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担心果非多余。レ思路客レ清廷早在将总理衙门和丁rì昌关于海防的条陈交各位督抚详议的同时,就以左宗棠“留心洋务”,咨请他参加讨论。于是,围绕着“海防”还是“塞防”的问题,清廷中出现了两大阵营,各个政治势力重新组合。
海防派以李鸿章为中坚,除了沈葆桢、林义哲、丁rì昌、李瀚章、王凯泰等支持者外,还有山西巡抚鲍源深、河南巡抚钱鼎铭,内廷中醇亲王奕擐及刑部尚书崇实、刑部左侍郎黄珏、御史余上华等也加入到这一阵营之中,一时声势颇壮。
而以左宗棠为中坚的“塞防派”,则有湖南巡抚王文韶、漕运总督文彬、山东巡抚丁宝桢、江苏巡抚吴元炳等的有力支持。这一派具代表xìng的理论是“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其实,从根本上说还是主张集中有限的人力财力,优先解决西北塞防问题,以收“西北无虞,东南自固”之功。
左宗棠针对李鸿章关于停撤西北塞防的主张进行了猛烈的攻击:
“……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不独陇右堪虑,即北路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处恐亦未能晏然,是停兵节饷于海防未必有益,于塞防则大有所妨。”
李鸿章针锋相对,指出:“xīnjiāng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阿古柏占据xīnjiāng已经七八年了,现在除哈密、巴里坤一角仍在清军手中,xīnjiāng大部分地区先后被阿古柏势力侵占,但关陇地区并未受到sāo扰,而且以阿古柏的那点军力,能占据全疆已是了大不起了,根本无力进犯关陇,是以李鸿章这么说其实没什么错。但在后世的愤青们看来,这妥妥的是卖国贼的言行),海疆不防,则月复心之患愈棘。孰重孰轻,必有能辨者。”主张停塞防之饷,“均做海防之饷。否则,只此财力,既备东南万里海疆,又备西北万里之运饷,有不穷困颠蹶者?”
话虽如此。李鸿章事实上也无意放弃xīnjiāng,他给出的解决办法是:一,停兵。建议朝廷停撤西北地区已经出塞及准备出塞的部队,令其“严守现有各边界,且屯且耕,不必急图进取”,停撤多余出来的饷银,则移作海防之用。二,经营。李鸿章的经营xīnjiāng的方略则是:“招抚伊犁、乌鲁木齐、喀什等回酋。准其自为部落,如云贵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李鸿章认为。如此则既可以挫败英、俄兼并之心,中国也不必劳师远征,实为“经久之道”。
李鸿章建议将xīnjiāng经营成“如云贵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的观点。放置在1875年的中国,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在这个时代,传统的“天下观”还远未被近代的“世界观”所取代。李鸿章语境里的“越南”、“朝鲜”,都不是近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而是中国传统“天下观”里面的藩属,其将“越南”、“朝鲜”与中国本土的“云贵之苗瑶土司”相提并论,即可见一斑。换言之,李鸿章从来都没有说过要放弃xīnjiāng,他所提出的建议,建立在1875年清廷的“天下观”基础之上。这种“天下观”在后世看来貌似荒诞,但在当时,却是清廷所竭力恪守的正统意识形态。
晚清传统中国向近代中国艰难转型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晚清国人传统政治理念向近代政治理念转型的过程。李鸿章在海防与塞防之争中所持意见,正是这一转型过程中的产物。后世之国人体会不到当rì观念转型期的混沌与茫然,而简单地痛斥李鸿章为“卖国贼”,痛快固然痛快,却也可悲亦复可叹。
比较起来,左宗棠的意见则不存在理解上的分歧。左宗棠因为主张“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而在后世饱受赞誉,但事实上,李鸿章等所谓的“海防论者”也并不认为塞防不重要,其分歧不过是现有财力条件下,塞防与海防,谁该优先办理而已。与李鸿章认为海防危机更甚,应集中财力优先办理不同,在左宗棠看来,海防费用可以省去购船与雇船之费,因为福州船政局已经可以自己制造船舰,不必再动用西征的饷银;再者,即便不西征,画地而守,也不可能省出饷银供海防使用。而左宗棠为了强调xīnjiāng的重要xìng,不惜拿京师为题目,恫吓起朝廷来:
“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环卫北方,百数十年无烽燧之jǐng……而况今之与昔,事势攸殊。俄人拓境rì广,由西向东万余里,与我北境相连,仅中段有蒙部为之遮阂。徙薪宜远,曲突宜先,尤不可不豫为绸缪者也。”
左宗棠的“重xīnjiāng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的神论一出,果然起到了他想要的效果。象大学士文祥这样的重臣,都不免为左宗棠的神论所影响。
如果说为了保京师而重视xīnjiāng的话,那么离京师更近的大海,是不是也应该重视呢?
左宗棠——一个曾经是海防建设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事实上却成了海防建设的最大反对者、阻碍者!
“此次海防筹议,他左季高若是不上折子反对,反倒是奇怪了。”李鸿章苦笑了一声,说道。
“其实,收复xīnjiāng,在他左季高来讲,并非极为难之事。”薛福成道,“可他却偏偏说得有如天塌下来一般,殊不可解。”
“xīnjiāng回逆,不过匪类而已,远不似昔年张格尔叛乱之势大难制,陆路虽遥远,大军出征,不数月即可平定。他左季高又要粮饷,又借洋债,要行‘缓进急战’之方略,如此旷rì持久,需得多少银钱,方能填了这无底之洞?”李鸿章叹道,“如此一来,海防需银便无从着落,真是愁煞人也!”
正当此时,另一股政治逆流经过多rì的酝酿和等待,终于耐不住xìng子涌流而来。
如果说“海防论”和“塞防论”只是夹带“湘”与“淮”、左与李两派历史恩怨的、不同的国防观点之争,那么,新荡起来的这股子逆流,则完全是以“清议”自居的封建统治阶级顽固派对“自强”运动的挑战。
首先跳出来的是礼亲王世铎。
这位礼亲王,是个为人贪鄙、昏庸、顽固保守的政客。他在同治年间授内阁大臣、宗人府右宗正、宗令,rì后把持军机处多年,直到宣统三年才退出政治舞台。关于他的昏聩,清末人陈赣一有过这样的记载:
清礼亲王世铎,年迈昏庸,不识时务。其子侄辈,有自欧洲游历归国者。世铎见面,问之曰:“洋鬼子国亦下雪否?”诸子侄皆掩口胡卢,对曰:“中外同一天地,风霜雨雪一也。”世铎默然。
一个连外国是否下雪都不知道的王爷,在中国政坛却常常游刃有余,充满政治智慧。你看世铎向慈禧太后递的这道折子,不是足以显示其“滑头”的水平吗?折子中,世铎先是试探慈禧太后的口风,虚言了几句“洋枪炮、水炮台、水雷还是要买的呀”,然后,话音一转,提出问题:“那铁甲船不是很大很重吗,买了它停在哪儿呢?再说每艘要几百万银子,也太贵了。要不还是别急,就让李鸿章、沈葆桢先去考察考察,回来研究研究再说。”
礼亲王的折子是一个信号,它告诉那些多rì恨恨不语的嘴巴:该说的我可带头说了,就看你们的了。
涨红着一张卫道的面孔也跳了出来,高叫:“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中国需要的绝不是花银子建什么劳什子海军,而是应该像老祖宗定的那样,“但修我陆战之备,不必争利海中;但固我士卒之心,结以忠义,不必师洋人机巧”。
:“造兵轮撤艇船(指旧式水师舰船),名为设防,实为撤防。丁rì昌如此谋国,不知是何居心?”甚至咒骂丁rì昌为卖身洋人的“丁鬼奴”。
如果反对派的奏折内容仅止于此,李鸿章完全可以坦然相对。他自出道儿以来,就从没有怕过让人背后骂娘。可是很快,他发现他的对手并不简单,他们的言论绕过了建不建海军、怎么建海军的具体问题,而直接指向了要害——你李鸿章建海军,是“以夷变夏”,背叛祖宗!是“名教罪人,士林败类”!别看你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忠臣像儿,说不定你还要“挟洋务以自重,恃洋器而自雄”,想拥兵自重,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白脸儿曹cāo!
“上纲上线”,抓你的“政治倾向”,戴帽子、打棍子,给你“定xìng”,总之,必yù置你于死地而后快。
制机器,造洋船,即不能不学洋学,学洋学即不能不以洋学之jīng否为人才之用舍……窃恐天下皆将谓国家礼义廉耻为无用,以洋学为难能,而人心因之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