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李舞扬已安然无恙的在眼前,但柳岩枫脑海里回荡的依然是她倒在血泊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过去的梦魇紧缠住他不放,在他心头掀起翻天覆地的震撼与恐惧。
他曾经离死亡很近,也在血腥中失去了他的娘亲,他无法忍受再一次的失去。
他衣不解带的守在她床边一天一夜,想起初识那时大雪纷飞,面对凶神恶煞的壮汉她依然无惧无畏的挡在他面前,对照她现在的苍白虚弱,更揪痛他的心。
当李舞扬醒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柳岩枫一脸憔悴的模样。
“你终于醒了。”顾念她身上的伤,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心疼地伸手轻触她苍白的脸颊,就怕稍一用力,会弄疼她。
她无言的看着他,勉强的露出一抹笑容,如同扶风弱柳般的神态,更添楚楚动人之姿。
“痛吗?”
“还好。”不想让他担忧,她睁着水蒙蒙的大眼,望进他深邃的黑眸,“总之死不了。”
他闻言,不悦的眉头一皱。
“别恼……噢!”看他眼神转变,她不由得轻声一笑,却因为拉扯到伤口而申吟出声。
“小心!”他连忙靠近她,目光尽是担忧。
“我知道。”身子虚弱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令她十分不习惯。她扮了个鬼脸,苍白的脸上总算逐渐有了些许红润,“你看起来真糟。”
他无言,只能无奈的睇她一眼。都这个节骨眼了,她竟然还在乎他看起来是什么模样。
这辈子他从不求人,一向靠着自己的能力得到想要的东西,但为了她,他第一次放低姿态,求长老施展狐仙法术减轻她伤重的痛楚,结果却被长老断然回绝。
长老的拒绝早在他意料之内,毕竟梦魂谷上下对他坚持迎娶李舞扬一事皆表不谅解,长老没有要他立刻送伤重的她出谷,就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
虽然对于这个结果难免失望,但柳岩枫此刻终于可以理解她当初为救司徒伶,不顾严寒跪在雪地中,纵使赔上一条命也要放手一搏的那份心。
为了她,他不也如此义无反顾?
“岩枫,”李舞扬轻拉了下他的手,娇柔的问:“诺儿呢?”
“他没事。”他轻抚开她的黑发,柔声回答,“夏竹和夏雨那两个丫头在照料他。”
这个答案令她微惊,“夏竹和夏雨?”
“是啊。”想到她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跟在他身后,还以死相逼硬要跟着他回谷,柳岩枫便不禁叹了口气,“那两个丫头就跟你一样麻烦,硬是要跟着我回来。”
听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来,“我们都让你为难了是吧?”
看着她的笑,他只是紧握住她的手,没有搭腔。
“她们是我的人,跟来了也好。”就算浑身痛楚,李舞扬还是咬牙忍住,续道:“若是让她们俩留在王府,紫絮也不会给她们好日子过。”
提到李紫絮,柳岩枫眼神一冷,动怒了,“那对母女欺人太甚!”
李舞扬没有否认。她们确实是欺人太甚,不过……她眨着眼睛,觉得有趣的看着他的神情。“相公,”她温柔的唤了一声,“你生气了吗?”
他没好气的望着她,没想到这当头她也能问蠢问题,而且还一副看起来挺乐的样子。
她伸出手,俏皮的拍了拍他脸颊。
而他马上抓下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印一吻。
他的柔情举止令她心头一暖,可看着四周,现实回到脑海中,她脸色不由得严肃了了起来。
“我被杖责一事,等父王回来肯定会掀起风暴,现在你收留我们,我自然心存感激,只是……诺儿与我都进了梦魂谷,还带着夏竹和夏雨,你的族人们无妨吗?”她可是很清楚梦魂谷上下对皇室中人的仇视态度。
“我的族人,我自会处理。”他安抚她,“你只要安心养伤便可。”
有他一句话,李舞扬明白自己可以放下一百二十个心了。她平静的望着他,“你该知道,我从不想让你为难。”
看到她眼底未说出口的歉疚,他亲了下她脸颊,“下次闯祸前,多想想这句话。”
她又笑了出来,不过却再度拉扯到伤口,疼得她皱起眉头。而这份刺骨的痛,也使她思绪飘到了始作俑者——谨王妃身上,对这个所谓的“母妃”,她感到遗憾又痛心。
小小年纪她便跟着伶姨一起被带进谨王府,十年来,伶姨谨言慎行,一天都不敢妄想抢王妃风采,知足认命地甘居人后。处处忍让却落得今日独子李诺得要跟她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难道这世上真是人善被人欺吗?
“今日好险有你,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怕她连自己都保不住,更别说保护李诺了。
他不爱看她眉间浮上轻愁,只道:“别想了,再休息一会儿吧。”
她柔顺的点点头,伸手轻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陪我一会儿好吗?”
他嘴角微扬,小心翼翼的躺在她身旁。她的头枕在他胸前,依偎着他,倾听他沉稳的心跳。
即使伤口疼得无法安稳入眠,但她还是闭上眼休息,不愿让他为她担忧。为了看顾她,想必他应该也累了吧。
她眼才闭上没多久,两人便同时听到外头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她不解的睁开眼,水灵灵的大眼抬头看着他。
他伸出手轻捏了下她的手,无声的安抚。
几乎在他翻身下床的同一时刻,房门随即被推开来,一个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的女子踏着率性的步伐大步走了进来。
柳岩枫见了来人,没有太大的反应,目光冷淡的看着她直闯到眼前。
女子身后跟着满脸无奈的崔昂。
“谷主,如意小姐求见!”崔昂拦不住人,只好跟在后头意思的通报一声。
李舞扬克制不住好奇的撑起身体,不顾这样会扯痛伤口,让她痛得龇牙咧嘴。
“你躺着。”柳岩枫无奈的瞄着她。
“让我看一下嘛。”她俏皮的嘟了下嘴,依然瞪大眼打量着来人。
打小,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大美人,但她却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才真是美,亮丽的外貌与自己的娇柔截然不同。
眼前佳人有着北方女子特有的修长身材,那双像秋水一样清澄的双眸闪着光亮,好像会说话似的,极为动人。她不自觉想要靠近,看得更仔细……
柳岩枫终于看不下去的伸手压住她肩膀,不让她起身。她微微一笑,表示无妨,他却警告似的睨了她一眼。
看到他的眼神,她只能乖乖趴回床上,不过目光还是直盯着对方看。
姜如意漆黑如墨的双眸死命盯着柳岩枫压在李舞扬肩上的那双手,眉头一皱,不客气的瞪着她。
而李舞扬倒也不害臊的回视,这不仅令姜如意更感到不快。
“有事?”
纵使对姜如意的直闯感到不悦,但柳岩枫并没有表现在神情中。
听到问话,她这才收回愤愤不平的视线,转向他,“爹已经派人求见谷主多次,恕如意斗胆问一句——谷主打算置之不理到何时?难道就因为我爹拒绝出手救治这名微不足道的女子,所以令谷主气愤难消吗?”
微不足道?指的是我吗?听到对方的话,李舞扬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觉得这名女子脸上闪动的怒气颇值得玩味。
姜如意兴师问罪的口吻,使柳岩枫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他一脸讳莫如深,冷淡的开口,“明日我便会去见长老。”
“不用等到明日,我爹现在正在前头等着,不如谷主跟着如意去一趟吧。”她边说,目光不客气的再次飘到苍白的李舞扬身上。
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近看李舞扬,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她的娇小脆弱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微扬的嘴角,甜甜的表情,眼睛大而清澄,纵使现在身负重伤,却别有一番夺人心魄、弱不禁风的风情。
作为一个女人,连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了,更何况身为男儿的柳岩枫。
但凡人俗胎,再美的花容月貌也禁不起岁月的摧残——她姜如意则不同。
她有近千年的功力,又是狐族长老的掌上明珠,举世无双,有着李舞扬终其一生也比不上的风采。
她与梦魂谷的所有人都同样背负复仇雪恨的重责大任,柳岩枫不仅是谷主,更是他们的精神依归,他代表着生死未卜的狐主及芳魂远去的公主,所以不容许有半点差池。
只是,自从他认识了李舞扬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擅自出谷,像个呆子似的等待,只为了与这凡人共享一块平凡无奇的梅花糕;从不求人,却为了李舞扬纾尊降贵,变得连她都觉得陌生。
而身为梦魂谷的谷主,他竟带头坏了规矩,不但带凡人进谷,如今更要迎娶这个凡人女子为妻,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还是帝王后裔,与她们狐族有着难解的恩怨情仇。
“谷主,”姜如意知道柳岩枫一向吃软不吃硬,于是放柔自己的声调,轻声劝道:“这么多年以来,爹不停想方设法,试图替谷主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但谷主现下却不顾反对迎娶凡人为妻——别说爹和族人了,就连一向都站在谷主这边的如意也无法谅解。”
李舞扬困惑的眨着眼。她虽然受了伤,但脑子并没有糊涂,她把姜如意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长生不老?凡人?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姜如意的话,柳岩枫无言以对,毕竟是他坏了规矩在先,他难辞其咎。头一低,正好对上李舞扬一脸困惑的神情,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你退下吧。”柳岩枫开了口,不想任何人打扰她休养,更不想让她被牵扯进太多的恩怨中,这是他保护她的一种方式,“我一会儿便去向长老赔罪。”
姜如意的手紧握成拳,目光冷冷的扫向眼前的一对爱侣,她很清楚谷主的让步不是因为被她说服,而是不愿再李舞扬面前多谈自己的身世,简单的几个动作、几句话,已一再显示他对李舞扬的保护。
他话一出,站在不远处的崔昂立刻上前,“小姐,请。”
姜如意压下怒气,淡然开口,“谷主不宜跟‘凡人’太过接近。若让她们知道你的身份,只怕会若来杀身之祸。如意的话,还请谷主三思。”
语毕,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李舞扬不由得赞叹,“这姑娘真美,不过看来脾气不太好。她是谁?”
“她是姜如意,”柳岩枫淡淡的说,“是长老的掌上明珠。”
“原来是长老的掌上明珠啊……”她思索了一会儿,“可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改天再说吧。”他拍了拍她的面颊,没有正面回答。
方才姜如意的一段话,令柳岩枫黑眸一沉,似乎又看到多年前那可怕的一幕——一个道人拿着一把长枪,狠狠的刺进他母亲的身子!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到母亲临死前痛哭的哀号。
多年前的屠杀是残酷的事实,更是他一生难以逃月兑的梦魇。
他很清楚,这一切都因于钦天监里一个小小官员的几句谗言——当今太子被狐妖所迷惑,所以才会对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不屑一顾,不愿当一名“身着龙袍的囚犯”。听闻此话,皇帝大为震怒,因此才下令歼灭狐族。
想当初,狐族上下是多么的自傲,把皇帝的御令当成笑话看待,只因狐族一向介于仙和妖之间,大多具有法力,岂会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歼灭?
只是没料到,皇帝竟还真的找到不少高人,将他们狐族的栖息处一一毁坏,用火烧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令逃月兑不掉的小狐死伤大半。
当年那个小小的钦天监官员也立下大功,成为一朝国师,权倾天下。
柳岩枫当年虽逃过死劫,但却逃不过久缠的恶梦,一场疯狂的屠杀,成了压在他肩上最沉重的担子。
他长长的呼了口气,微敛下眼眸。他是拥有一身好医术,但却没有法力,更没有千年修行。他的亲爹是凡人,而他也与凡人无异,生老病死,凡人该经历的他全都逃不掉。
他接受这样的结果,只是长老不放弃,谷里的族人也希冀他找到长生不老之法,让他可以守护狐族生生世世。
若守护族人是他的责任,他愿意用生命去努力,但他其实不奢求长生不老,心怀千年之忧。
烛火的阴影投射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李舞扬专注的看着他,手轻搭在他肩上。“在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目光对上她清明的美目,瞬间千头万绪。最后,他淡淡一笑道:“我在想过去,像我娘亲当年为保我一条命而奋不顾身的模样。那时死伤无数,而开启悲剧的缘由竟只因一句谗言。”
“谁有那么大的能耐?”
他顿了一下,老实回答,“国师。”
她眼神一黯,“你指的是……和卓?”
他轻点了下头。
李舞扬不仅想起伶姨总对她耳提面命的事。伶姨提过和卓,但只有简单几个字形容——此人不善。伶姨要她若真有天遇上这个人,有多远就得躲多远,不管任何人问起,都不能提及自己的亲身爹娘姓啥名谁……
“我不喜欢这个人。”和卓这个名字,令她打心底感觉不舒服。
“你见过他?”
她摇头,“没有,我与伶姨都没见过。我们没有显赫家世,身份又低下,所以无缘进宫,自然没机会见过国师。”
“那为什么不喜欢此人?因为谨王妃?”他也知道谨王妃是国师的表妹。
“不,”她摇了摇头,“跟母妃没有太大的关系,伶姨的话只是推月兑之词。”
“推托之词?”
李舞扬嘟起嘴,眨着眼睛,“是啊,这是一个秘密。”
他眼中带笑的看着她俏皮的模样,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亲生爹娘的死,跟他也月兑不了干系。”
他眉头微蹙。她爹娘的死跟和卓也有关系?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你爹娘是谁?”
“这又是另一个秘密了,虽然伶姨说过什么人都不能说,但你是我未来的夫君,告诉你也无妨。”她压低自己的声音,爬起身打算在他耳际低语,却不小心扯到了了身上的伤口,痛得她哎叫起来。
“你真是……”他险险扶住她,眉头锁得更深了,流露出对她的无奈,“别乱动,若是伤口又扯开,你就有罪受了。”
俏脸因为痛而涨得通红,但她依然不顾一切伸出手抱住他,手指轻抚过他眉心,“我不喜欢看你皱眉的样子,我要你开开心心。就算过去曾有不开心,那也都过去了,重要的是未来,我会一直陪着你。”
听到她的话,他心头一暖,“话别说得太早,不怕我不是人吗?”
“不怕。”她一笑,娇嗔的看了他一眼,把他的话当玩笑,“我只知道你是我爱的男人。”
看着她的笑容,柳岩枫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柔情。
“对了,不是说长老在等着你吗?你快去吧,等你回来咱们再谈。”她轻声催促着他。
看夜色已深,确实不好再让长老久候,于是他道:“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好。”她目送他离去,关上房门,也想休息了,但脑子却仍转着方才姜如意的字字句句——梦魂谷的神秘,和柳岩枫肩上背负的沉重过去……
她可以义无反顾的选择所爱的男人,但却不想让他未来保护她,而陷入孤军奋斗的局面。
忍着痛楚,她咬牙从床上起身,想去厅里一探究竟。若真有指责,就该冲着她来,她不会让他独自面对来自族人的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