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杞从南伯子綦处归来的当天,燕玉簟就曾问他,在那破草房里得了什么机缘?
子杞那时候笑着答道:“这一天么,我是驾着一叶孤舟,始终在怒海里挣扎啊!”
燕玉簟当时就翻着白眼赠了他四字:“装模作样!”
于是子杞就觉得很冤枉,当时南伯子綦和他自己的神魂以某种他无法明白的方式直接对接在一起。在他的感官里,他面对的就是无涯无际、变化无端的大海!
他驾着一叶小舟独对苍阔的大海,手中唯有一支船桨,时间之于此刻的他已失去了意义,他不知方向,他没有归路。大海平静时,明丽的如同清晨的美梦,然而那毕竟是少数的时刻。当风暴降临,浪涛袭来时,他只有以船桨做剑,劈开所有阻碍。暴躁的大海简直无法可想,狂风、巨浪、雷电都想把他压进水里,在这神魂具现的世界里,他只有以自身精神之力所凝聚的船桨将之一一斩断,才不至于舟覆人亡。
后来想起,他还后怕得很,南伯子綦这老东西分明是往死里折腾他嘛!这种境遇里若真是舟覆人亡,他本身也要落个神魂散佚的下场,绝无幸理。之后他也不知在那怒海上漂流了多少岁月,天空之上忽现耀眼光芒,几乎精疲力竭的子杞毫不犹疑,用力脚踏行将破碎的船头,一跃而起,对着光芒怒斩而出!
就如同剑客对着波涛练剑,可以练出海潮一般的剑势——经过这一番淬炼,子杞以“一语成谶”法门为根基修炼的精神之力洗练如刀锋,终于成就了一番新气象。
另一方面,从南伯子綦毫无保留的神魂之力中,他感应如斯披覆天地、恣肆无极的滂沱气势,始知“道”中天地还有此一种乾坤。那期间神魂交感,另有所悟,自不待言。
湖面上的场面已混乱不堪,此时也不是讲道义的时候,两个女孩儿早培养出心有灵犀的默契,如一对归巢的双飞燕,夹击坑中的老者。桥墩早已整个的洞穿,那老头子已不知落到了何处,两女一击即回,并不愿恋战,而且从兵刃上传回的感觉,似乎也无甚斩获。燕玉簟的“湘娥”还好,可岚徽那一把龙津剑,是名副其实的分金斩铁。适才斩之不入,可那老儿分明两手空空,别无他物。
似乎连酆都鬼骑也畏惧这老人的气势,湖面之上尽是骑影,却无一骑踏入这一片来。
头顶上呼啸一声,却是个高大黒猿跃过。那黑猿高及两丈,右肩上坐着那首领,左腋下还夹着个长春子,犹能一跃十丈,如胁生双翼,显然是个异种。那首领经过时,还顺便向下看了一眼,木然的说了句:“我先去塔里,你也莫耽搁了太久。”竟是对他那陷在桥下的同伴毫不担心。
他话音未落,桥下就有人回道:“你那路上未必就一帆风顺,咱俩谁先谁后,也未可知。”跟着这一座长达十丈、桥墩最厚处将近一丈的石桥便“嗑啦”之声不绝,被无数条细密的裂纹爬满全身,再过一息,“轰隆隆”声响里,塌成了一片废墟。子杞三个见机得快,先一步落在旁边一片浅湖上。燕玉簟憋着嘴,一脸的厌恶,显然不愿站在恶心的黑潮里。
老头子站在废墟顶上,拍掉身上的灰尘,又细心的抚平有些杂乱的胡须,很有些肉痛的发现这么一番折腾又掉了十几根。好整以暇后,他才瞪着子杞道:“这就是你从幻妖处得来的本事?我老人家可是好久没吃过这种排头了。”
子杞心头一跳,这老头一眼就看得出自己身体里寄着的幻妖!“老儿倒是有些眼光嘛!这里人鬼都扎了堆儿,你不找别人偏冲我来,也是为这幻妖?还有那长春子,他身体里似乎也有个东西,你们擒下他也是为了那东西吧?”
不远处连连响起几声巨大的气爆声,绕是在这修罗场里也有不同凡响的声势。却是蔺无终、钟镇岳、相里子三人齐出,截住了往塔里去的黑猿。这三人联起手来可不是说笑,那首领也不得不全力以赴。老头子嘿笑道:“我说你前路不畅可不错吧,还是我老人家找的差事轻松——不错,那道人身上的是痴妖,和你身上的幻妖同是六天妖王之一。”
“是了,刚才听你和那骑猴子的说什么钥匙,以作开启鬼门之用,莫不是这六天妖王的妖魂就是钥匙?”
老头儿看自己的老伙计和那三人打得难解难分,心想这等火爆场面,一时半刻也结束不了,他若不先进塔去,那么个鬼地方自己走在前头还真有点怵,何不先解解自己这话唠的馋。
“要说这张道陵张天师,那真是盖世奇人,老头儿我千年来再没见过第二个这等英雄人物。那时候酆都一域倒真是妖鬼横行,几与黄泉无异,楚城主也是身陷其间,反受其累。张天师当真好大手笔,他将肆虐的黄泉魔物挨个压服,统统打回黄泉去,凭着绝世神通将偌大鬼城生生打入地下。其后又在这一片山谷之上分经布纬,重构山河,布下一个夺天地造化的‘二十四治’镇压鬼城,如此能为,便称作地仙,也不为过。”
三人都曾听过祖天师单人一剑入蜀伏魔的故事,然而听这个经历其事的老古董亲口道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纵使再心思冷漠的人,也难以无动于衷,何况这三人都是少年心性,心犹热,血未冷,听了这言语,都各怀一番指点江山的壮怀。
老头儿犹自啧啧叹道:“这犹未完,张天师是深知祸害源头的,自然不会放过那条已然开启的通幽鬼路。其后他又深入鬼城之中,在那鬼路之外又加了一道大禁制,彻底封死了两界的联系。那时他刚刚收服六天妖王不久,便以六妖魂魄中的大元气为根基,在禁制的核心处加盖了一道封印,以为枢纽。开启这一道核心的钥匙便是六妖之妖魂!我后来一直不解,他设下了那么固若金汤的一个禁制后,何必还多次一举另加个可以开启的封印,如此不是给后人留下打开这禁制的机会?近些年来对中原封禁手段多了了解,才稍稍懂了其中的妙处。”
这里他停了一阵,故意卖个关子,要三人来问他。似他这等说话成癖的人,最喜人在关键处相询,便似是瘙痒之人正好被人按到了痒处。
子杞想了一阵,便道:“这也不甚难解。想来这鬼路被封,那一头的黄泉魔物自然不甘,是要时时顶撞禁制、重回这花花世界的。这禁制即便再牢固,受日日夜夜的冲击,也难保有一日不出纰漏。祖天师施法,向来通达自然之道,在禁制之上开启一孔,疏导外来之力,便如大禹治水,以泄代堵,可不比砌上一面死墙来的稳妥?”
被他道中各中缘故,老头儿气的抓耳挠腮,哼道:“这是你们中原人的一贯思路,你知道也不足奇。哼哼,老头儿倒要再问问你,鬼城既被镇入地下,为何这原址之上却是湖光涟漪,一片大好风光?”
子杞哑口无言,岚徽却忽地问了一句:“那末代城主楚雄,不是蜀人吧?”
老头子隐隐感到不妙,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他,他确实不是本地人。”
岚徽轻轻点头:“我也听说他是江南人,少年时求学于酆都,种种机缘下又成了酆都城主。可惜那时酆都式微已久,他又那么心高气傲,总想在那乱世里头拨一个头筹……据说他深爱家乡的山水,在蜀地里挖出一片明湖,把幼年时印在脑海里的景象在深山里面活生生重现出来。当时蜀中大乱,想必那一片湖光也被糟蹋的面目全非了吧?至于这一片湖光么,自然是他入魔前的那一点执念!”
执念——这一片真实存在的景观,只是一个人留在这世上的执念所化吗?子杞叹道:“这末代城主也是个人杰,死后多年竟还……”
岚徽幽幽说道:“谁说他已死?这湖光能历千年而不朽,自然是有什么在支撑?不然何以为继?”
“你说他没死?可——”
“他舍身入魔,甘同黄泉秽*物为伍,得一个长生又如何?比起在鬼路那头绝望的守着禁制的开启,这么个长生反而是折磨吧——我说的可对,老人家?”
老头儿此时简直已气急败坏,哪管她问话里的一语双关,哇哇叫道:“算你这女娃子聪明!我,我老人家还要问问,那长春子被你们一群人追杀,干什么还不远千里、巴巴的跑来这酆都鬼城?”
岚徽摇头不语,燕玉簟问道:“是受了那个六骨锥的指引?”子杞隐有所知,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儿这一回可得意之极,仰着头哈哈大笑,笑得宽大的衣袍也在微微发抖。待他笑得够了,才得意的说道:“猜不到了吧,我老人家来告诉你们吧——是因为六天妖王的肉身当初也被张道陵一并儿扔进了鬼路另一头儿!长春子自然是受体内痴妖的引诱,来寻回它自家的肉身的!”
燕玉簟仰起小脸儿,拿眼白对着他:“老头儿真会骗人!六妖的肉身早被祖天师给毁啦,天下修行的人谁不知道,那六骨锥就是祖天师毁掉六妖肉身后,用仅存下来的几根尾椎骨所作?”
老头子这一气可不小,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燕玉簟大声叱道:“小丫头知道什么!我老人家是亲眼所见,也能错了?六天妖王的肉身经千锤百炼,历劫而不朽,张道陵虽然厉害,却也毁不掉这天成之物!你想他既然灭不了妖魂,如何就能毁得掉妖身?最终也不过是挖出了妖力凝聚最多的一块尾椎骨而已。”
子杞心中一跳,幻妖似乎从压服中顽强的抬起头来。他脑海中亮起两只银色的妖瞳,如同夜晚的月亮和它湖上的倒影,里面除了寒彻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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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要出差,下次更新的时间有点没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