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下雪了。
雪下得极小,乐世还在东暖阁弹琴,竟然是真的一夜未眠。
阿若梳洗过后,就来东暖阁找他。
他的琴声,依然在空气中起起伏伏,高而和寡。仿佛心里有太多无人能解的烦闷需要排解。殿中的宫奴都躲得远远的,心知太子心情不好,不敢靠近东暖阁半步,害怕触怒天神。唯有阿若,步子在门口徘徊了一阵,还是走了进去。
清晨的阳光在雪天的映衬下有几分温柔的明媚,洒在窗格正前的琴案上。乐世的双手在琴弦上忧郁地起落,完全不觉阿若的到来,直到她出声说话:“太子怎么一夜未睡,是担心晋王吗?宫中太医医术高明,想必已经没有大碍。”
她这样说,以为能缓解他的情绪,却见他右手将几根琴弦一把攥住,强迫琴声停了下来。他的整只手臂都在颤抖,就像那些未尽的琴音流进了他的身体。他目视前方,保持镇静地道:“谁允许你进来的?”
阿若看着不怒自威的乐世,不再靠近。“你一夜未眠,我关心你,怕你有什么心事。”
“……”
阿若壮着胆子,一手撑住后腰,一手抚模着隆起的月复部,慢慢地走向他。“你的脸色很难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听说你又把紫上带回来了。她不是刺杀你弟弟的刺客吗?”
乐世仍就没有做声,木然的望着前方。
“紫上毕竟是从东宫出去的,如今她刺杀你弟弟,外头的人不知会怎么猜想。妾身看,不如将她交给刑部,让他们去处理吧。”
乐世放开琴弦,手指静静的覆在琴案上,微微曲起。心事重重的样子昭然若揭,可还是没有说话。他到底在想什么?阿若问自己,不由大胆地俯低身,握住他案上紧张的手。
被她拽住,乐世的手安然了几分,他抬起眼,沉住气道:“我没有事,你走吧。”
阿若呆了一呆,强笑道:“虽为你的妻子,我倒是很羡慕你的宾客们。他们和你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你却把他们引为平生的知己。总跟他们谈一些心底的话。”
乐世看着她,她的双眼中分明有一丝他平时没有注意过的哀怨。她低眉,遮掩着,又道:“我知道,说这些埋怨的话都没用。缘分和感情,哪一样都勉强不来。比如现在,我和你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还有了你的孩子。可在你心目中,我就是比不上,比不上她!”
阿若不擅辞令,但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挚,她感想了一夜,乃是有感而发。昨晚那一夜,乐世宁将心事付瑶琴,也不肯对她诉说半句。此刻,见他待她还是这么见外,难免又多了几分激动,几分辛酸,索性将心底的话全部倒了出来:
“我是个自私、狭隘的人,但我也知道知恩图报。在我心里,最感激的人,是你的父王和母后。我知道他们极不满意我做你的妻子,可还是宽容地接受了我。这来源于一个误会。你为了摆平你父王的多情,才说出要娶我的话。却不知邪王并没有一点点的*。这个,到后来我们都明白了,对婚姻中错误的开端心照不宣。只是没想到,又是一次意外,在宴请乌洛兰不弃的晚宴上,我听到了你和岚公主的谈话。
“她问你,你是不是爱着你的母亲?”
乐世的眼中闪过一丝颤抖的光,方知道,原来自己的秘密,阿若已经知晓。
她继续道:“我本来觉得这很荒谬,不可置信。然而每次无心的留意,都发现有王后在场时,你的目光都会停留在她身上,原本波澜不兴的眼眸也会因为她的出现而有了异彩。这样的你令我心动,可是却属于另一个女人。我本该嫉恨她,但我不能,我感激她,所以我只能暗暗地羡慕她。”
说完,阿若已经低头,紧闭着双眼,不敢望他。
乐世默然无语,独自出神了一会儿,搁在膝盖上的左手再次抚上七弦琴,突然猛地一用力,最中的一根琴弦绷断,发出尖利的响声。
阿若身子一震,吓了一跳,睁开眼。乐世已从她手中抽出右手,站起来。
“太子……”
“我想静一静,你出去吧!”
“太子!”
“你走吧!”
“太子!!我说这么多,不是想你理解我的辛酸,而是希望即使你把我当做朋友也好,不要不理我!你深爱的人我同样敬重,我没想过夺取她的位置,但请不要把我当敌人一样对待。有什么心事,不能说给我听?难道我会伤害你,会嘲笑你吗?”她对上他的视线,温和体贴的话打动着人心底的柔软,而她眼底深深的哀伤,却有着一个光杆将军同样有过的无助,像找不到组织一样。没有人愿意给她依靠,也没有人愿意拿她当做依靠。她忽然黯然地低下头,望着眼前的地面,道:“你还是不明白。”
静默横在两人之间像一道鸿沟。乐世微微侧开头,眼神转了转,唇角忽的有了艰涩的苦味。他转过头来,对着阿若道:“谢谢你一心想着我。现在我心里……”他顿了顿,准备打住,但还是决定说出来,“我的心很乱。”
阿若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心中有感动。他愿意对她吐露心情,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乐世抓过她的另一只手,低缓地道:“原来我的亲生母亲不是病逝的。她背叛了父王,和侍卫通-奸,生下女儿。那个女儿就是紫上,紫上就是我的妹妹。”
阿若知道,紫上比自己更像死去的韩王后,这时惊然听到乐世说明真相,才了解,紫上与韩王后的相似不是偶然,而是来源于血脉。同时又震惊,这华丽的宫廷背后竟真的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才是丈夫一夜琴声中矛盾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