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从我手中掉落,我右手绕过铜人的背,左手搭在它肩膀上,将它抱紧了。心里一遍遍问着它,这样的身体是否还是你所需要?为何半个多月以来对我不闻不问。这是二十年来最长最久的一次冷战。我只记得,曾经韩莫离在时,我和鹰隼之间才有过这么久的冷战。
在这样的追问中,我睡了过去,觉得心神俱疲。以至于鹰隼进来的时候,我还睡在铜人怀里。他清咳了一声,我从梦中惊醒,意识到是他回来了。我十分尴尬,急着从铜人手臂里钻出来,却因为一时心急而卡住了。
鹰隼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不知我在做什么。不过冷漠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怒意。
我更急了,铜人随我的身体一起摇晃,快要摔倒的时候,鹰隼出手将我们稳住。
“你在干什么?”清冷的声音让我有些害怕。
“我只是想看看……它比我高多少。”说完我紧闭双眼,好拙劣幼稚的谎言。
“胡闹!”鹰隼嗔怪一句,将铜人立稳,然后抓起我的手臂,将我强行从铜人怀里拽了出来。虽然动作野蛮,却格外小心,生怕铜人会有丝毫闪失。
我心里有些委屈,他就不担心我会摔坏么。
我低头拉住鹰隼的衣袖,竭力忍住泪水,微笑着问:“这是底下人送你的雕像吗?”
“这是要送去太庙供奉的惠文王雕像。”鹰隼仍没有好语气同我说话。前段时间,太庙里惠文王的雕像被天雷惊毁了,鹰隼才命属下重塑了一尊。这一刻,他看到惠文王像,又想起怀王来了。
那年他十七岁,昌普王刚刚过世,在凌鹄宫前殿里,怀王说道:“上邪开国历经数代,少主即位却十分罕见。你可知道共有几次?”
他答道:“两次。昔年惠文王十五岁登基,今隼十七岁即位。”
怀王颔首:“对,两次。处境可有不同?”
“隼今日即位好比当年惠文爷爷,朝中政权皆由母后掌控。听说惠文爷爷不能亲政,挺过了三十年才得以夺回大权。”
“大王可知惠文王为何能夺回大权?”
鹰隼答不上来:“愿听怀王教诲。”
怀王持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不离中枢。”
鹰隼的眉微微皱起,有些许困惑。怀王慢慢解释:“你既已登基为王,那么就要握紧自己的权力。不要妄想摄政的母后哪天会自个儿把大权奉还给你,必须事事与闻。虽然不能亲政,但可以以你名分主持的,决不要假手他人,即便与太后等人会商,也要坦白表露自己的意见。坐定中枢!岂不知王权最忌私心,所以当年陈太后把持朝纲二十多年,也不愿将大权归还给惠文王,彼此蛰伏,最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惠文王最终能胜利,便是他始终掌控大局。”
听后鹰隼默然,良久他起身离座深深一拜:“王爷教诲,隼必当铭记在心!”……
“老王爷,其实隼已知,你就是我生父。”鹰隼望着惠文王像于心中喃喃低语,“母亲死时,曾混或地告诉我。只是,我们谁也不能说啊。”他轻轻眨动眼睫,思绪伤感、深沉。投影在寝宫宫墙上的身影,被烛光拉得长长的。我看到他嘴唇轻抿,冷酷而强横。
这个秘密,鹰隼自然也不会跟我说,一是怕我自责,二来,这已是永远的秘密。
“来人!”他叫来了侍卫,吩咐道:“把铜人抬下去,用清水清洗三遍,焚香三日!之后择良辰吉日,送去太庙供奉!”
他又转脸看着我,横眉冷对:“女人不可以碰这些东西!”
我讷讷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他在下逐客令吗?
我再次拉住他的衣袖,“我是来看你的。”
“好,本王在这里,你现在见到了。”他扬起袖子,将双手背在身后,我的手从他袖子上滑落。
“大王说这些话,是不是再也不想和月牙见面了?我来这里,你没一句好语气跟我说么。纵然我有很大不是,你是大王,大可以处罚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月牙不会有半句怨言。”他用这种态度待我,才是一种煎熬,长久下去则体无完肤。
鹰隼嘴角挂起不屑的笑:“凭什么你以为你会是百胜的?你料定本王拿你没有办法?你凭着本王对你的信任,去做一些伤害本王的事,难道本王老了就糊涂、没了心智,不能摆平此事吗?”
“我知道,在大王心里,数以万计的人也抵不过怀王和青羽,但你毕竟是大王,是他们信任的王,众人誓死守护你,大王怎能因私心和偏袒枉送掉他们的性命?大王杀一人,便伤了他的妻子儿女、高堂父母,平添四个仇人。您杀二十万,便多了八十万仇人,这样下去,还有何民心可言?大王,月牙这么做,也是老王爷的心愿。”
“若本王赐你一死呢?”
他咬牙说,凌厉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
我似乎又看到了昔日狂放不羁的少年帝王,那不允许人侵犯丝毫的霸气正缭绕着他。
“你说过,即便天下人负我,你不会辜负本王。”他正色道。
“是。”我低眉,“我答应过,我就会做到。”
我缓缓拜下,伏地一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月牙甘愿受罚。”我抬起头来,强忍着泪水,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月牙这就回芙芮宫做领死准备,如若大王怜惜,请赐三尺白绫。”声音中不免有些颤抖,但让我害怕的不是死亡。
静默着,昏暗的内室中一片惨淡。
鹰隼没有感情地站在我面前。
我心中空茫一片。
“月牙拜谢君恩。”
说完,我再叩了一个头,站起身,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片刻,痴痴的,极短暂又惨然地一笑。大概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