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佣人说,平冈先生是受我爱婿所托前来的,是吗?”上个月拿到一千圆家用的西园寺登二郎,正期待着这个月也有一千圆可拿。
“是的。”他从皮革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西园寺登二郎,“这是伊东先生托我交给男爵的。”
接过信封,西园寺登二郎迫不及待的打开,里面竟装有一封书信及两千圆。他先是一惊,随即眉开眼笑地展开书信,信上只是一些简短的问候字句及署名,没有其他特别内容。
“男爵,令千金真是好福气,可以嫁给伊东先生这样的好夫婿。”
“可不是吗?”西园寺登二郎难掩喜色,“平冈先生跟我的爱婿是熟识的朋友吧?”
他点头微笑,“当然。”
“那么你一定知道小女在伊东家的状况了?”西园寺登二郎试探地问:“她很得宠吧?”
“一点都没错。”
“真是太好了……”西园寺登二郎的唇角不断上扬,就像看见不断往上攀升的家用数字般欣喜不已。上个月是一千圆,这个月是两千圆,下个月呢?该不会是三千圆吧?他从没见过面的女婿伊东长政到底是怎么赚钱的?如此雄厚的财力实在少见。
“平冈先生,可以冒昧跟你打听一点事吗?”
“男爵请说。”
“是这样的……”西园寺登二郎睇着他,“我还没机会跟女婿见上一面,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他的事……我这个女婿到底是做什么的?”
“买卖。”平冈孝明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轻描淡写地说:“伊东先生将日本的生丝、艺品及特有的物产出口到国外,再从国外引进药品、机器跟一些新奇先进的东西回来……”
“这一买一卖可以赚那么多钱吗?”西园寺登二郎好奇的问。
“伊东先生生财有道,钱滚钱、利滚利,确实是赚了不少,尤其是最近……”
“最近?”
“是的。最近他向我们关东造船订制的两艘蒸汽轮船才刚竣工,就有人跟他租下,说真的,光是租金就够他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
“阁下是造船公司的人?”
“是的,我是关东造船的副社长,社长正是家兄平冈孝太。”
知道对方来头不小,西园寺登二郎表现得更加热情有礼了。
“真是失敬,我不知道平冈先生是这么不得了的人物……”
“男爵此言真是教在下惶恐。”他蹙眉一笑,谦虚地表示,“跟男爵相比,我算什么呢?”
“快别这么客气了。”西园寺登二郎话锋一转,“平冈先生,租赁船只有如此丰厚的利润吗?”
“绝对有。”他说,“在横滨港拥有自己船只的日本人其实很少,大多数商人会向外国人租赁船只载运货物,伊东先生现时有拥四艘船,要是全租出去,光是收取租金就……”
“造一艘船要多少钱?”等不及他说完,西园寺登二郎急着询问。
他一笑,“那得看大小,像伊东先生订的那种蒸汽轮船,一艘约莫要花上十来万。”
西园寺登二郎一听,顿时蹙起眉,“要这么多钱?”
“男爵难道也想订制船只?”他问。
“不瞒你说,前几年我做了一些买卖,几乎把老本都赔光……”西园寺登二郎老实地吐露详情,“如果我也能当上船主,就不必担心坐吃山空了。”
“这倒是……”平冈孝明微皱眉头,若有所思,“其实要当船主不难,冒昧问一下男爵你现今有多少资金?”
“大约八万圆……”
“是吗?”平冈孝明神情严肃,暗自思忖着。须臾,他迳自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资料,其中有不少的照片。“男爵,请你过目一下。”他将资料及照片递给了西园寺登二郎,“这是敞公司几近完工阶段的一艘汽轮,跟伊东先生拥有的那一艘是同等级。”
西园寺登二郎拿起照片,一张张的细看着。照片上的汽轮从外表看来已然完工,从船上仍在施工的工人跟船身比例来看,确实是艘大船。
“我这次到东京来,其实是来拜访买主的。”他说:“东京有不少商人跟敝公司接洽,于是家兄便派我前来与买主洽谈。”
“这一艘船近期就能下水吗?”
“是的。”平冈孝明点头,“现在只剩下船舱部分的木工工事未完成,约莫再一个月时间就能交船下水。”
“这样啊……”西园寺登二郎一脸认真的思量着。
“男爵,你有兴趣当船主吗?”他试探地问:“因为男爵是伊东先生的丈人,我或许可以情商家兄给男爵一个方便。”
闻言,西园寺登二郎眼睛一亮,“平冈先生是说……”
“是这样的,因为担心买家反悔,关东造船通常在开工时就会请买主付一笔订金,然后在工事达半完成阶段时,买家再付清八成的款项。除了像伊东先生这种财力雄厚的客人,才会在一开始就付清款项。”
“你的意思是……”西园寺登二郎仍不解。
“我的意思是男爵现下有八万资金,约莫是七成数目,虽然还余下三、四万圆,但只要男爵能在一个月内筹齐尾款,当船主的梦想便能实现。”
“三、四万?这……”西园寺登二郎面有难色。
“男爵的宅子虽是旧了点,但交给银行当抵押品应该就能筹到这样的数目吧?”
“抵押房子?”
“男爵不必担心,只要船一租出去,很快就能清偿借贷了。”
“唔……”想起那从没见过面却十分富裕的女婿,竟拥有四艘汽轮可供自用及出租,西园寺登二郎对买船一事真的十分心动。
不过,抵押房子这种事非同小可,他还是有点犹豫。
“听说男爵在戊辰战争时追击幕府残党非常英勇果敢,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反倒畏缩起来吧?”
西园寺登二郎眉心一拧,“当然不会,我只是……”
“男爵。”平冈孝明直视着他说:“没有野心及企图心的男人,是成不了事的。”
迎上他的目光,西园寺登二郎猛然一震。
成不了事的男人?不,他西园寺登二郎是何许人也,怎会是成不了事的窝囊废?之前投资失败导致惨赔,让他成了许多人的笑柄,而这次显然是他翻身的机会,他是该好好把握。他的女婿事业有成、投资有方,跟着女婿的脚步就不会有错。
于是他神情坚定,毅然决然地道:“平冈先生,请把船卖给我吧。”
化名平冈孝明的今泉伸一微顿,两只眼直勾勾的注视着他,浅浅一笑,伸出手,说:“男爵,我们成交。”
像是担心只要稍有迟疑就会错失良机般,西园寺登二郎急忙伸手与之交握。满脑子发财梦的他,仿佛已预见自己坐在家里等着收钱的景象,笑得开怀又自满。
但他没看见的是“平冈孝明”眼底闪过一抹狡点的亮光。
傍晚,气温慢慢下降了。横滨的冬天虽不下雪,但平均温度却只有五、六度。
怜蜷缩着身子,悄悄躲在东洋商事附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公司大门,一刻也不愿移开。
在伊东长政要她“滚”之后,她并没有乖乖的滚,她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的“丈夫”劝回家。
但为了他的面子,她不好在公司里跟他有任何争执,只好打定主意跟着他,准备在他前往一柳的途中拦阻。
天色渐暗时,身着黑色燕尾服、身上披着大衣的伊东长政,跟秘书铃木一前一后步出公司,并坐上了在外面等候的两辆人力车。
人力车一走,怜便拼了命的紧跟在后,她气喘吁吁的尾随着他跟铃木,来到了外国人居住的关内。
这时,夜幕已低垂,黑暗笼罩着大地,关内却是灯火通明。跟日本人的住所不同,这里的房子全是西式建筑,风格多样且精彩,都有门牌以便识别,相当的方便。
路上到处是穿梭来往的马车及外国人,当然也有不少日本脸孔,但跟日本色彩浓厚的元町不同,此地出没的日本人,不论男女,多是穿着洋服。男士们身着正式的西装,头戴毛呢帽子,女士们则穿着能充分展现窈窕玲珑身形的洋装。
衣着朴素的她走在路上,就像是哪户人家带出来的女佣般,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也因为未引起注意,所以她才能顺利的一路尾随人力车,来到这关内三十九号。
门牌三十九号、正在举行宴会的这幢白色大洋房,正是法兰西使馆。
看着伊东长政跟铃木进到使馆后,怜便在距离使馆十余公尺处,觅了个可以稍稍休息的地方坐下。虽然有段距离,但她还是可以听见从使馆内传来的乐声,那是她从没听过的音乐,优雅而悠扬。
这是个她完全不熟悉也无法融入的世界,她相信,若当初嫁到横滨来的是姐姐西园寺爱的话,一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吧。
姐姐热中社交活动,经常参加一些舞会或餐会,而且也善于跳舞,若他娶的是姐姐,必然会带着长袖善舞的妻子出席这样的场合应酬。
思及此,她不禁想起他今天对她说的那些话,在他眼里,她是不够格当他妻子的女人,更是个令丈夫不想回家的妻子……
对她来说,这真是莫大的打击及挫折,她宁可被姐姐掌上一百个耳光,也不想听见他说的那番话。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她能掌控或改变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所以她不会放弃,就算今天劝不了他回家,明天、后天、大后天,她还是会跟着他、守着他,甚至是缠着他,直到他能感受到她的心意,相信她是真心且全心全意想成为他的妻子。
不管他对她有多坏,她都相信他不是个无情的人。虽然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目的娶“西园寺家的女儿”,也不懂他为什么对她如此冷漠绝情,但……她愿意等,等他回头眷顾她。
时间一晃,两个钟头过去了,参加宴会的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使馆,搭着人力车或马车离去,可她始终没看见伊东长政的身影。
渐渐地,使馆内安静下来,路上也不似稍早那般热闹,等着等着,她不禁怀疑他是否还在使馆内,幸好就在此时,铃木走出来了。
怜心想铃木还在,那就表示他也还在。于是,她稍稍安下心。
果然,不一会儿伊东长政出现了,他跟一个身材魁梧的外国人在门口简短交谈几句后握手道别,接着便转身走向在外面等候的铃木跟人力车。
这时,一个男人鬼祟的走过怜面前,朝着使馆方向前去,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的多看了对方一眼,发现那个男人手上竟抓着一把枪。
她心头一惊,直觉可能危及伊东长政,想也不想地起身追了过去……
“伊东长政!”
在距离伊东长政约莫五公尺处,方才的男人忽地大喊他的名,并举起预藏的手枪。
男人的突然现身虽令刚自使馆出来的伊东长政一震,但他并没有太过惊吓,真正让他感到错愕的,是尾随着男人并快速自后扑上去的那个女人,她正以纤细的身躯及双臂,由后方紧紧擒抱着持枪男人,男人先是一惊,旋即挣开了她,但她不死心的继续扑上前,奋力地想抢走男人手上的枪……
直到突然砰地一声,女人松开了手。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令伊东长政过了三秒才意识到那是枪响,当他反应过来时,持枪的男人已惊慌逃逸。
而那个女人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那不是别人,正是今天被他赶走的怜。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她中了枪,他快步冲向她,使馆人员也因听见枪响出来查看。
他跑到怜的面前扶住她,发现她肩窝处鲜血淋淋,她先是茫然的看他一眼,接着忽地双腿一软。
“怜!”他及时抱住她,以手压住她的伤口。
怜看着他,唇角竟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伊东先生,你没事,太……太好了……”
听她这么说,伊东长政只觉胸口痛得令他几乎无法呼吸,感觉像是捱了一枪般疼痛。但事实上捱枪的是她,是她替他挡下这也许致命的一枪。
为什么?他一直对她很坏,为什么她还会想也不想地就扑向持枪的男人?她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