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预料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弥越裳靠在墙壁上,娴静的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她看着窗外,无数绚烂的光彩在夜空下绽放,她的语气就像在闲话家常。
柳婆婆则怔怔的盯着地面,一脸心丧若死的神情:“我从前就远不如他,魏师兄虽然聪明,却从来不在这些世俗伎俩上花心思,不然也不会被他将参同契赚去。呵,我恨他那么多年,却从不敢靠近天山,也不知道他的底细。准备了这么些年,也不过是能做到这种程度,被他随手化解,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那么说,其实你并不是付出整个余生的代价?”
柳婆婆自嘲的一笑:“我这种人,说白了,最爱惜的还是我自己吧?做什么都不能拿出全部的决心。”
“可你至少一生都在爱着一个人。一千年都不改变的爱,难道不需要最大的决心吗?”
柳婆婆不禁看了徒儿一眼,摇头道:“你真的不曾爱过人吗?爱一个人又需要什么决心呢?即使如我这般,千年不曾一见,可爱他已经成了习惯,甚至不再需要什么驱动力。他的面目开始模糊,我开始忘记一些曾经的细节,或许我一直爱着的是我心里面一直记得着的那个人吧。可即使那是我想象中的人又怎么样呢?我的思念是实实在在的,而那个人,也曾经是实实在在的。”
弥越裳轻轻的叹口气:“爱么……我以为我曾有过的。”
伯阳先生虞景升初建此山城时,或许有种种考量,然而此刻,却已全然为了他的阵法而葬送。这座建立在废墟上的大阵,变换了新的阵眼,也完全抛弃了之前外围的种种布置,而只剩余高悬着的“五方真英鼎”和它脚下的扣天阁。它们像是一柄孤独的长剑,笔直的插在已死去的玉京的心脏上。
他禀赋偏狭,一生除了三洞四辅根本没什么朋友甚或门客。偌大伯阳宗,说白了,除他外不过是那十二组百来个下人们而已。如今他自毁长城,下人们尽都遭殃,或是走避不及被土石埋住,或是被宾客们泄愤斩杀,纵有些神通颇高的逃出命来,也少不得五痨七伤。然而他们或死或伤,却完全不在虞景升考量的范围里。
他现在站立在五方真英鼎的两个鼎耳上,右手虚托着光华绽放的参同契,全身辐shè着淡金sè的光芒,宛如神祇。
山城上的争斗在他出现的一刻便止息了,繁弱和戴着面具的雷霄对望一样,后者摇了摇头,便将手掌一翻,将所有流毒而出的黑稠之物尽收入掌底。这是他以“五蕴”之法所催化的魇蛊,为人心yù念的具现之物,天下至秽之物,也莫过于此。在将要功成的一刻被人翻盘,雷霄实在是有些不甘,然而事不可为,他便毫不犹豫的收手。
大玉关于允浮空而立,和他同列之人,有白灵素白秋雨兄妹、穆王天都的三公子和四公子、龙尾宫的风伯四星官。这群人以于允为首,隐隐成箭头之势,虽然人人带伤,但面sè沉毅,仍是军心可用。众人修行法门虽不同,但都有一份高手的直觉,那个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的伯阳先生身上的气息达到了今夜的最顶点。他全身的真息与铜鼎、扣天阁、参同契和身周的yīn阳鱼图浑然一致,同调的气息一波一波向上攀升,仿佛是即将燃尽的烛心,正燃放着最剧烈的光明。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疑问:他求的到底是什么,如他这般境界已经是人间极致——还有什么,竟让他豁尽一切,也要得到?
终于,虞景升开始动了,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参同契的上边,缓缓地向另一边推开。那本是半展的竹简,后半阙原是扎拢的筒状,此时却被他推动着、一片竹片一片竹片的展开来。他的身外响起密集的噼啪音爆之声,像燃烧的烛心爆出火花的声响。旋转的yīn阳鱼激荡起一层层波浪,仿佛随时会还原成混沌之气。
只推开十几片竹片时,他的额头上便已布满汗珠。可他满脸都是兴奋之sè,双眼因疯狂而显得亮的可怕。当竹片被推开超过三十个,山城也开始受到影响,仿佛他周身的剧烈气爆也传递了过去。本已疮痍满目的地面再次上下翻动起来,如同无形中有一个个磨盘,以土石为料,要将之尽数碾为糜粉。
“嗑啦”一声巨响,一道巨大的裂缝从高台的根部裂开,直接将高台劈成两半,紧接着是密集的碎裂声。这一回庞大的冰术和植物催生之法也无济于事了,高台在轰隆声中坍塌,上面的人狼狈的往天上窜去。虽然没人受伤,但脚下无立锥之地,滋味可不怎么好过。
也不知是哪里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大叫声,伴随着叫声,一处地面猛地裂开,蹦出一条暗红sè的人影来。那人灰头土脸,根本看不出长的什么模样,只是手里提的一把暗红的长刀好不惹眼。他刚一落地,便哇哇大叫道:“他nǎinǎi的,老子终于出来啦!”猛甩了两下头,却弄得自己更没个人形,忽瞥见阁顶之上的虞景升,大骂道:“你\妈\的老流氓,老子跟你没完!”脚下一踏,炮仗一般冲向天空,提刀便斩!
此时正在最紧要的关头,虞景升全神贯注的盯着眼前竹简,甚至连手都懒得伸。yīn阳鱼图自行该换形状,迎向来人。那人一刀怒斩,声势惊人,却是深深陷在一团旋转的yīn阳之气里。他大喝一声,便待拔刀再斩,哪想得那团气一缩一弹,将他适才斩进去的刀劲如数奉还。他哼都没哼一声,便以来时的速度弹了回去,无巧不巧,却是正好落入他出来的那土坑里,也不知进去了多深,一时没了声息。
许是被他这一搅和,反而激发了虞景升的全副jīng神,他的左手微微颤抖,却终于将最后一片竹简展开!一时间,竹简上腾起无数有形无形的符纹行迹,曲卷虚渺有如升腾而起的烟气。其间或有鸟形鱼迹,或有篆文草书,或有瑞兽鬼面,仿佛世上千般万般诡谲神异的事物,都被归录成象形,收录于此。
虞景升左手猛然按下,将诸般影像尽数震散,而他的肉掌拍击在悬浮的竹简之上,竟发出一击清脆的玉器交击之音!
至此,道锁尽解!
“他似乎——气息波动不一样了?”子杞骑在青豹背上,和冒襄一道飞在天上。
冒襄却不似他那样写意,脚踏藏锋剑,双手抱着闵水荇,闻言道:“似乎如此。他之前气息借助诸多外物勾连地脉与鼎身中吞吐而出的五行、yīn阳之气,中间隔着一只鼎,总还是丹气一流。然而此时……他似乎是完全夺天地之气为己用?可他这样狂吞,不怕引来劫数吗?这、这、这似乎是飞升一路的术法?我实在是看不出其中奥妙。”
子杞往头顶看看,只见夜空之中繁星点点,万里无云,忍不住出了一口气:“幸好没有劫云,不过我还真希望他解了这什么道锁,干脆立马飞升算了。管他成与不成,总之人间少了他一个祸害。”
“人间百年不见飞升,难道会因为他获得魏伯阳传承,而打破吗?”
虞景升额头上的汗水本来已经蒸成了烟气,此时又冒上来密密的一层。他的左手始终按在竹简上,却不妨碍他阅读。他的眼睛来来回回在竹简上看了无数遍,没看过一遍,他身上的气息便相应的做出一次变化。这等真息搬运层次的变化实在太过庞杂,动辄便干连着千万条气机的波动,行之于外,则是气质的时刻改变,一忽儿如渊深亭岳,一忽儿又似晦如九幽,让人错以为那里站了一群人,每次都是一人放出气息而余人尽皆收敛,而那些人若还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是强大的让人绝望。
“这老东西,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繁弱一头白发,可从雷霄处略微知道伯阳先生底细后,也忍不住赞他一句老东西。
雷霄摇头道:“你可别忘了,他曾服下一颗‘百幻丹’,这样的变化万千,不正是他的道基?此刻之大千气象,更不同他往rì,若说这才是他的真实水准,我可真不敢与他为敌呢。那魏伯阳到底锁闭了什么东西,我还真是好奇得很!”百幻丹是魏伯阳一脉秘而不宣之物,雷霄竟然知悉,他所知掌故之多,天下怕也没几人比得。他忽然按住面具,发出一下下“嘶嘶”的吸气之声,继而又道:“我怎么闻到了些……死气?是有人将死么?还是——有人本该已死,而强行按压,却有压制不住之势?嘿嘿——人活千年,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扣天阁第六层中,柳婆婆忽然强直起身子,然而忘记了此刻束缚在身,用力太猛,又被猛地拉了回来,狠狠地撞在墙壁上,忍不住痛哼了一声,可是她脸上却没有丝毫受痛的表情!
弥越裳少有看到师父露出如此惊讶之sè,即使被虞景升反戈一击时也不曾如此,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柳婆婆眼中全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不断地摇着头:“不,不可能,这是师尊的气息!全天下只有他行功之后,才能发出如此气息!不对,行功时也不是如此!是,是那次他起鼎成千颜百幻之丹,和书成参同契时方有如此气势!他老人家不是早霞举飞升了吗?怎么,怎么……”
弥越裳按住她的肩头,用力的摇晃,大声喝道:“你冷静些!这不是伯阳祖师!你忘了吗?虞景升要解开参同契的道锁,窥探祖师留下的玄机!祖师不会再回来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成功了!”
“他——成功了?”柳婆婆盯着窗外,机械的重复着。
阁楼之外,虞景升忽然昂首目视天宇,声如龙鸣,震动九霄:“为何同样是天生地养,他一出生便有得传玄奥的资质?而我,苦修千年,却仍旧不是你的得意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