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七、致命遂志

作者 : 奥雷连诺

石殿里出现短暂的停歇,黄泉之魔巨大的呵气声一下下打在众人的心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子杞胸口一起一伏,尽量不让自己的喘息声那么明显,一口气用出“蒙”之符书对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之后接续的“一语成谶”外用法门;燕玉簟没有看子杞,而是目光沉沉的盯着地面,似乎有什么让她厌恶的东西在那里蛰伏;钟镇岳将石棺轻轻放在地上,相里子依旧昏迷不醒,被他横放在石棺上,他自己则仔细的打量着石殿的每个角落,不想放过任何的细节;蔺无终站在那犹在缓缓变化的符箓之前,呆板的面容上露出犹豫之色,这一条特殊的同道在他眼中分明有着不同形态,他似乎在考量从何处着手拆解;老头儿撤到了石殿的边缘,离黄泉之魔远远的,甚至用自己暗色的鲜血在身前布下了一道防御;百里则像是最事不关己的一个,从身上撕下巨大的布条,慢条斯理的为大猿包扎伤口,黑猿一声不吭,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纯净的黑瞳此时仿佛孩童。

另一条通向石殿的长廊口子处,崇华道人和形象恐怖的枭阳走出黑暗。走在前面的崇华看到殿中的情景,愕然停步,一脸的惊疑不定。

燕玉簟的一声尖喝打破了平静:

“小心!它的爪子远不止八个!”

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变化,只比燕玉簟慢半个呼吸的时间——钟镇岳全凭感应出剑,斩断了从他身前涌出的两只鬼爪,他剑上附着的真煞有着绝对实质的杀伤,一剑两断,鬼爪分崩。崇华还不太分得清状况,可出于为那年轻人分忧,也便毫不犹豫的出手,六条暗青色的丝线从袖底飞出,卷住了近前的两只鬼爪,用的是品级略低于“鬼发丝”的“青丝”,上面的腐蚀之力对这等鬼物尤为显著。就是蔺无终百忙之中,也有为后辈分忧之心,掌底青气横流,困住了四条拔地而起的鬼爪。

子杞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他擎剑相抗时,面对的却是漫天掌影!一望之下,怕不有近百之多,近乎将偌大的石殿顷刻间塞满!燕玉簟眼睛瞪得极大,胸臆间被绝望的情绪填塞,无数巨大的鬼爪择人而噬,争先恐后的向中央的子杞拍落,透过极少的缝隙,她看到子杞犹带着些许愕然的脸庞。

其他人都被挤到了角落里,面对一头黄泉魔物的含怒一击,众人无不凛然生寒。纵然这并非魔物本体,然而通幽鬼门洞开一线,这具身躯已拥有了五成以上的力量。真正的黄泉之魔,是禀九幽黄泉之精粹而生,孕育于太初混沌,与天地同寿的大魔物。据说黄泉虽然广袤无边,容纳无穷九幽地气,然而也不过能供给不及百头的魔物生存。居于黄泉的这近百魔物,依照各自威能,各辟洞府,或大或小,独居其间,霸占此间精气以养自身。为轮回大道所限,真正站在顶尖的黄泉魔物根本无法到达人间,能凭借通幽鬼门而抵达此界的不过是能力最等而下之的,然而已非小小人间所能容纳。长春子死前放言说斩杀了一头黄泉之魔,其实是诳言,最多是让那魔物神魂受创,要养个千把年岁月,这已是任何人足堪自夸的战绩。就是强悍如张道陵,当年也不过是把那几头肆虐的魔物赶回黄泉,要说斩杀,怕也力有不逮。

近百鬼爪的拍击,让子杞原本所立之处陷地十尺,狼藉一地。鬼爪幻灭的幻灭,凝聚的凝聚,继而又整合成八只,像尾巴一般趴伏在地上,将那被蚀透了双眼的巨大头颅拱卫在中心。尘埃落定,坑中碎石如粉,已找不到半点子杞曾存在的痕迹。孤零零的一个巨头,就那么悬在大坑之旁,也没有任何部位与鬼爪相连。它空洞的眼窝里漆黑一团,虽然明知道它已不能视物,然而被那空洞扫过,便莫名的生出绝望之意。

燕玉簟咬着牙,一步步向那头颅走去,肩头却被人从身后按住。她并不回头,只低低的喝道:“放开!”声音里疏无威胁的味道,反而像某种不得已的请求。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纯美的黑色烟带再次从裙裾中飘散出来,随着她这一声清喝,一同袭向身后之人。崇华惊愕的“呀”了一声,急忙缩手,掌中吐出一层力道,击退了黑烟,却不敢再去碰她。他急道:“姑娘,别被伤痛蒙蔽了眼睛,让你看不到本应看到之物!”

燕玉簟仍旧在前行,直走出五六步远才像是忽然听到了他的话。她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慢慢的转过身来,看到崇华焦急的脸。她忽然觉得这种表情好不合时宜,愚蠢的让人发笑,可自己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眼睛里的关切是真实的吗,还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刻意为之?为什么那里头还夹杂着些许畏惧,是因为那怪物还是因为我?她那样又愣愣的任这些想法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冲撞了许久,才理解了他刚刚那句话字面上的意思——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即使在崇华这种常年浸婬鬼道的道人眼里,燕玉簟的色调也显得过于灰暗了。他记得在湖上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女孩还不是这样,那时她虽然形如鬼魅,可在他这种懂行的人眼里,也不过额心一点晦如渊深,然而此刻这一点已遍及全身,让她整个人都如同一块在万丈深渊里放久了的黑色玉石。他又想起那个和她一起的红衣女孩,她似乎陷得更深,像一尊万载不化的寒冰,坚冰之下还隐藏着了不得的东西。

“你看那个怪物,它在找什么?它那可不像是甘休的样子!”

甘休?人都没了,还不肯善罢甘休吗?燕玉簟冷静下来,再去看那头颅,真如崇华所言,它正向石殿的每一个角落巡视,表情似乎也越来越躁动不安,仿佛真的在寻找什么。那对漆黑的眼窝里渐渐多出两点微芒,虽然细若尘埃,却因为四周的黑暗而变得显眼。微芒一点点变大,里面仿佛有情绪的波动,像是一对新生的双眼。

当微芒膨胀到人眼大小时,头颅终于锁定了一个方位,空洞的眼窝死死的盯在那里,再不移动。而那里,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石墙。

燕玉簟盯住那儿,忽然掩起嘴,发出了无声的惊呼——

空气被剥离掉伪装的外表,露出它原本的样子,不知是因为头颅的凝视,还是施术者的疏忽,这个几近完美的幻术走到了终结。水纹一样波动的空气向四周扩散,渐渐涤荡出一个人形的轮廓,眉、眼、口、鼻、耳、发、颈、身……从摇摆的幻想中凝定,成为确确实实的存在。可眼见之人因这幻术,对这存在也起了疑心,几经眨眼确认,才肯信这是具真实的人体。可谁又能确定,这一回不是跌进了另一个幻术里呢?

这是一次完美的幻术体验,他自幻妖处得了“大幻无疆”的神通,然而本身对于幻术的理解却不怎么高明。“一语成谶”中有对于幻术的概要,说“夫天下幻术,下者役观,中者役感,上者役心”。他这幻术来自这一门的老祖宗,天生便有些高妙品格,自然高明一等,他此时耍的这幻术,若强要说,也是介于中者与上者之间。

除了崇华,在场众人无不被他骗到,即便是灵觉极为敏锐的,也被他蒙住了感知。那魔物神魂自不与人类相同,大抵对幻术一类极难中招,若不是临时生出一对观火魔瞳,却也识不破他的幻术。可惜子杞毕竟不够老道,借了幻妖之力能做到这般已是超常发挥,若是幻妖全盛之时,所施幻术当真是“无定无常,暗通心曲,万象生化,生死不能易”,轻易便将万物生灵玩弄于股掌之间。

“魔头,你发现的可够慢的,我这边儿的大礼都已准备多时了!”

子杞嘴上说的轻松,额头上却不住有大粒的汗珠滴落。胸口上的殷红又晕开更大的范围,经过这许多磨砺,这个最爱喊痛的少年已经学会对伤口熟视无睹。他的双手在胸前一遍一遍的画着圆圈,直到那个他早前用指尖精血写下的符字现出行迹——

“困!”

子杞将双掌一扣,碗口大的符字被扣在掌心,他喝道:“困者如寰!”双掌一碾,再向两边一展,一道玉色的环带便被抛了出去,将子杞和三四丈外的头颅都裹了进来。那玉色光环悬浮于空,色泽古朴圆润,缓缓自转,如同星轮。

头颅被环带裹挟进来,连连喷出暗黄色的浊气,仿似隐隐不安。继而继而大声咆哮,激的子杞衣袂飘飞,连的皮肤上都现出了道道波纹。

子杞迎着吼声向前踏出一步,举剑笑道:“你少来吼我!在我这‘玉带寰宇’之内,虽是自困,我也定能致命遂志!”

“致命遂志?不好,他是想要同归于尽!”燕玉簟大声惊呼,向着那一片环带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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