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站在城北外郭,目送着闵水荇的背影渐渐变成黑点,终至于消失在平阔的视野里。
太阳躲进了城郭后头,为西北面的城墙镀上了金色的边,他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线,仿佛要挣月兑地面的束缚。他的人在这明暗驳杂之间,如换了一身行装。
冒襄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捂嘴的右手上如染了几瓣桃花烙。前胸和左手的旧伤都迸裂开来,疼的他忍不住咧嘴,可他依旧忍不住笑起来。
“这个妖女,原来也有心软的一面呢。”
他这么想着时,闵水荇那时忽然转身望着他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她的眼睛亮的吓人,里面像是藏着从灵魂里燃起的火焰;“你听,有人求救了!”
“哦,听到了啊。”他们此时已经拐过了一个弯,前不远处就是轰塌的山门。
闵水荇踮起脚朝他吼道:“哦什么哦啊,有,人,求,救,啦!现在你有插手的理由了!”
冒襄故意皱起眉头:“人家不就是送了几朵花给你吗,至于这么上心?”
“说什么呐,当初我这个小妖女你也不管不顾的敢救,何况是这样的两个人?”她挺翘的鼻子耸得老高,一双眼眯着如同狐狸,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日荒村外冒襄的一剑绝尘。
冒襄仰天一笑,伸手一拍腰间剑鞘,“嗡”的一声,藏锋剑夺鞘飞出:“故我所愿也!”
低空直掠,在飞行中几乎就已人剑合一,冒襄如一道紫色的闪电从后排插入。他那晚所受伤势沉重,虽经这些日静养也不过恢复了五成,可身体伤势是一回事,勇略又是另一回事。两宗众道看似战意疯狂,甚至要拿盈缺的尸身泄愤,其实内里早已寒心丧胆,受冒襄这一冲,被连斩几人,四下惊散,解了簇簇的杀局。
冒襄亦是有备而来,站于众人之中,一道木制雷符在掌中一炸,倏忽间化作张牙舞爪的紫色雷网,向四方奔涌,将众人的合围之势冲的更乱。这雷木符里所聚紫雷无不是他御剑于九霄之上亲自采集而来,每一缕都带着他的烙印,运化起来如臂使指。冒襄心神倾注,以剑意运使紫电,那分叉的雷劲直如数百柄剑器。
他尚有余暇喝道:“姑娘快走!这位师傅尚有一丝生气在,或还有救!”
一切在电光火石中发生,簇簇哪想到自己那忘情一喊竟真喊出个救星来,犹张着嘴呆愣着。着冒襄这一喝才回过神来,也大声道:“我知道,他身上有‘七轮三魂石’,没那么容易死。我一定会救活他!”
“那还愣着!你难道指望我杀光他们?”
簇簇咬了咬嘴唇,却没有动,双眼却向一旁玄空的六臂遗体瞄去。
冒襄运使百千雷气化剑,正在吃紧处,也未曾回头看上一眼,却似能猜中她的心思:“你带不走的!那位大师法体已成,何人敢犯其分毫?”
簇簇猛咬了咬牙,向激战中的冒襄折腰一拜,道声:“公子今日之恩,小女子与盈缺日后必百倍报偿!这些臭道士,也别再想有好日子过!”
声音刚落,她便以双袖卷起屹立不动的盈缺,飞上了大雄宝殿的高檐。
众道人无不大声喊追,可被冒襄全力拖住,哪有人能月兑得身来,只能眼睁睁看她远遁。
……
虽然代价不小,不过就当是送这妖女的临别之礼吧。
胸口上的伤势倒是不虞再崩裂流血,反正伤口一圈上都被纯阳火烧得焦了,把能流血的地方都堵了个严实。肺五经和中环六脉仍是一片火烧火燎,任他如何运力,也清不尽那些阴毒的暗火。“大纯阳洞极剑”久负盛名,也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
当时想杀他泄愤的也大有人在,可他“第五国师”的名头最近在京师简直无人能及,到底还有几分斤两在那儿镇着呢。这两宗人马此来只为夺寺,就算旁生枝节到这等程度,到底也是达到了目的。此时再跟他纠缠,就不是智者所为了。
何况,真要想杀冒襄,代价也未必是他们付得起的。
玄空的法体倒是个难题,这六臂幻身水火不伤,几乎到了不死不灭的程度,可也不该任其落入纯阳宫手里。想他生前是佛门一代大师,死后若落在敌人手里,任由侮辱,实非冒襄所愿。还是闵水荇脑子快,这一点儿功夫不知从哪里拉出来几个太监,几乎是硬架着这几人说这玄空大师的金身是国之祥瑞,理应为朝廷所有,当收藏于禁宫。
道人们虽明知她撒谎,却也不愿因为个死人再生枝节,便任由几个太监驾着车马把玄空的法体送入宫里去了。
冒襄正要往回城的路上走,却忽见的西面一道迅捷的影子纵跃而来,身后似乎还有两人在追赶。这里是城郊,四周一片阔野,官道笔直通达可以一眼望到尽头。这几人从城西一片林子里闪出来,格外显得扎眼。虽然那前面的一人逆着光线,前身尽被黑暗包裹,可对他的熟悉程度还是让冒襄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冒襄一言不发,拔身便向来人奔去,路上便将经脉里捣乱的暗火强压下去。与来人错身而过时,鼻孔里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后面追赶的两人一前一后,见了迎面而来的冒襄,都不由一愕。就是这么眨眼的功夫,就已注定了他们的下场。
紫色的锋芒从冒襄腰间怒卷而出,如同一排自山顶冲下的雪浪,一线锋芒,便足以夺人生机。当先一人几乎没有挣扎,便在剑下了账。
后面一个大惊急退,总算根底扎实,手中剑光一闪,挡下了余势不歇的雪线。他还没来得急庆幸,脸上便显出绝望和痛苦混杂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只吐出一团血沫,喉咙已无法让他正常说话,只是自顾自的漏着气,因为上面正插着一把锋利的飞剑。
他的余光发现这把飞剑很眼熟,而他最后望出去的一眼告诉他,这把飞剑的主人、那个原本如丧家之犬被他追赶的道人正缓缓转过身来。
冒襄低头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两人,眼光冷澈,他早已学会了硬起心肠。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也不回头,问道:“纯阳宫的人?”
“是峨眉别院的人物,这一下赚大发了,算上这两个,一口气做掉了四个。”一闻还在喘着粗气,刹那之间的生死转换,让他的神经还处在极度兴奋之中。他浑身上下十几道伤口,血似乎也快要流干了。
冒襄不再理地上的尸体,转身之际一道固本倍元的灵符便打了出去:“你这也是出家人的口吻?还好是让我赶上了,不然你就连本带利还给人家了。”他自己虽也是五痨七伤,也比眼前之人强上许多。
胸口上印了道灵符,一闻立时便觉清爽许多,闻言大笑道:“这是小道我洪福齐天啊,处处都有你冒老大照看!你不知道,今天纯阳宫要载大跟头啦!”
“怎么,动手了?”
一闻笑道:“我们从暗坊里买来的消息,今日乾元那厮派了得力人物汇合上清宗的道人去大相国寺找和尚的麻烦,另一边又派出他手下自墨阳死后的二号人物烛日出城西,据说是与些蛮子会面。他纯阳宫再大的声势,分成了这么多股,又能厉害到哪去?这样的大好机会少天师岂肯错过,他知道烛日是个难缠人物,身边也必定还有高手随行,便亲带了两位师叔和几个师兄弟去截杀。刚才我看到飞符传信,似已是得手啦!”
冒襄越听眉头却越是紧皱,等他说完才冷道:“这么重要的事,竟无人知会我?”
一闻的笑容登时僵在那里,期期艾艾道:“这……这个消息来得匆忙,你,你又在大内里难得通知……”
冒襄挥手将他打断,道:“不用你在这儿胡诌,少天师的心思,是个人也看得明白!”
一闻一下子就泄了气,摇头道:“他是刚刚出来,有些事情还想不明白,想他总不至于……哎!说他做甚,我本是想去知会你一声的,谁知他却故意把我先支出来,来前头那一片林子里找落单游弋的纯阳门人下手。”
“你还走得动吧,随我一起去看看。少天师张家唯一的嫡系,可别出了什么闪失。”
偏这时,北城门外的官道上奔来几匹健马,远远的见了冒襄,更是快马加鞭。冒襄闻声望去,见当先马上是个蓝衣太监,身后几人则是大内的带刀侍卫,最奇怪的是最后边还远远的跟着一匹小母马,跑的颇辛苦,马上的人竟是毓漱公主的侍女会儿。
“吁——”的一记长声,几匹健马在两人身前停下,太监匆匆翻下马背,行个大礼,才喘息着言道:“大国师请快跟老奴进宫吧,官家有极重要的事要与您议定。”
冒襄不疾不徐道:“公公可方便透露,所议何事?”
那太监诺诺几声,才道:“老奴胡乱猜测,可能是要委任大国师为国使,护送毓漱长公主和亲塞上。”
会儿骑得小母马终于也赶了上来,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下得马来,两手撑着膝盖喘个不停。没等把第一口气喘匀,她便直起身子,冲着冒襄道:“冒……冒先生,我家公主请您,请您务必在见官家之前,再与她见上一面!您,您千万别不答应啊!”
和亲?塞上?那个毓漱公主要远嫁到北蛮之地了吗?这么说,那一晚她便知道了这消息?冒襄想着心事,一时间竟忘了回答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