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浅、也越来越重;眼前一团又一团灰色的烟云飘过——她转了,腿一软,倒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
她的气力也仅够到这里了。身后的大门距离她不过是一臂之远,这一臂对她来说,不止是气力上的难以为继……
木门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唰唰唰的声音,那半指宽的缝隙在渐渐的变宽,终于打开了。
她不动。
一忽儿,一颗像狮子样的一个毛茸茸的大头,出现在她身边猓。
她歪着头看。
呼着热气的血盆大口,黑色的湿乎乎的大鼻头,再往上是一对本应该凶光毕泄的却流露出些温柔的褐色大眼睛……她的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片刻后伸向这狮子头般的獒犬头,使劲的抓了一把,揉着,并且低低的,她说:“混蛋。”
压在胸口的痛感终于是迫不及待的随着这两个字喷涌而出,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往一个方向冲去,片刻过后,带来了更猛烈的痛感于。
在这样几乎是难以承担更多的痛感中,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一只鞋尖。
干净的、干燥的浅灰色麂皮鞋子,钉在水泥地面上似的,并不向前一点。
她也不向前。
旺财拱了她一下。力道并不大,可却差点把她拱倒在地。它那对褐色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她,再拱一拱,那样子,甚至有些亲昵了。
“旺财,回来。”沉沉的声音,在喉间回旋。似乎有好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听起来有些沙哑。
旺财就地趴下了。
无声无息的,就在两人之间。
风起吹的它的背毛东倒西歪,凌乱不堪。
她有些发抖的手,模了模这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莫名的亲近她的獒犬,咬了咬牙,终于摇摇晃晃的撑着水泥地站起来,转身过去,面对着门内站着的这个人,清晰的再次吐出这两个字:“混蛋。”
他看着她——本应该令她飘然若仙的衣裙,都贴在了身上,多狼狈;那一脸的汗,木了似的表情,多狼狈;在看到他的一刻,她眼睛闪过的无数复杂的神情,对她来说,又是多么的……狼狈——他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嘴角倏然一动。
“混蛋!”屹湘本就已经积聚到顶点的担心、焦灼、恼怒……和见到他安然无恙的欣慰等等复杂的情绪,终于被他这近乎冷漠和无动于衷的表情激发出来。她死盯着他,可是除了骂他句“混蛋”,骂不出口别的……她气极,嘴唇不住的哆嗦。
突然的,她攥紧的拳头在瞬间伸展开,对准了董亚宁的脸挥过去。就在要扇到他脸的一刹那,他那瘦削的下巴上的伤如细小的钢针般的钻进她眼中来……硬生生的,她的手停在了距离他脸无比近的地方,定格了似的,停在那儿;而他不躲不闪,好似已经准备好了再次承受她的力量,那随着手掌扇过来的风,早已先一步拂到面上,强劲热烈,让他的脸热了起来。
屹湘的手掌攥成拳,重重的垂下来,一股怒火没有发泄出去,团成一团,在腔子里横冲直闯,所到之处无不灼的她疼痛难忍。
不是第一次对他动手。气极恨极的时候,将他粉身碎骨的念头都有过。狠狠的就想把他打疼了,结结实实的打他几巴掌,起码她会痛快些。就眼下,她绝对有理由痛打这个任性妄为把所有人都折腾的人仰马翻的混蛋……可是她凭什么打他?
他咬牙切齿的说邱湘湘我都放下了。他恨之入骨的说邱湘湘你是帮凶。他信誓旦旦的说我不在乎多多……他已经画地为牢。
她凭什么来找他、凭什么打他?
一念至此,她泪落如豆。
“混蛋……混蛋,董亚宁……”她不得不停下来。太疼了,说不出的疼。她只知道自己见到他会无比的愤怒、怎么愤怒都不过分的责怪甚至辱骂他,但不知道就在她愤怒的同时,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着让她疼痛难忍。
而他偏偏平静至极。
这四周的惊涛骇浪,她的急痛交加,跟他的平静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进来吧。”董亚宁说。风吹起她的头发,额前湿透的刘海都被吹起来,几缕湿发不完全的覆着她额角的伤疤,她因激动而红透了脸,伤疤的颜色更加的深,简直要渗出血来……累累伤痕,鲜红如昔。曾经是毫无瑕疵的光洁的额头,连毛孔都几乎看不见,那么秀气、那么美丽……
闪电,惊雷。
滚滚的,在他们头顶炸响,阴霾被暂时的照亮,瞬间之后,复又变暗。
“马上离开这里”屹湘说。
他细长的眼睛和浓密的眉,高高的飞起,就在这样两军对垒般的严峻时刻,看不出一点紊乱,更令她气愤的是,也看不出一点内疚和慌张。
她走上台阶去,同他近在咫尺,说:“董亚宁,你看着我。”
她正正的对着他。
他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明天这个时候,应该在飞机上了……董亚宁,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就要离开的时候,还要千里迢迢回到这里来……但是,我来了。”屹湘伸手出去,将他胸前的棉衫捉一团在手心里,用力的扯住,咬牙切齿的说:“我来了,董亚宁。现在,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请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里;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你也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里——我不会赖着你、不会缠着你、也不会对你有别的要求、更早已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就只有一样,你必须马上回北京。”
“进来。”董亚宁等着屹湘说完,轻轻的说。
手指蹭过她的下巴。
一颗一颗的汗珠和泪珠顺着她的下巴往下落,落的节奏跟她急切的语气一致。
好像屹湘刚刚说的那些他完全没有听到,或者她说的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丝毫没有对他形成冲击和影响。
屹湘愤怒的挡开他的手。“董亚宁!”
“不进来吗?外面风有点儿大。”他说着侧了身,手插进裤袋里。悠闲自在的,仿佛这是他的家、他的院子。见她没有动,他索性再侧了,靠在门板上,“四大因为刚才帮忙骗你们,不好意思再见你,带着二虎躲后面院儿里去了——这儿就只有你我。”
就像个小孩子——或者就仅仅是像温室里的一棵娇贵的兰花,在抱怨外面的风大了——屹湘忽然有种错觉,这不是董亚宁,而是多多在跟她说话——他永远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莫失去理智、永远有办法把你的话当耳旁风、永远有办法让你对他让步……
屹湘深深的吸着气,问:“在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能这么任性?从昨天晚上开始,多少人为了你牵肠挂肚、彻夜未眠?你是不知道吗?明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你还这么着……你是嫌你自己折腾的不够,还是嫌你把人逼的不够?你这个混蛋……”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他牵着手一把带进了门内。
木门在她身后被合拢,她的背靠在门板上,重重的、带着咸味的呼吸,在她面前。
她身上一阵战栗滚过。
他觉察,将她扣的更紧些。
身体靠的这样近,而上次靠的这样近,又是那样的互相伤害。
他记得,她更记得。
她看着他的脸,光线渐渐的在暗去。阴云正飘过上空,阳光被强风吹动的阴云遮蔽,急速变换位置的阴影,令他的脸真正的阴晴不定……但其实他从出现在她面前直到现在,脸上始终平平静静,不曾有任何特别情绪的泄露。就好像他是正正常常的来岛上度假,外面发生的一切包括出现在他面前的她,对他来说起码此刻都是毫无关系的。
阴云密集起来,云层在加厚。
似乎暴风雨再次逼近,身边回旋的气流中又有了让人憋闷的味道。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紧紧相对的两个人,甚至已经觉察到对方的身体,那逐渐加深的潮湿。
“你走吧。”他说。手臂撑了下,给她让出空间。
湿透了的衣裙软塌塌的缚在身上,让她像一只湿了翅膀的蝴蝶,沉重的再也飞不起来似的,落在这狭小阴暗的空间里。
“我会回去的。”他伸展了下手臂。柔软的,甚至有些慵懒的,对着她说:“惊动了你们,倒让我难为情了。本来就不过是出来遛遛狗、散散心,一不小心跑远了,还赶上台风了,没办法跟家里报平安,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慌什么呢都?像我这样的混蛋,能出什么事儿?大不了,不就是被收押?又不会被判死刑。”
他撸了下他那极短的发,笑微微的,像是耐了极大的性子。
她死盯着他。
他不说话了。
薄薄的唇有些干,他舌忝了一下下唇。温润的意思被风瞬间带走,干燥的更厉害。这让他有些烦躁。既烦躁这让人憋闷焦虑的天气,也烦躁在这憋闷焦虑的天气里,不得不面对她——这个凭空而降的女人——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不能说他期待的是她更猛烈的羞辱和攻击,可她这样安静的站在他面前,让他更为不适。这让他没法儿用任何一种在他来说常规的举动去对待她。于是他也盯着她的眼……真是美丽至极的一双眼。刚刚还被泪水洗过的,痕迹未消。
他已经有好久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这对眼睛。
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不能。
唯有面对她的时候,他的意志远没有自己想的坚强。
他硬是转开了脸,说:“暴风雨就来了。你愿意跟我被困在这里?不怕出事儿?”
她伸出手臂,将他的身体环住,拉近自己。
非常生疏的动作,她已经不太记得,要怎么去拥抱这个人……他瘦了很多。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腰,清晰的辨别出他的肋骨边缘在什么位置。
她心里一阵酸楚,紧紧的将他拥抱。
董亚宁粗暴的将她推开。
重重的,屹湘的后背撞在门板上。灼痛感再次席卷了她。
没吭声,她再次从背后抱住了他,这一次,两手紧扣。一反一正,紧扣在一起。
他冰凉的手试图解开这个像焊死在一处似的扣,从中间、从她紧合的手心处,拉开她的手。
背上一层层的汗在往外冒。
门楼外暴雨倾盆而下,顺着屋檐滚滚落下来,落在地上,形成白花花的水流,很快的,在天井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
“董亚宁,我明天早上飞纽约。”屹湘说。
手心仍然紧扣,手臂仍然紧紧的贴着他紧绷的身体。他并没有用尽全力去挣月兑她,或者是用尽全力了,但是没能挣月兑……她在说话的时候也并不曾放松手上的力量,就像一把锁,锁住他,哪怕只有这一会儿,她得把话说完。
“……原本我就想早点儿离开这个地方,再不回来也没关系。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现在,”她的嘴唇碰到他背上被汗水浸透的棉衫。紧贴着他肌肤的棉衫,肌理分明。她的唇麻木微痛,“真的没有了……没什么再值得我回来的。”
她紧扣的手,骨节像是定了型。他的身体却像是在收缩,空荡荡的手臂,挂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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