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
青山外,三辆驿车整齐地排成一列,徐徐前行,孩童的歌声自最后一辆驿车传出,元气十足的稚音和着哒哒的马蹄声,别有一番悠扬闲适的氛围,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扬唇微笑。
“燕,燕,飞上天,
天上女儿铺白毡,
毡上有千钱……”
就连驿夫,也是一边听着童谣,一边打着拍子应和。
“我说小嫂子啊,你家小宝儿唱起歌来像黄莺似的,好听得不得了啊。”蔡大娘挪了挪身子,对于解意这么说。一会,从包袱里取出果子,要送给坐在一旁的小宝儿。“来,小宝儿,这是蔡大娘送你的,谢谢你唱这么多好听的歌给大娘听。”
“这怎么好意思。”于解意温笑,婉拒道。“宝儿本就爱唱歌,一路上哼哼唱唱的,还怕吵到你们呢。”
“哪儿的话。这娃儿的歌声讨喜得很,大伙儿巴不得他多唱几首呢。”
偎在娘亲身边的六岁小娃忽地咧嘴扬笑。“大娘爱听,宝儿就多唱几首,让大娘开心。”
“哎哟哟,这娃儿怎么这么贴心哟!让人想不疼到骨子里都难。”蔡大娘说,又掏出一粒山果,这回问都不问,直接塞到于解意手中。“别客气,这果子是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的。”
盛情难却,于解意只好收下。“宝儿,还不谢谢大娘。”
小宝儿点了点头。“谢谢大娘。”
“真乖哟。”蔡大娘拍拍孩子粉女敕的脸颊,笑得合不拢嘴。天生热情的她,逢人见面交谈过两三句,顺了耳、对上眼,便立刻当自家人看。“对了,你们母子俩去安东是为了——”
“不瞒您说,我们是去投亲的。”
“投亲?”蔡大娘倾身,圆脸写着真诚的担心。“哎哟哟,是发生什么事了?这年头不好过,带着孩子大老远地去安东投亲可真苦了你跟小宝儿了。”
“没有的事。一路上幸得贵人相助,还算平安。”于解意抿唇捻笑,就见蔡大娘忽然双手合十,不禁好奇。“您怎么了?”
咦?蔡大娘回过神来,低头看见自己合十的双掌,露出困惑的表情。
敝了?怎么刚瞧见这小嫂子笑的时候就想着要去拜观音?“大概是连着这么段时间都在车上度过,坐久了,头昏,头昏。”
“大娘要好好休息哦。”小宝儿滑下娘亲身边的座位,屁颠屁颠跑到蔡大娘面前,抬起像刚蒸好的肉包似的粉女敕小脸,眉头微皱。“宝儿会担心的。”
“哎哟哟,你这娃儿怎么这么窝心啊!”蔡大娘伸出圆壮的手将宝儿抱进怀里又摇又搂的。“真想把你抱回家给我那老头子瞧瞧。”
“不行不行,宝儿是娘的,不能跟大娘回家。”宝儿摇头,煞有其事道。
“傻娃儿,大娘是说笑——哎哟!”马车毫无预警停下,抱着宝儿的蔡大娘叫了声,好不容易稳住身势,没等驿夫报讯,自个儿挪了挪,伸手探向前方的车帘。
帘子连一角都还没掀开,就听见大凡山贼都能倒背如流的开场白: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糟了!是做没本生意的。”蔡大娘暗叫,又多看了于解意一眼,哎呀叫糟。“小嫂子可别让那些个没天良的看见啊!你这秀气样貌肯定会被山贼给捉回去欺负的。”她说着,急忙放下小宝儿,慌慌张张想着要怎么藏人。
办法还没想到,后头的车帘“啪啦”一声,被人从外头掀了开来。
*
表……杀人鬼啊……
魁梧的身影所到之处总是血红一片,当然,也伴随着尸横遍野。
没有尸体,哪来的鲜血淋漓?
……杀人鬼王海——斩人狂王海……
是啊,老子就是那杀人鬼、就是那斩人狂——怎?只许那个老皇帝一道皇令开战边疆、官府栽赃嫁祸斩人白鸭,就不准老子高兴杀谁就杀谁?
什么好处都让狗皇帝和那票狗官拿了,还有什么好玩的?
所以他要杀!杀杀杀杀——
“哇啊啊……娘!娘、娘——”
满脑袋血腥杀意的美梦终结在娃儿尖得刺耳的哭叫声中。躺在草丛里睡得正香的王海浓眉深锁,翻了个身,睡得迷糊的他感觉好像压到了什么,搞得自己右肩刺痛了那么一下,只好又翻回来——继续睡。
可惜,扰他好眠的不止一个——
“宝儿乖……”抽抽噎噎的哭声来自女人。“别看娘,闭上眼睛,别看……”
“呜啊啊啊……娘!娘——呜哇哇……不要欺负我娘!”
懊死的小表……哭得像鬼叫的,还让不让人睡?!
“哇啊咬我!”男人鸭叫的粗声更刺耳。“该死的小表!耙碍老子的事,当心老子一刀分了你!”
嘁!谁敢在他面前自称老子!
“别——爷,求您,别伤害我的宝儿……宝儿……”
“娘——娘——”
吵死了……吵死了——
“嘿嘿,美人儿,让老子好好享用你,满意了,说不准就带你回寨里去当押寨夫人。嘿嘿嘿、哈哈哈、哇哈哈——”
吵——死——了——王海霍地弹跳起身,朝杂七杂八、扰他好眠的声音来处吼了回去:
“他女乃女乃个熊!你会不会做山贼、懂不懂规矩?!要杀就杀、要抢就抢、要奸就奸,知不知道废话多自找死啊!吭!”
……现场一片静默。
也难怪静默,毕竟谁想得到草丛里会忽然蹦出一个男人是不?
十来名抢劫杀人的山贼没想到。
被山贼绑成肉粽串的小老百姓没想到。
险些被领头的山贼给玷辱的良家妇女没想到。
一心想着要保护娘亲、不停哭叫的小宝儿也没想到。
是的,没有人想得到,怎么可能想得到?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全身浴血,右肩插了一支断矛,手里提了一把五尺长刀,怒目熠熠、站姿凛冽,宛如鬼神现世。
锵、锵、锵、锵、锵——大刀小刀掉满地,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山贼,这一刻全吓白了脸,连武器滑了手也浑然不觉。
“鬼……”
不知道是哪个山贼先开始,紧接着,是接二连三的应和——
“鬼……鬼……是鬼啊啊啊……”
凶恶的山贼们登时作鸟兽散。
至于被丢在原地的可怜小老百姓们——
眼睁睁地看着那全身浴血的鬼神一步步走出草丛,逼近自己,承受不了刺激的惨叫一声昏厥过去,还清醒的莫不紧闭双眼,口中直念“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希望能成功驱鬼。
“谁……”鬼神的声音低沉如鼓。“是谁……”在老子睡觉的时候吊嗓哭叫?
“娘!娘!呜呜……”因为是个娃儿,没被绑的宝儿呜咽跑回娘亲身边。“娘没事、没事,不怕呜呜……不怕不怕……”
这哭声……王海转头,染血的双眼视野所及均是鲜红,隐隐约约只看得见一大一小的人形轮廓。
虚浮的脚步往抽噎难听的哭声方向移去。
“对,乖宝儿,娘没事、没事……”惊魂未定的于解意一手抓紧被撕破的衣襟,一手将孩子揽入怀中,整个身子仍颤抖不止。
不能哭,绝对不能哭!于解意咬唇,忍住害怕的呜咽。都已经身为人母了,不坚强点怎么行。
“好宝儿,你一定吓坏了,乖,别怕,有娘在——”一袭黑影兜头笼罩下,于解意倏然停口。
怎么回事?天怎么突然黑了一大半?母子俩同时抬头。
入眼的高壮黑影看不清面容,只有两道凶光笔直射向他们母子。
须臾,只听见对方嘿嘿嘿,笑得阴风惨惨,一口白牙闪啊闪的。
“小表,刚是你在哭吗……”
“娘、娘呜、呜哇啊啊——”孩童承受不了太多恐惧,扑倒在娘亲怀里痛哭。
很好,没找错人。王海移目,红眼对准那较小的人形轮廓,握刀的左臂高举,眼看长刀就要落在无助相拥的母子身上——
铿!五尺长刀,蓦然坠地。
碰!九尺男人,不支倒地。
*
“小嫂子,不是我不通融啊,实在是那汉子也不晓得是什么来历。你也瞧见了,他伤成那样,能不能撑过今晚还不知道呢,要是就这么死在驿车里多秽气,你说是不是?”
“车夫大哥,若不是他,我们今日都逃不过那些山贼的毒手,看在这份上,让这位爷上车好吗?我来负责照顾他。您放心,我会付他的车资。”于解意屈身跪地。“就请车夫大哥通融通融,将我们送到下一个城镇就成了,拜托您。”
宝儿有样学样,跟着他娘跪了下来。“拜托您,车夫大哥。”
“哎哟!”车夫忽然身形趔趄,莫名其妙地撞上马车车顶。“我的头哟……”
“我说还是让这位爷上车吧。”蔡大娘不忍,插嘴道。“就上我跟小嫂子坐的车,也好有个照应。要是嫌秽气,就让小嫂子下车的时候给你包个红包讨吉利去秽气总成吧?”
“我会包、会包的!”于解意赶忙接话,感激地看了蔡大娘一眼。“车夫大哥,就请您发发慈悲帮个忙吧,解意先谢谢您了。”
车夫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磨磨蹭蹭了老半天就是不点头,最后还是于解意瞅见蔡大娘示意,塞了百文钱之后,才勉为其难同意。“好吧,不过就到下个城镇哦,一进镇你们就要下车,没第二句话好说。”
“这是当然。”于解意抿唇微笑。“多谢您了,车夫大哥。”
“真没办——”话到一半的车夫忽然改口,神情迷惘地双手合十,弯腰一拜。“是,我佛慈悲——噫?”猛地醒神,不明白地看着自己的手。
表了!他刚在拜啥?车夫困惑地搔着头,跳回车上等他们备妥出发。
“喂——就你、你,还有你!”得到车夫同意,一旁的蔡大娘吆喝,学起韩信点兵,挑了车队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放心,都是同村的人,这一路上大伙互相照顾帮衬,不过小事一桩。”
话才刚说完,小伙子们已经七手八脚将人抬进驿车。
只是——昏迷的王海实在高壮得紧,加上右肩又插了把矛,几乎占去车厢大半的空间;不得已,身材福态的蔡大娘只好移到前头的驿车去,留下于解意母子与王海同车。
上车前还特别叮嘱于解意,有什么事就大叫,大伙会立刻冲过来帮忙,直到她点头允诺,才安心上车。
不一会,驿车队再度出发。
驿车摇摇晃晃了好一会,才离开山道重新回到驰道上,坐起来也平稳多了。
“娘,”宝儿打了个哈欠,偎进她怀里。“宝儿想睡……”
“累了就睡吧。”于解意帮儿子调整好睡姿,在他粉女敕的包子脸上亲了口,拍着他的背哼着小曲儿哄他入睡。
今儿个发生的事也够这孩子受了。
“你给了他多少?”
“赫唔!”听见自己倒抽口气的声音,于解意立刻捂嘴。
这娘们捂什么嘴?老子真这么难看,让这娘们吓成这样?
“不、不是的。小女子是怕让他们误以为出了什么事冲过来,扰了恩公休息。”一直到听见她的声音,王海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口。
“冲进来又怎样?老子一刀一个砍了他——”等等!“恩公?老子什么时候变成你的恩公了?”这女人有毛病么?他记得自己倒下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举刀将这对母子砍成两半,要不是突然又想睡觉,岂容他们活在这世上。
她还叫他恩公?疯了不成?
“若不是恩公为我们赶走山贼,今日大伙儿早就死于非命了。”
“女人,那套说词骗别人成,骗老子就太可笑,你当老子傻了吗?”虽然撂的是狠话,但由于血气过虚,几乎与苟延残喘无异。
“恩公,小女子说的是实话。”兴许是眼前的人说话虚弱带喘,再加上伤势重得吓人,减了于解意的恐惧,悄悄移向他,注意到血污底下干裂的唇瓣。“恩公,要不要喝点水?”
“你敢再近一步,老子就宰了你!”
面对这句威胁,于解意的反应是立刻将长刀拖到车厢另一头——他伸手碰不着的角落。
接着取来水袋,凑近王海的嘴。“恩公,喝点水好吗?”
“老子说不喝就不——”咕噜、咕噜噜……身体的本能胜过意志,在水袋就口的瞬间牛饮了起来。等他喝够了,水袋也差不多要空了。
于解意利用所剩不多的水沾湿帕子,小心翼翼擦拭他被血渍染得几乎看不见肤色的脸。
“再碰老子,老子就一刀分了你。”虚弱的威胁连才睡着的宝儿都吵不醒。
“恩公忍着点,我尽量轻些。”于解意一手轻抵他脑袋,一手执帕轻轻擦拭,从饱满的天庭、眉骨高耸的双眉、深凿的眼窝、遮住半张脸的虬髯……
轻擦缓拭,洁白的帕子沾上或红或黑的污渍与血块,鲜血染红的眼逐渐分明了起来,视野不再只是血腥的石榴红,透过车窗斜入的薄阳洒落在她身上,带来似梦非梦的恍惚。
白净,是打破血红入眼的第一个颜色,在她脸上。
不是挺美的一张脸,最多是清秀的相貌;但不知怎地,看着看着就不想移开。
“好了,这样恩公也觉得好过些了是不?”于解意点了点头,似是对自己的作为感到满意,抿唇捻笑,温慈的目光对上侧卧的王海。
王海忽然皱眉。伤重得举不起来的手痒得受不了,只能动动指头抓搔止痒。
般什么鬼!突然很想——
一刀砍了她!
*
……作梦?还是醒着?
明明睁开了眼,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黑?
“娘,这叔叔一直睡,都不醒耶……”是那个小表的声音。
不醒……他没醒?没开眼?
“别吵叔叔,他受伤了,正发烧着呢。”软趴趴活像快死透了的声音——啊,是那个娘们。
“发烧?”感觉有什么肉肉的东西往自己脸上拍。“哇!好烫啊。”
“是啊,叔叔生病了,得好好休养才行。宝儿乖,帮娘一起照顾叔叔,嗯?”
直到冰凉的湿意贴上额头,将他拉进黑甜乡,沉沉睡去……
*
……第几次的半梦半醒?王海自己也懒得数了。
还是黑漆漆的一片,这回他清楚意识到自己醒了,也没醒。
“小嫂子,不是我不愿救,实在是不能救啊……”多了个苍老的声音,嫌气长似地又唉又叹。“那矛都不知道嵌在你家相公身上多久了,几乎是和血肉相连,若硬要拔出,恐损及血脉,稍有不慎就是血尽人亡。这……唉唉,请恕小老儿无能为力,你家相公——能撑几天是几天。”
“那镇上还有其他大夫么?”又是那软腔软调让人听了就烦的声音。
还有——相公?那是什么玩意?谁是她相公?
啪!啪啪!肉肉的鬼东西一下拍脸颊、一下在额头,净扰人。
“宝儿。”软声多了点强硬。
“娘,叔叔的脸还是好烫好烫哪……”童稚的声音渐远。
宝儿?是那小表的名字吗?敢情那肉肉的鬼玩意是他的手?
好你个死小表,等老子睁开眼睛,第一刀就砍了你!
苍老的声音又起:“我们静升镇只是个小镇,镇上就我一个大夫——小嫂子,好好珍惜这几天的时间吧。”
“真没有办法了么?”
“我们镇东有间庙,供奉的是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很灵的,或许可以让你家相公——走得舒服些,唉……孤儿寡母,可怜了……”
“谢、谢谢大夫……”软声带了哭音。
哭什么哭!老子又还没死!就算死了也不干你的事,哭个屁!
还有——老子才不是你相公!耙乱认相公——哼!等老子醒来,第二刀就砍了你,臭娘们!
他女乃女乃个熊,连在心里骂人都这么费劲,什么鬼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