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阙 第三章 疯魔

作者 : 李笑谈

()佛家说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怨憎恚苦,五yīn炽盛苦。

那个躺在小土丘里的老人信命。武夫也信。但他从未认过命,他自小落下的病根没了那颗老山参照样活了三十年。

他这一辈子都在与天斗,与人斗。不过他是一个小人物,所以没有毛太祖那样豪气干云,认为其中乐趣无穷。所以他很累,很苦。

他背着沉重的枷锁活了这大半辈子,从不曾怨过老天爷。唯有两个人,是他心头的执念。

一个是那个躺在小土丘里的老人。另一个,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霓裳。

佛家说,以智慧利刃斩一切苦厄。这苦,便是我执。

武夫斩不断,放不下。我yù成佛天不允,天不度我,我自成魔!

三十年怨气一朝迸发,武夫终于长身而起,刹那间怨气滔天。

不疯魔,不成活。

“战!”

“也好,我这把老骨头便陪你活动活动筋骨。”老爷子起身,清瘦的背影不掩其古朴厚重的气势。

老爷子姓廉,名颇。从不服老,也没有人会当他老。

然而他终究老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你不死何为?”武夫双目赤红,体内筋骨抖动,自尾巴股至天灵盖,噼里啪啦一阵爆鸣,像炸了毛的猫,毛孔收缩,气势滔天。

廉颇这一生大风大浪里趟过,早已心如磐石,自不会为武夫言语所动,但见武夫情势,仍瞳孔一缩,战意大盛。

“yù伤武夫哥,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何人横刀立马?姓赵,名平安。

他终究不再是傻蛋儿。

他是赵平安。

十年师徒恩,情分一朝绝。

唐刀古朴。无名。跟了廉颇大半辈子,廉颇其人一生戎马,佩刀自是饮血无数。

但它握在赵平安的手里,非是传承,乃不告而取。

赵平安跟了老爷子十来年光景,深知老爷子一身武艺并未因岁月流逝而渐趋衰弱,反而愈发炉火纯青。廉颇不玩刀便罢,玩刀则无敌!

老爷子双眼微眯,赵平安拖刀疾行,数丈距离一闪即逝。

唐刀犀利,由下斜撩而上,寒光乍现!

老爷子一步未退,双脚微错,气灌双臂,左手青筋暴起,握而成拳,击在刀脊之上,“铿”的一声脆响,唐刀几yù月兑手而出。

老爷子得势不饶人,疾步而行,又是一拳击出,中指指节凸出,拳风逼人。

赵平安收势横刀。又是一声脆响,拳刀相交,赵平安收势不住,身形不稳,退得几步方才卸去力道。

老爷子紧随而至,变拳为爪,yù卸其肩胛骨。赵平安举刀横削,攻敌所必救。老爷子其势未变,手腕微沉,yù抓其刀脊。

唐刀半转,刀锋逆袭。

老爷子收手、屈指,弹出,正中刀脊。右手顺势而上,身形半转,束其臂,身形微曲如绷弓,势大力沉,如撼鼓打擂。赵平安登时吃之不住,唇齿间腥味浓郁,嘴角鲜血溢出。

八极六大开之贴山靠!

赵平安提膝上撞,同时刀柄疾攒而至,击其腰肋。

老爷子退!赵平安咽下一口热血,提刀。狂劈而下,一时间空门大漏,然锋芒所向,势不可挡!

老爷子身形微曲,脚一蹬地,其势如流星。身后留下两个凹陷的深坑,翻掌横拍,刀势一荡。身形疾进,右手成拳,一拳击出,袖袍鼓荡,拳风打出串串空爆。

赵平安翻腕持刀,刀柄向外,刀锋急袭,入其肩胛骨。与此同时,一阵剧痛袭来,赵平安顿时瞳孔涣散,钢牙一咬,弃刀握拳,一拳击在刀柄之上。刀锋破骨而出,顿时鲜血喷涌。

唐刀在空中几个翻转,刀尖朝下,入土三分。

宝刀饮血,铿锵作响。

老爷子收臂急退。左臂已然齐肩而断。随着鲜血涌出,他已然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昔rì黄花,不足为惧。

老爷子退去,赵平安仿若失去了支柱,轰然倒下。

武夫凝视着赵平安月复上的大洞。

赵平安修习武艺十余年,一身筋骨打熬的堪比铜铁,仍被廉颇一臂洞穿!

二人交手不过片刻功夫。而事实上,高手过招,也从不曾打上三天三夜。

武夫看着那个大洞,于是看到了赵平安的肠子。

他想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只知道看蚂蚁的鼻涕虫,他想到了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

他是她的儿子。

他怎么就这么死了?

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于是武夫蹲下来,蹲在赵平安跟前。

他还是看着那个洞,看着那些肠子。终于,他伸出手,捞起那些肠子。他想把它塞回去。但是赵平安的肚子透了,他甚至能透过那个洞看到赵平安身下的黄土地。于是,肠子又流了出来。

赵平安一阵抽搐,他的瞳孔涣散,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那是鲜血流进了呼吸道。

他再说不出话了。

但他的眼神忽然泛起了莫名神采,他看到了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的美丽女人。

那个女人美丽而温柔。她的唇一张一合。她在说什么?

赵平安努力去听,但他听不到了。他只能看着,看着……

哦,懂了。

她在叫傻蛋儿。

但是傻蛋儿是谁?赵平安努力在想,他的头痛起来了。不只是头,他感觉浑身都在疼,浸入骨髓,仿佛穿透了灵魂。他感觉浑身发冷,就像掉进了冰窖。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去想,傻蛋儿是谁?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这个问题好像对那个女人很重要。

他还是没有想明白。但是那个女人已经失望的转身,渐行渐远。

他愈发焦躁了。他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终于记起了什么。好像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女人爱模着自己的头,陪着自己看蚂蚁。她叫自己什么?傻蛋儿?原来我不叫平安。我叫傻蛋儿。

他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终于叫了出来,“娘!”

“等等我啊,等等傻蛋儿!”

他的瞳孔愈发涣散,失去了焦距,他的身体开始痉挛,发冷。

他要找自己的娘。

他终于死了。离开了这个冰冷、罪恶、而肮脏的世界。

有的时候,死,也是一种解月兑。

武夫阖上了他的眼睛。轻声呢喃:“霓裳,傻蛋儿,走慢点儿,等我……”

武夫起身。他看着那个人称赵阎王的赵左道,这个已然废了三十多年的老人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他依然平静如渊海。

正如武夫所说,他没有自信能杀了这个老人。因为他不知道这个老人哪来的自信让自己杀不了他。即便是,廉颇已老。

所以他没有自信。所以他没打算活着。

武夫动了,留下一道道残影。他一跃而起,一记右鞭腿,势大力沉,横扫而下。

赵左道嘴角掠起一抹嘲讽。不退反进,身形一屈一收,腿肩相接,彭的炸开,身形疾进,右手成爪,深深扣入武夫小腿,往后一拽,屈肘横砸。

武夫双手互叠,护住前胸,但仍被这股力道砸的倒飞出去。

武夫嘴角溢血,神sè冰冷,心中却翻起了滔天大浪。

一个四岁的孩子在这世上苦苦挣扎了二十六年,他从不曾小视过任何一个敌人。狮子搏兔,亦须全力。何况是赵左道这位大敌?

但他想不到的是,这位废了三十多年的老人不是想象中的病猫,反而是一头韬光养晦长达三十年的猛虎!脚不过膝,但他却偏偏用了这极具轻蔑和侮辱xìng的鞭腿。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位老人能够泰山崩于前而不变sè,为什么即便废了仍然风光了三十余年不衰。像他这样的枭雄人物是从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

于是,他想到了那棵老山参,想到了那位老人,想到了那条土狗。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手血腥,他感到很黏。

他看着赵左道。鲜血只有用鲜血来洗,才洗的干净。

唯死而已!

两人动了。肢体与肢体的碰撞,没有半点花哨。刚猛脆烈,快如迅雷,头肩肘手膝跨足尾,挨帮挤靠崩撼,无所不用其极。因为没有胜负,只分生死!

姜虽然是老的辣,但在武道一途,岁月是不饶人的。何况,赵左道喝了那杯茶。

二人以快打快,以刚克刚。像他们这样武道大成的人物,不仅筋骨堪比铜铁,而且一身血液奔腾如湍流,甚至堪比铅汞。

赵左道喝了那杯茶。所以他败了。

而这里没有胜负,只分生死。败了,就得死。无论是赵左道还是武夫,都不会心慈手软。

武夫衣衫半碎,狼狈不堪,他的身上都是青紫於痕,他甚至能感觉到脏腑都在翻腾,而他的右腿已经折了。

他拖着右腿,缓步走向那位脸sè泛青的老人。他走的很慢,他很累了。

他忽然停了下来,离赵左道只有几步距离。他抬起了头,侧目,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知道,在那个方向,有人端着一条大狙,目标是他。

不过他是个倔强的人。尽管他断了条腿。他再躲不开那要命的子弹。

所以他向前迈了一步。然后,他的左腿上出现了个血洞。子弹穿透了骨头。他再无法站起来了。但他还有两条胳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赵左道,嘴角爬上了一抹狠戾。

于是子弹又穿透了他的两条胳膊。那个人不想他死。不然凭他现在的状态第一枪便能爆了他的头。

他还有肩膀。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他成了废人。他知道就算靠近了赵左道也无法杀掉他。

非战之罪!

所以他索xìng不再爬。他努力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他浑身是血。

天上早没了太阳,只剩余晖红霞。

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他看不到光了。

他忽然感觉有人抚模自己的脸,是个女人。她不叫霓裳,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儿。

她叫若若,他一直以为她是温室里需要保护的小花。却没想到这个女人不仅会玩狙,而且目标还是她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十年的丈夫。

他没料到的确实不少。

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所以说神通不敌宿命。

“你爱那个霓裳。”赵若若的语气很平静,像没看到武夫身上的血。她不是疑问,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爱!”提到那个女人,武夫的嘴角艰难的扯起一抹微笑,“我爱她。”

“那我呢?你爱过我吗?”赵若若的神情依旧平静,她从来不是那种泼妇。哪怕是这种问题,她都可以问的很温柔。

赵若若看着浑身是血的丈夫。同床共枕十年,甚至有了一个女儿,但她知道,武夫心里很苦,她也从不要求丈夫跟她坦诚相待。所以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丈夫的心里活着另一个女人。她知道这一辈子都败给了那个女人。不是因为比自己更早认识武夫,而是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武夫苦笑,这个傻女人。他的呼吸声越来越弱,“我想抱抱囡囡。”

赵若若看着武夫,凝视了半晌。她终于拍了拍手。nǎi妈抱来了孩子。囡囡穿着白sè的小公主裙,红sè的小皮靴,她的手上拿着一把jīng致的小弓。她本来在和几个孩子玩,被nǎi妈抱了过来。

赵若若接过囡囡,挥退了旁人。

赵左道和廉颇送去了医院,赵平安的尸体被扔进了黄浦江。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了。真安静。

“妈妈,爸爸怎么了?”囡囡挣扎着从妈妈怀里下来,蹲在爸爸旁边,她看着爸爸,像是在研究一个深奥的课题。她的小眉头蹙了起来,像一个jīng致的瓷女圭女圭。

武夫想抱抱她,但他抬不起胳膊。他无神的眸子看着眼前的小人儿,他笑了起来,像一个偷吃了糖果的孩子。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地涌出来,但他依旧在笑。他好久没笑的这么畅快了。

赵若若看到此幕,终于慌了手脚。她用手堵住了武夫的嘴,她也蹲了下来,扶起了武夫的身子,“我送你上医院。”

武夫看着这个女人,吻了吻她的掌心“不用了,我要走了。照顾好囡囡,好好……活着……”

“爸爸,你要去哪儿啊?带妈妈和囡囡一起去好吗?”

“爸爸啊,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好多好多……坏人,在家等爸爸……好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囡囡会想爸爸的。”

武夫沉默了好久,他的声音愈发虚弱了,“爸爸会回来的,爸爸……到时候会钻到你的梦里去……陪你玩躲猫猫,好吗?”

囡囡高兴了起来,拍着小手,笑道“好啊好啊,我一定能找到爸爸的!”

赵若若看着囡囡,鼻头一酸,她低下了头,吻上了武夫沾着鲜血的唇,她从未如此主动过,她使劲吮吸,亲吻。然后,泪流满面。

小囡囡刮着自己的小脸蛋儿,叫了起来:“妈妈羞羞……嘿嘿”她用小手捂住了水灵的眸子,五指张开,透过指缝看着爸爸和妈妈。

赵若若看着武夫愈发黯淡的眸子,心头酸楚,“武夫,你爱过我吗?”

“爱……很爱很爱……”武夫看着这个女人,声音沙哑,气若游丝。他的语气愈发低沉。

赵若若终于得到了这个答案。这一刻,她内心五味夹杂,看着武夫面若金纸,哭的像个孩子。

“妈妈不哭。”小囡囡肉呼呼的小手为妈妈擦了泪,又抹去了武夫眼角的那滴晶莹,把她那把珍爱的jīng致小弓塞进武夫手里,“我把我的小弓给爸爸,爸爸要去打坏人的,妈妈乖,囡囡也会很乖的,妈妈和囡囡都不哭。”

赵若若把囡囡搂进怀里,武夫握着小弓的手铿然垂下。

赵若若试了试他的鼻息,阖上了他的双目。他眸子里所留恋的,是那个躺在小土丘里的老人,还是那个叫做霓裳的女人,亦或者是这一对母女。

赵若若不在乎了,她抱着囡囡,依畏着武夫,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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