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很冷,而且很空。
偌大的一座山,只有我一个。哦,不对,还有那个奉上届之命负责看守我的天将。
关于那个天将,我问过他的名字,他叫绫罗。
对,就是那个绫罗绸缎的绫罗。
足足两个月,我也就问出他一个名字罢了。
很显然,他不大想和我说话。
可是我被拘着,动弹不得,日日闲得很,再加上也没别的人可以说话,于是就厚着脸皮,闲闲地问他,“你有一个妹妹?”
他威严的面孔一动,抬眼看我,明显怔了一下。
我笑,“叫绸缎吧?”
他回过神来,白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哼了一声,低嗤,“玩笑都不能开?无趣。”.
无趣的绫罗来给我送饭食的时候,我又逗他,“就这么一条破链子,天帝不怕我跑了?”
绫罗威严的脸色丝毫未变,他一边往我手里塞筷子,一边瞥了一下我被绑起来的手和脚,冷冷地说,“捆仙链重若千钧,上界的神仙尚且需要动用真气也未尝可行,鬼君大人徒手若能挣开的话,那十道天雷可就白受了。”
动不动就提我受天雷的事,有意思么!
抽了抽嘴角,我没计较他的讥刺,还是笑呵呵的,“天雷怕什么?想我鬼君……”
话没说完,我瞥到绫罗脸色有变,不由地顿住了话头,怔然看他,“怎的?”
他正目视南方,看了片刻,丢下我就疾掠了过去。
我抽了抽嘴角,意犹未尽,“本君还没夸完自己,你,你这就走了?!”.
绫罗走了,可我的饭还是要吃的。
手脚统统被捆仙链绑着,我的行动不是那么方便,费尽了力气,几次三番地堪堪将饭菜夹起来,还不及喂到嘴边,手臂一抖,就又掉下去了。
我望菜兴叹。
说天帝狠,他还真的是狠,当初削了我的神籍、让我受天雷击打也便罢了,还他妈非要把我绑在这灵山的岩石上,真他娘的是煞费心机。
我血口喷人污蔑天帝?
真不是。
众所周知,灵山乃是仙界关押罪臣的地方,在这里,任何灵力都是受限制乃至屏蔽的——这也正是他们只安排一个绫罗看守我的原因。
在灵力不能发挥却又有着强大结界的灵山,且不说我是一个偷偷将灵力转给别人的人了,就是一个法力通天的神仙,也不可能将那重重结界给破了,硬冲出去。
至于我,现在只剩下一成灵力不足的我,就更是无计可施。
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我是说啊,天帝把我的神籍削了,又赏了我十道天雷,我已经几乎挂了,灵山又有这么强大的结界,我就是拼了这一辈子的道行,也绝对硬闯不出去。
阎王孟婆不可能来这里救我,世间又再无其他人——包括她——知道我被拘之事,也就是说——
我只能困死在这里。
综上可知,他真不该再用什么捆仙链锁着我的手脚,让我连饭都不能吃得尽兴开心。
真是讨人嫌的天帝.
绫罗御风回来时,我正在对着地上已然放凉的饭菜皱眉,没能填饱肚子,我很是生气。
绫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的饭菜,威严的脸上带着几分哂笑,“鬼君大人还饿着?”
我摊一摊手,“可不。”
他哂笑徐徐加深,“鬼君休要骗人。仙界的大人们,哪一个不是饮风食露,怎会吃这些人间烟火的东西?”
他是在讽刺我,我又怎么会听不懂,只是我这人一向好脾气(然澈:……是如今受制于人,没办法把他弄死,只好好脾气吧?),就没同他计较。
我挑挑眉毛,“他们吃不吃,那是他们的事,本君如今不是神,自然要吃的。”
绫罗看了看我,不接我话茬,就那么目光古怪地将我打量了好半晌之后,忽然说了句,“为了一个凡人,鬼君沦落至此,可有过不甘的时候?”
我愣了愣。
他微微转身,抬起手,朝我指了一下不远处那片云海,嗓音中带着几分唏嘘之意,“太阳有升有坠,潮汐有涨有落,鬼君为了一个凡人,毁掉的,可是再也无法找回的成仙之路。”
转过脸,他目光闪闪望我,“你不后悔?”
我听了这半晌,总算听出了眉目,迟疑,“你……是天帝派来的说客?”
绫罗眉角一抽。
我顿时了然,笑他,“既不是说客,说这些做什么!”
他垮了那张一向威严的脸,目光灼灼地瞪着我,“冥界上苍,谁人不知鬼君大人的名头?早些年里,听说鬼君特立独行,上下两届唯独您不肯在凡间设立分身,当时我们这些小仙,可是着实将您当作了偶像一阵。只是——”
我嬉笑着,截过他的话来,“只是后来我随波逐流,也有了分身,让你们的偶像英名受损?”
绫罗白我一眼,嗓音里不无郁闷,“您知道就好。”
我咧着嘴角直笑。
/>他瞥我一眼,继续方才被我截断的话头,“您立分身,也便罢了,想必是有苦衷或者打算。可,可您做什么为了一个凡人,做到这种地步?”
我抿唇不言。
他神情激动,“悖天逆命,这可是触犯天威的大罪!”
我盯着他看,半晌无声。
足足相处两月,他看守我,我被他看守,偌大的灵山之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怕闲得发慌,故而总是有话没话找话说上几句,可这个品阶不高的小神仙,对我的态度,却是一直都冰冰冷冷。
先开始,我一直认为他是看不起我这罪臣,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如今看来,竟然是,竟然是——我曾经是他的偶像,而我的行为让他对我产生了失望,所以他才会对我这般冷淡不成?!
我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心头只觉得好笑,嘴里说出口的话,却是不甚正经,“你崇拜本君?”
他那张平凡的脸孔先是一呆,下一秒,微微泛起了红色。
我笑了一声。
谁料,他先是点头,再是摇了摇头。
我笑容一垮,“不是?”
不会吧,别是我自恋才好。
“是,也不是。”绕口令似的话,他说起来也不嫌费劲,“我以前是崇拜您,可后来就不了……”
他抬起脸,一字字,“是我妹妹,她一直将您当做最好的天神。”
我怔了一怔,下一秒大乐,“你真有个妹妹?”
他正色点头,“您有一次去天庭,曾经顺手救过她。”
我不说话。
见我目露迷茫之色,他立刻补充,“她也是一个小仙。”
我很努力地想了又想,终是抱歉摇头,“这个……”
“您不记得也正常。”他主动帮我解围,一脸认真地说,“毕竟贵人多忘事。”
我笑,“我也不贵。”
垂下眼,我意味深长,慢悠悠地说,“现如今……你才是我的贵人。”
他愣了愣,下一秒,看到我的眼睛还在往地上瞟,他顿时失笑出声,“您还是饿?”
我纠正他,“是更饿了。”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早就放凉了的饭菜,转身就走,“我再去给您做一份。”
他走了几步,我唤住他,戏谑,“你对我这样,不怕上界知道么?”
他先是沉默,再是眉眼深深看我,“上界前一段确实有灵镜照着这里,只是……”
我笑着打断,“如今撤了?”
“对。”
“为何?”
绫罗哂笑,“大约……是看您待得乖吧。”
我嘴角一抽,扬眉,“真当我跑不了吗?!”
他嗤,拔脚走了.
知道绫罗是我的粉丝之一,知道了上界前一段拿灵镜照着这里,我就理解了他之前对我不冷不热的原因,两个人相处起来,就没以前那么生硬了。
捆仙链的钥匙并不在绫罗的手里,所以他也无法将我解开,能做的,只有他端着饭菜站在我跟前,我自己用筷子夹而已。
——不错,他倒是有提议要喂我的,只是被我拒绝了。
作为一个男人,被一个男人喂……
我想想就觉得浑身发麻,只觉得恶心。
还是自力更生得好。
吃着热喷喷的饭菜,我心情不错,随口问他,“你那妹妹,真叫绸缎吗?”
他嘴角一抽。
抬眼看我一下,他作势要将饭菜拿开,“您再逗我,我不给您吃了。”
我笑容僵住。
他一脸严肃地望着我,“我妹妹叫绮罗。”
我呆了一下。
我原本就只是同他开玩笑,现如今见他竟然恼了,生怕他再将饭菜端走,忙不迭地附和,“好名字!”
他这才高兴起来,欢欢喜喜将饭菜递到我面前,笑,“您多吃点儿。”
见他高兴得很,我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吃过东西,我继续保持被挂在岩石上的苦逼姿态,吹冷风。
绫罗在我一旁坐着,眼睛不时会往南边的方向望。
陡然想起之前的事情,我抬眼望他,“你那会儿去做什么了?”
他脸色微变,“没事。”
我狐疑,“没事你去了那么久?”
他垂下了眼,神色略微有些古怪,“我……去巡山。”
巡山?我禁不住皱起了眉,“你怕有人来救我不成?”
他抿着嘴唇。
我顿时就乐了,“谁会救我?”
抬眼眺望云海,我笑容淡淡,“冥界有能耐救我的,统共两个人,还统统被天帝下了禁足的命令。你还怕凡间的人不成?”
绫罗不说话。
毕竟有一饭之恩,我安慰他,“放心,不会有人来救我。知道的人尚且救不了,更何况那些不知道的。”
绫罗抬眼,眼神还是有些古怪地望着我,他有些诧异地说,“您救的那个凡人……”
我漫不经心,“她不知道。”
“她是女人?”
“嗯。”
“不会是……嫁了人吧?”
我心中一动,别开了眼,“多嘴。”
绫罗却不肯住嘴,而且反倒越是猜测就越是深入,“她嫁了人,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却忘了您!”
我转过脸来,声音转冷,“多嘴!”
想来是因为我被锁链拘着,他并不怕我,依旧是坚持,高声喊道,“原本就是如此!凡间的人就是这样,知恩不报,忘恩负义!”
我恼他如此说她,不由厉声,“本君的事,几时轮到你来置喙?!”
他倒是真的不怕我,直接就吼了回来,“我替您不甘!”
是为了我?
不由一顿。
他冷哼一声,“我虽是小仙,但是好歹走过几遭凡间,那里太多的人都不知好歹恩怨不分!”
又绕回了凡间的人身上,我不由微微冷了脸孔,“那里也有好人。”
他一副根本不信的模样,抬起一只手,信誓旦旦,“鬼君大人可敢与我打个赌?”
我微怔,“怎的?”
他转手指向南方山下,似乎是想了一下,神色略微有些古怪,“今日巡山,我见到一个……男子,跪在山下,他恳求我能放他进灵山一趟。”
我皱眉打断,“他进灵山作甚?”
“他……”绫罗略微迟疑,转瞬神色变成自然,“他说自己的娘子被困山中,想入山寻她。”
我冷笑一声,“灵山结界如此强大,凡人怎会误入其中?”
绫罗面色僵硬了一下,下一秒转为自然,“凡事总会有例外,更何况,在鬼君来此之前,灵山并无结界,或许有凡人误入其中也有可能。”
我抿了抿唇。
绫罗不失时机地劝,“鬼君可敢打赌?”
我冷哼一声,“赌这个有何意义?”
绫罗笑,“赌凡间可有好人。”
他分明是在用激将法,我明知道,却又碍于无事可做,不由地心动。
绫罗加上了赌注,“若是您赢,我日日为您送饭!”
我想了许久,终是哼了一声.
打那一日起,绫罗日日给我汇报山下那寻妻男子的状况,什么他在山下站了足足一夜啊,什么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啊,什么倔强地站在那里死活不肯走啊,巴拉巴拉巴拉的。
我挑眉看着绫罗,“这就是凡间没有真情?”
绫罗哼了一声,“要再看看才能确定。”
绫罗说要再看看,这一看,就又足足看了一个多月,那个男人晚间会走,可每一个白天都会在山下苦等。
男人找自己的女人,多正常,我日日听绫罗汇报,但是并没有丝毫的感动。
我无动于衷,没想到,绫罗却率先被那人给感动。
绫罗对我说,“我要带他进灵山来看看。”
我愣了愣,“为何?”
绫罗眼神微动,“他病倒了。”
病倒了就要往灵山里头带?我怔愣更深.
那一日,绫罗带回了一个男子,雪白的衣衫上有泥渍,依稀还有血迹,也不知道是跌倒了还是怎样,很是狼狈。
不仅如此,他的身材还很瘦很小,我看不见脸,他正面偎在绫罗的怀中。
绫罗低头审视了他片刻,抬眼朝我解释,“他淋了雨,高烧不止。”
我怔了怔,关注的重点却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原来山下下雨,山里是感受不到的啊?
绫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怀里那个男子,眼神有些古怪,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输了。”
我愣。
他抿了抿唇,眼睛盯着怀中那个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脸的男子,喃喃的,“她……”
只说了这一个字,骤然截住。
我怔怔看他。
他抬眼看我,一字一字,“原来凡间,也不全是忘恩负义。”
不等我回过味儿来,他已携着瘦小的男子翩然离去.
夜半,绫罗终于照料好了那个男人,出来找我。
映着月光,我闲闲睨他,“私自放凡人进仙界重地,你不怕天帝治你的罪?”
他看着我,看了好半晌,忽地摇了摇头,“天帝即便要治罪,也不会治我的。”
他如此自信,惹得我不由一怔,“哦?”
他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我的眼,“恕下仙斗胆一问,鬼君的无边灵力,到哪去了?”
我身子一绷。
绫罗朝我迈过来一步,缓缓地说,“您把它给了那个凡人?”
我喉咙一紧,张嘴就斥,“满口胡言!”
绫罗却不肯放弃,他再度靠近,逼视着我的眼睛,“您若是没有给她,怎么区区一个捆仙链,就让您动也不能动?”
我张嘴要反驳,他已是冷笑一声,继续出口发问,“您若是没有给她,怎么会连结界外发生了何事,都感应不到?”
他越说越是让我浑身绷紧,我忍不住缓缓收紧手掌,口中带着杀机,“你想对她作甚?”
绫罗不理,只是冷笑,“您怕我上报天庭?”
我笑声更冷,一字一顿,“敢伤了她,我纵是没有灵力,也能要了你命。”
绫罗眼眸一眯,死死盯我,“这是威胁?”
我声若寒冰,“对。”
他面无表情,盯着我看了许久,许久,忽地冒出一句,“我果然没有看错您。”
我一愣。
绫罗笑容越来越稀薄,“您若是没有给她,她……怎么敢来灵山闹事?”
我脑子一懵。
绫罗敛住了笑,眼神中却是越来越喜悦和欣慰,“您若是没有给她,她怎么能以凡体肉身,一次次往结界上撞?”
我身子一绷,忽地回过神来,“那个男人……是她?!”.
前几天无动于衷的是我,现如今恨不能把捆仙链挣断了扑进那个山洞里面去的,也是我。
绫罗皱眉阻止我,“您别激动,我带她来见您!”
他把她带了来,她还是昏迷不醒,小小的脸孔惨白惨白。
我盯着她,心中情绪激动澎湃,好半晌才问出一句,“她受了伤?”
绫罗点头,“她日日来,日日试图突破结界,受伤在所难免。”
“有多久了?”
他想了想,“一个半月。”
一直都是她?!
我震惊,又后悔,抬眼吩咐绫罗,“将她抱过来!”
绫罗将她抱近了,我只是看了一眼,就触目惊心,“这……”
她连雪白的脖颈上都是淤青。
绫罗会意,点头,“被结界所伤。”
“你可会治?”
绫罗点头,“我刚才渡了些内力给她,有鬼君的灵力护体,只是些皮肉伤罢了。”
我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抬手,指尖微颤,近乎碰到她的小脸时,锁链限制住了我的动作。
我恼,“再近些!”
绫罗压笑,抬手将她凑近了些,自觉别开了脸。
锁链哗哗响,我将她搂在了怀中.
搂着那个阔别许久的单薄女子,我轻声问绫罗,“她日日都是一个人来?”
绫罗摇头,“还有一个男人。”
“长得像我?”
绫罗看看我脸,点头,“对。”
我抿唇。
绫罗试探,“他是……”
“她老公。”
“那你……”
我垂了眼,“我是……”
眼眸渐深,缓缓咧唇,“她哥。”
绫罗似信非信。
我又抬眼,“他去哪儿了?”
绫罗怔了一下,回过神,“打昏了。抹去记忆,原路送回。”
我赞赏地看他,“好样的。”
他模模鼻,“好歹是个神仙,总是有些便利。”
我眉眼深深,“你为何会帮我们?”
他一怔,下一秒,平凡的脸孔上渐渐浮起一丝羞涩的笑,“因为……我妹妹。”
我愣。
他笑意愈深,“我妹妹听说是我看守鬼君,便求了我,让我无论如何多照拂些。”
我先是笑,再是摇头,“你不必照拂到她头上去的。”
“是。”绫罗正色,低头看了看我怀里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孩子,一脸的认真,“什么男子,什么寻妻,我全是在骗鬼君。”
他坦荡荡地主动承认,“那时我并不想帮她。”
我没出声。
绫罗自顾自地解释,“若不是见她实在心诚,——淋了雨也不走,被雷击也不走,结界反噬也不走,我如何威胁警告都不走——我必不会管她的闲事。”
我沉吟片刻,抬眼,“你一直知道她是找我?”
“她口口声声说要见鬼君。”绫罗略微迟疑,承认,“为此,我可没少为难她。”
我盯着她的脸。
绫罗抿唇,“先朝您打个招呼……我还会试她的。”
我恍若未闻。低头,望她半晌,指尖细细抚模她的伤痕。
良久后,唇角微微翘起,我低声,“……笨丫头。”.
笨丫头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瞪大了眼,将我从头到脚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了一遍。
末了,眼泪一点一点涌上来,她举起了手,失措地就将我抱了个满怀。
“鬼君!”
我笑。
一旁的绫罗自知非礼勿视,很是乖觉地撇开了脸.
笨丫头抱着我,我没动,也没提醒。
她死死地搂着我,一边抽噎,一边微颤,搂了好久都不肯松开。
捆仙链加上她的重量,勒得我浑身剧痛,可我一直在微笑,连眉都不曾皱。
还是绫罗见我额角微微渗汗,这才上前来,伸手将她从我身上扯了下去,“没看到捆仙链?”
语气不善,他到底还是对她有成见。
笨丫头也是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累赘,急忙忙下了地,瞅见捆仙链便脸色一变,“这是……”蓦地回过神来,扬手便要劈,“我替你解开!”
拉住她的,是绫罗。
他皱眉瞪她,“解开?你想让上界发现?”
她顿时一呆。
绫罗先是看我,再是将目光完全集中到她脸上,一字一顿,一脸严肃地说,“本仙乃是看你求见鬼君心诚,这才网开了一面,放你进来。你不能在此长久逗留,有什么话抓紧了说,说完我送你下山。”
我脸色一变。
笨丫头却是比我激动得多,脸色一白,当即开口反驳,“不把他救出去,我是不会走的!”
绫罗冷笑,“休要不知好歹。”
她完全不买他账,小脸一抬,摆出要打架的姿态,“要打便打,在山下我们打得不少,你当我怕你不成?”
绫罗气得直笑,似有如无地看我一眼,朝我告状,“好一个小白眼儿狼。”
我垂睫,笑。
她却是绷着一张俏生生的脸,完全不卑不亢,“我在山下等了足足一个月半,你日日阻天天拦,今时今日好容易进来,你当我会立刻就走?”
绫罗见劝说无效,直接祭出了法器,是一对大若蒲扇的宝刀。他平凡的脸上全是被激怒的神色,冷冷地道,“你既然不知好歹,休怪本仙不顾鬼君颜面。”
“不用你顾!”说话间,她身形如电地从地上弹起,袖中两条银色锁链直扑绫罗脸面,与此同时,口中娇斥,“一人做事一人当,复活的是我,凭什么把账算到他的头上?”
绫罗眼神一敛,眼角扫我。
她继续冷笑,“我不知好歹?我看你们神仙才是不分青红皂白!”
绫罗脸色微变,眼底有笑。
她却没给他再说话的时间,腰肢一扭,锁链与身子一起流弹般朝他攻击了过去。
绫罗立刻看我,以眼神求助,与此同时急急往后避。
冒犯天神可不是小罪,我疾声,“住手!”
她不理,一脸的倔强,非要给他教训才过瘾一般。
眼见戾气即将逼近绫罗的脸,我厉声斥她,“绯色!”
她身子一震,手上动作滞了一滞,绫罗趁机朝一旁闪了一闪,躲开.
将她拉到身边,我哄她,“绫罗在逗你玩。”
她狐疑,看了看绫罗,再看看我,哼,“他没少拦我进山。”
我笑,“他是看守我的神仙,自然要拦。”
她撇过脸,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我的身子,眼神忽然变得忧伤起来,“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不妨事。”
她搂住我的腰,脑袋在我胸口蹭了蹭,认真,“我救你出去好不好?”
不等我说出话来,她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朝我摇了摇,“我现在有你的灵力,打得过——”
“不必。”我微笑,“我如今挺好的。”
“挺好?”她微微直起身,将我望了一望,然后顿时就竖起了眉毛,“挂在这里日日风吹日晒,你看,你看你如今瘦得!”
我笑。
“他——”她正要说话,忽地看到绫罗端着饭菜走了过来,先前忧伤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放着我来!”
绫罗顿住步子,看我。
我迟疑了一下,点头.
笨丫头用银簪仔细细细试饭菜的时候,绫罗一直黑着那张脸。
我又好笑,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笨丫头直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她扫了绫罗一眼,“你倒还算老实。”
绫罗翻了个白眼。
她没理会,端起碗,自顾自就朝我走了过来。
绫罗伸手欲拦,她甩一甩手,阴风阵阵,绫罗只得退开。
她靠近我,眼神清澈,筷子夹起菜,递到我唇边,哄道,“吃饭。”
我看着她。
绫罗看着我。
“不饿吗?”她柔声催,“张嘴。”
我倏地红了一张脸.
笨丫头走开时,绫罗凑上前来,一脸肃然,“她至多能呆三天。”
我面沉如水,沉默半晌,低喃,“三天?她未必能呆。”
绫罗不解,“为何?”
我没有说话。
等她回来时,我笑,“萧惜遇可好?”
她一怔。
下一秒,脸色微白,她垂首喃喃,“……不好。”
我盯着她,不出一言。
她低头,很是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半晌才道,“他最近老是生病……身子弱得很。”
他本是我的分身,我弱他自然弱了。
我没有什么表情,淡淡,“既是如此,你该陪着他才对。”
她身子一晃。
我抿唇不言。
她抬眼,白着脸,“他其实不让我来。”
这是当然。
“可我欠你的……”她咬唇,面色倔强,“我不管欠谁,都一定要还。”
我目光一闪,“你想怎么还?”
她立刻抬眼,坚定,“我救你出来!”
“然后呢?”
她一愣。
我缓缓地笑,“然后你被天帝捉拿,再替我困到这里来?”
她一呆。
下一秒,她想也不想地出声,“我不怕死,只要能把你救出来!”
我定定望她半晌。
她却以为我是不信,张嘴就保证道,“我不想看你受罪,也不想看萧惜遇疾病缠身,你们不是一体的吗?我救你对谁都好!”
她伸手,扯住我衣摆,一脸认真,“我不怕死,只要你——”
话未说完,被我一声轻笑截断。
“傻丫头。”我抬起手,抚上她的额,眼神如水般轻柔,“你若死了,我出去何用?”
“可……”
“不必说了。”我扯着捆仙链,艰难将她揽入怀,“你有我的灵力,渡一些给萧惜遇,自然能保他不再频染病患。”
“可你——”
“我无事。”下巴摩挲着她的额,我轻笑,“不急着走,陪我几天?”
她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小绯色去溪边取水,绫罗凑上前来,“鬼君要放她走?”
我蹙眉,“不然?”
“把她留在身边。”
绫罗显然是对我的事情打听过一些的,侃侃而谈,“萧惜遇不就是您的分身?让她回去取了他的魂魄,回来放入您体内,日后你二人就在这灵山里头相守,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得简单。”我笑,“他是她结发夫君,怎么下得去手?”
绫罗噎了一噎,忽地气盛,“他对她哪有您对她好?您可是毁了数万年的道行!”
我并不否认,只是微笑,“可她就是喜欢他。”
绫罗拧眉,“不都说分身与主体致命相依,您如今……他怎么安然无事?”
我还是笑,“他是本君分身不错,却又偏生命好,托生成了云落皇裔的子嗣。”
“云落?”绫罗失声,“半神!”
我微笑颔首。
绫罗啧啧,“难怪,难怪。”
我摊一摊手,“他是半神的后裔,没那么容易就死,她又断然不会杀他,我出去有什么意思?”
绫罗苦着一张脸。
我垂眼,喃喃,“要本君与自己的分身共侍一妻?我不喜欢。”
绫罗喟叹。
俯视脚下云海,我徐徐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来。
不是我喜不喜欢。
而是……
我是多余的那个。
一个人留在这里最好。
免她为难.
小绯色说到做到,说陪我,就真的是对我关怀备至。
自打她来,喂我吃饭,喂我喝水,陪我聊天的事情,自然就都转到了她的身上。
绫罗日日很闲,刚好为我们把风。
最后一日晚间,小绯色偎在我身边,二人一起看星星。
我仰脸,看得认真,她却不时动弹,明显是心不在焉。
我俯首看她,微笑,“冷?”
她怔了怔,然后摇头。
我望着她。
她咬一咬唇,喃喃,“你……可愿随我去云落?”
我微怔,下一秒徐徐展颜,“你希望我回去?”
她立刻点头,“当然。”
“然后呢?”
她怔。
我笑着看她,看了半晌,终于出声,却是含着笑的,“你想让我与他合二为一?不可能。”
她脸色发白,“我,我想护你们两个周全!”
“我很好。”我渐渐绷了脸,“这里有山有水有星星,还有人为我做饭,我一届罪臣,何其快哉?”
她失声,“可我良心不安!”
我看着她,嘴唇微抿,决定下一剂猛药,“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她又是小脸一白。
我不再看她,别开脸,“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前世欠你人情罢了。本就是一锤子的交易,你来我往而已,何必苦苦纠缠?”
她脸色更白。
我稍微放软了声音,“我救你复活,你陪我三日,已经够了。明天一早,绫罗会送你下山。”
“回去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什么鬼君,什么夕郁,日后再与你无关。”
“你在云落,我在灵山,从此山水不相逢,休要再来。”
她急,红了眼圈儿,“不要!”
我拂袖,淡淡,“天色晚了,去睡吧。”
“我……”
她张了张嘴,我闭上了眼.
她走的时候,没掉泪,可眼睛很红很红,像小兔子。
我朝她淡淡点头,说了句“珍重”,便侧脸看远方云海。
她终于啜泣出声,掩了脸,跌跌撞撞地下山。
我苦笑,自己呢喃了一句,“再见。”
对面岩石上,绫罗眼神复杂地看我,目光高深莫测.
我万没料到,她竟会在半路之中,同绫罗交起手来。
不错,我如今形体被拘,灵力又只剩了一点点,着实没有看到山下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本事,可是,她用的是我的灵力,那种熟悉的煞气逼人的感觉,我还是熟稔的。
他们打得天地变色。升到半空之中,渐渐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喊她名字,喊她小绯色,她统统不理。红了一双眼,身上依旧是那件破旧的衣衫,可出手狠辣得很,招招要将绫罗逼到死地。
绫罗一脸张皇地看着我,“鬼君!拦住她啊鬼君!”
我苦笑,我动弹不得,哪里能拦?
她早已杀红了眼,非要将绫罗制伏,非要带我出这灵山。
阻止她再度入魔的,竟是天上的神仙.
那神仙是个女子,相貌很美,眼神温柔,看起来倒不像是坏人。
她腾着云,悬在半空之中,以慈悲的眼神看着我,也看着被灵符制住身子、不甘地微微喘息的小绯色的脸。
她嗓音空灵,柔美,“我是绮罗。”
我怔了一下。
好熟悉的名字。
绫罗低声,“我妹妹。当年的小仙,如今……天帝新晋的宠姬。”
我狠狠一呆。
绮罗以广袖掩唇,望着我微笑,“鬼君不记得我了?当年你曾救过我,真是贵人多忘事。”
这话题似乎和绫罗说过,我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懒得同她寒暄,遂沉默不言。
她竟不觉得冷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绮罗早就敬佩鬼君为人,后来听闻鬼君因心上人犯事,特意求了天帝派我哥哥来伺候您。”
我客套,“多谢。”
她掩唇,“你要谢我的,还在后头。”
我不解.
她却不再看我,而是俯首,盯着小绯色,依旧是那股子柔美的声音,却无端带了几分端庄威严的味道,“攻击天神,你可知罪?”
小绯色抬起脸,嘴角有血,眼神不甘,“是你们断案不公!何必为难他,有事来找我清算!”
“为了他……”绮罗微笑,“你不怕死?”
“怕死我就不会来!”
绮罗沉吟片刻,微笑点头,“那好,我便成全你。”
说着话,抬起一只手来。她随手一点,小绯色顿时倒地。
我失声,却已是不及,“住手!”
她抬眼,“怎么?”
我冷着一张脸,“她是为了我,要罚就冲我来!”
绮罗盯着我看了半晌,忽地莞尔,眨眼,“谁说我要罚她?”
我一怔。
她掩唇娇笑,“她只是昏了。”顿了顿,又是一句,“鬼君是绮罗的救命恩人,她是鬼君的心上人,我怎会伤她?”
“那……”
她朝我眨眼,“我是帮你们的。”
我愣。
她歪了歪头,眼睛望着我,想了半日,出声,“若想日日在一起,你这受了十道天雷又没了灵力的身子……怕是不能留了。”
我面色不动。
她主动为我解释,“你如今没了灵力,等于是凡体肉身,几十年后便要没的。”
“所以?”
“所以你不可能一直陪她。”她洞若观火地笑,“你曾约定要与她同生共死……怕是不能够了。”
我眉眼深深看她,“你有办法?”
她不点头,也不否认,只是问,“倘若将你的灵魂寄存到一样东西里,鬼君希望是什么?”
我终于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一句,“你这么做,天帝那里……”
她笑,浑不在意,“怕什么。绮罗本事不高,却擅长一样。”
“什么?”
“枕边风。”
我莞尔。
她笑,“我既然来了,自然有保自己与你们都安然无事的能力。”
我抿唇,良久后,点了点头。
绮罗催促,“鬼君想一想吧,我时间不多。”
我盯着伏在地上、那个昏迷过去的瘦弱女子。
“我的灵魂寄存在里头,还能出来?”
“自然。”
“能说话,也能被看见?”
绮罗想了想,保证,“我让你被她看见就是。只是……”她羞涩一笑。
“怎么?”
她红了红脸,似乎犹豫,片刻后,却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能抱她,能陪她说话,却不能……做逾矩的事。”
我默。
这个天上的帝妃很彪悍。
绮罗催我,“可想好了?”
“不用想了。”我盯着她的指尖。
“要用什么?”
“指环。”
我盯着她昏迷的脸,缓缓地笑,“把我存在她的指环里,要再也摘不下来。”
“这样,不管她去哪儿,我永远都在。”
绮罗先是怔了一怔,下一秒,了然,她结成手印,笑,“好。”
恍若微风拂过,我只觉,原本被捆仙链控制的沉重的身子,渐渐飘散.
从此,她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指环,朴实无华,却也素雅美观。
我不时会飘出来。
承蒙绮罗帮助,依旧是我往日那张俊美的脸孔,依旧是高大的身材,依旧是嬉笑痞痞的姿态。
我第一次出来,着实把已然被送回云落城的小绯色吓了一大跳。
渐渐地,她适应了起来。
这世上,唯独能看到我的,就是她。可她居然没瞒萧惜遇,竟把此事也告诉了他。
我恼,一整天都没出来陪她玩。
萧惜遇竟然比我还要恼,他尝试了好几次,试图将我从她手指上摘下来。
用他的原话说,他讨厌别的男人比他还要亲近他老婆。
可他摘不下来。
我觉得好爽。
只是,后来,他渐渐接受了我的存在。
为什么?
因为他故意当着我的面亲她,抱她,还搂着她睡。
气死我也!
只是……
风会变,云会变,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当然,不能亲,只能抱……
真他妈讨厌。
情人节快乐爱人们。
一路陪伴,希望能继续关注然澈,澈澈新文《我有相思不可言》,本书简介处有链接,即将开更。
微笑。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