贺珩披衣坐起来,垂下帐子确保她安睡,而后独自踱出门外。
这个时候已是午夜,府中上下皆已歇息,对他而言倒是可以释放心神的时候。
他缓步走到园中,吸进一口午夜的花香,仿佛沾着露水凝重的气息,比白昼馥郁千百倍。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背着树影他淡淡道。
树影摇曳了一下,仿佛在犹豫,半晌树影中走出一道人影。
“给公子请安……”一个女子的声音。
“月媚,你进京不该先跟我打个招呼吗?”贺珩语气冷冷,不怒自威。
“公子……”那女子正是月媚,此刻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中泪光点点,“月媚只是想念公子……”
“那么,你现在看到我了,可以回去了吗?”他似丝毫不为所动,只睨了她一眼。
“公子为何忽然对月媚如此绝情?”对方仿佛满月复委屈,“月媚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公子答应接我进京,却临时反悔……”
“你真不知道?”贺珩眉一挑,反问道。
“月媚委实不知。”对方无辜地瞪大水漾双眸。
“因为……你自作主张。”他终于道出答案。
她擅自更换帝姬床褥一事实非他所指使,但那当下为不让帝姬挂心太多,他选择不道破,如今再来同她兴师问罪。
“原来,公子是指那件事,”她微微笑地承认,“不错,月媚那次擅自替帝姬更换床褥,不过是想让她记住鲍子的恩情罢了。”
月媚早已听闻帝姬芳心另有所属,甚至连身体都给了那男人,早已非完壁。
那夜贺珩和帝姬第一次圆房,她趁贺珩离房后,使出奇门遁甲之术避开隐卫耳目潜入房中一探,发现床褥上果真什么红迹也没有。
一个不洁的女人怎么配得上贺衍!她越想越心有不甘,才出此下策。
“恩情?”他似乎对这个词不解。
“对啊,她已非完璧之身,公子还对她惜之若宝,这不是恩情是什么?”语调中似有一分恨意。
“既然两情相悦,就谈不上谁对谁有恩,”他望着天边弯月,负手而立,“况且我并没有让你告诉她……你应该,也不全是为了我好。”
“月媚承认是出于嫉妒。”泪光盈盈的女子坦言,“月媚对公子的一片深情,公子难道看不出来?”
她缓步上前,柔荑轻轻抚上他的背脊,充满挑逗与妩媚。
“我已是有妻室的人,”贺珩却退开一步,冷冷将她的手一推,“可惜。”
“公子从前待月媚可不是这般!”她显然震怒,“为什么?公子曾说过你与她之间,不过相互利用。”
“月媚,你看这花间的露水,”他却平静地答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什么时候润湿了花办,我们从不知道……感情,也是如此。一开始相互利用,但到后来渐渐的就变了。”
他爱上赵玉惑了,从起初佯装的深情,到今日的相濡以沫,一切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觉得自己应该认命,也欣然接受这样的结果。
“公子,难道你忘了吗?忘了从前你向她示好,她冷酷拒绝过你,她心里一直有人呀!”月媚一把抓住他的腕。
不错,他是忘了。他仿佛也失去了记忆。
现在的他,一看见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就把从前的所有不快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那个爱着慕容佩的赵玉惑,对他而言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是他的爱妻,他要执手相伴一世的人……
“月媚,回庆州去吧……”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那所宅子归你了。找个好人家,当你的嫁妆。”
绝望的她退开一步,细细打量他,泪水拂面而落。
“公子,你真决定了?”月媚的声音细到极点,“只愿你别后悔……”
后悔?呵,或许这世上很多事都让他后悔,唯独爱上她,他无怨无悔。
苏巳巳已经好久没有进宫了。今天赵阕宇专程派人来接她,她感到并非兄妹叙旧这么简单。
宫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似乎加派了许多守卫,她就算再没见识,也能察觉到跟从前不一样了。
而赵阕宇则更加反常,此刻正是早朝时间,他却坐在彤霞殿里专程等她。
虽然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苏巳巳却觉得这样的他暗藏诡谲。
“皇妹好久不见,也不念着为兄,”赵阕宇道:“罚你在宫里多住几日,陪陪朕这孤家寡人!”
“皇兄还差人陪呵?”她浅笑道;“听宫人们道,最近俪妃娘娘十分得宠,皇兄在她宫里住着都不愿出来了,臣妹就不打扰了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可惜俪妃最近不理会朕了。”
“怎么?与臣妹有关吗?”苏巳巳仍旧莞尔。
“与朕那妹夫似乎有点关系。”他似在打哑谜。
“贺珩与俪妃似乎并不相识吧?”心间不禁一紧,知道这话并非毫无来由。
“可贺家与俪妃的娘家,却关系甚密。”
听闻俪妃为周丞相之女,若相府与将军府来往过密,这说明了什么?
苏巳巳再不懂得朝堂之事,也能体会这其中的暗示。她的双颊瞬间苍白,洪水猛兽般的恐惧向她席卷而来,退无可退。
那不祥的预感竟成真了。她就说平白无故的,睦帝怎会召她入宫。
“有一笔军饷原来是拨给西北的,结果被贺世勋擅动了,而周丞相便是暗中给他调配之人。”赵阕宇沉下脸来,直直盯着她,“这军饷调派的小事本来我这做皇上的从无须过问,不过最近流言四起,朕甚感不安才派出探子追调,想不到……这贺、周两家联手谋反,已是不争的事实。”
谋?反?
一直以来她最最害怕的事,终究发生了。虽然她曾经祈祷一切可以悬崖勒马。
她嫁入贺家,就是希望能避免这一切,然而她的力量如此微弱,仿佛萤火之光照不亮夜空。她甚至都来不及有任何举动,就……
“请皇兄看在臣妹的份上,饶了贺家吧……”膝下一屈,她跪叩道。
如今之计,唯有指望睦帝能顾念兄妹之情,法外施恩……但这冷绝的男子,可能吗?
“玉惑,你真是傻了!”睦帝叹一口气,轻抚她的发丝,“从前咱们兄妹联手对付贺家之事你不记得也就罢了,怎么新婚前为兄对你的嘱托,你也忘了?”
“臣妹没有忘,那颗药丸臣妹一直带在身边……可是贺珩他确实没有……”连声否认,却被睦帝一语打断。
“给周丞相传递书信的,就是贺珩。”赵阕宇冷冷道:“皇妹说他与贺家谋反没半点瓜葛,谁信?”
她不信,死也不肯相信。难道他从没想过,一旦谋反,他们夫妻两人该如何相处?种种恩情终究会化为泡影……他舍得吗?
反正,她是舍不得。
苏巳巳胸中一阵涌动,有什么窜到喉间,吐出一汪酸水。
“玉惑,你怎么了?”睦帝伸手扶住她,眉间呈现一抹关切。
毕竟他们也是兄妹,还算有几分亲情……她淡淡笑了。
“皇兄,看在你未来小外甥的份上,饶了贺家吧……”这是她最后的杀手锏,除此之外,她再无他法。
“你有喜了?”他不由得惊喜。
“虽没找大夫确认,但也八九不离十了。”苏巳巳轻轻按着自己的小肮,依旧十分平坦,可她为何感到一阵微动?
赵阕宇笑意更浓,然而只是一瞬,又回归天子的威严。
“既然有喜了,就在宫里养胎吧。”他沉声道。
什么意思?想软禁她吗?
“叫贺珩到宫里来陪你……”他挑眉睨着她,“如此,你可以放心,朕也可以放心。”
贺珩?原来,他打的是贺珩的主意。
“皇兄是希望以贺珩为人质,威胁我公公?”苏巳巳发现,在这危机四伏的境地里待久了,人会变得聪明,什么事只要一点就懂得。
“皇妹的提议倒是不错,”赵阕宇颔首,“朕倒要看看,贺世勋还要不要他的宝贝儿子和他未来的孙子!”
不错,一箭双雕,摆在眼前的大好机会,身为睦帝的他自然不会放过。
苏巳巳承认自己还是高估了亲情。皇家的亲情更加一钱不值。
“倘若贺珩不来呢?”她反问。
“他若真爱你,就会来。”赵阕宇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朕拭目以待。”
他若爱她……这个时候,她到底是希望他爱她,抑或不爱?
矛盾重重中,她抬起炯亮双眸,“皇兄,臣妹想问一个问题……”
“你说。”
“贺府的一切皇兄了若指掌,到底是安插了什么眼线?”能挖出如此机密的情报,非常人所能为。
“你想知道?”他笑意中有一丝自得,“好,为兄就让你彻底明白。来人,去唤月媚来……”
月媚?这个名字如青天霹雳,让苏巳巳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千计万算,处处提防,没料到却是她?
恐怕,连贺珩也还蒙在鼓里吧……
贺珩一听到消息便赶来宫中了。
没有半分犹豫与退惧,直入彤霞殿中,远远看到苏巳巳笑盈盈奔过来,他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真的吗?他们说的是真的?”他有些忐忑地望着她,生怕她给出否定的答案。
苏巳巳默默点头,他已喜不自胜,摩挲着她的小肮,有些冲动又极力克制着自己。
“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他惩罚似地直吻她的唇,“嗯?”
她被他深啄了几下,眼泪却禁不住流淌下来,说不清是喜是忧。
“怎么了?”他的袖角抹拭她的泪珠,取笑道:“听说怀孕的女子最喜欢哭了,果然是真的……”
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来时没发现什么异样吗?”
“好像侍卫多了一点儿。”他仍笑,仿佛不以为意,“不过就算龙潭虎穴我也要来的,因为我的妻儿在这里。”
是呵,连她都能察觉到不对劲,他在腥风血雨中这么多年,哪里会比她迟钝?
但他还是来了,不顾性命之忧。这说明他在乎她。
“军饷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她抿了抿唇终于道:“皇上对贺家起疑,特派出探子回报军饷流向,被皇上发现公公和周丞相擅调军饷……”
“哦?”如此大事他却只挑了挑眉,泰山压顶而不变色。
“另外,将军府中有眼线……”她一直不清楚他对月媚的感情,斟酌着要不要告诉他。
“是月媚吧……”他却替她说道。
“你……知道了?”苏巳巳当下愕然。
“月媚跟了我很久,很多事情她都清楚……”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如话家常,“况且她武功不弱,能随时潜入京来,打探她想知道的。本以为她忠心为主,一直以来才如此信任重用,不过近日我已发现古怪,亦在日前将她遣退了。”
“是吗?我一直以为月媚姑娘对你一往情深……”她不由得感慨。
“她对我一往情深是有交换条件的,亦要我对她同样深情,”贺珩淡淡莞尔,“一旦她幻想破灭,便会加倍报复。我对她还算了解。”
所以,他并无吃惊。
“我也一直以为你对她并非全无喜爱……”她抬眸犹豫道。
“呵……”他轻笑着再度啄吻了下她,“傻东西,瞎猜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吃醋?”
的确,她真傻,这个时候还有猜测的必要吗?
他为了她都亲自入宫了,她还需要他证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