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二、西望龙城阵云起

作者 : 奥雷连诺

()将台之下,旌旗如林,种种刀兵剑戟折shè着耀白的光华,将视野切割成仿佛一片片拼接而成的陆离模样。杀气仿佛凝成实质,冲天而起。

那是几乎不能直视的景象,赵济却强迫自己紧盯校场,并保持住绝对的庄严。右手死死握住剑柄,即使脖颈被玉兜鍪压的僵硬,脊柱却始终挺立如枪。即便以其帝王之尊,此时此刻,胸中也不能不波澜丛生。西北望,关山路远,凭栏望,甲兵连天。眼前雄兵开赴前线,他rì又有几人能还?这万里的山河,铁桶的江山,到头来,还是要靠这些武人维系的。身后即是京师,如同躺在地平线上的巨人,似乎也被这阵阵杀气惊醒,昂起了头颅。龙城在望,烈阳高悬。而天边的云,也仿佛已列阵,等待天子巡视。

台上旌旗翻飞,校场上的军人同时间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轰”的一声,几乎只是一个单音。而千万次甲叶和兵刃碰撞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化成声音的洪流。

继而,十万官兵山呼:

“——万岁!”“——万岁!”“——万岁!”

气势如龙,胆小之辈此刻不禁紧捂双耳,骇的心胆俱裂。赵济大喝一声,被自己震得耳膜鼓荡,猛然拔出腰间长剑,直指天空!

“……锃!”

如有雷霆降下,所有佩剑的军士齐声拔剑,同指天空!

热血涌上头颅,赵济感到浑身战粟,仿佛有什么东西扎根于身体,将要苏醒。这是最为强烈的一次,那种深埋于神魂中的躁动,他一直抗拒着,并总有莫名的不安。可此刻,他却有种任其破茧而出的冲动,他能感觉到血液冲入头颅,带来炽热和力量,滚动,迸发,炸裂!对,就在那儿——那是一片沃土,扎根之处,灵居之所,神魂与血肉的核心。

脑中有什么在咆哮,他的呼吸也炽热起来,手中所握仿佛不再是凡剑,而是可劈山断岳的神器。他将仗剑,横跨万里,斩将擒敌,这十万甲士,和那些正在边疆鏖战、数倍于此的将士们,将追随他的荣光,扫清一切来犯之敌,并实现先祖未曾达成的目标,拓土开疆,让帝国远迈汉唐。

“唰——”赵济猛地将长剑送回鞘中,大汗淋漓,剧烈的喘息起来。他“看到”了无数画面,虽一幅幅扭曲的不成模样,却仍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因为实际上只过去了短短一瞬,可他仿佛已跨越千山万水,经过四季更迭。直到最后一刻,他记起了他首先是一个帝王,黎民之祸福,需一肩承担。

内侍察言观sè,急趋到跟前,小心的扶着天子回到坐辇中。如今是二月底,酷寒不曾消减,乍出一身冷汗实在是不好过。好在坐辇中温暖如chūn,又喝了一杯热茶,赵济稍稍恢复了jīng神。这时那内侍又匆匆走来,一脸难以启齿之sè,直到赵济要发龙颜之怒时,才期期艾艾的道:“官家,这……这个,太常寺的范老大人又来乞见圣驾。”

赵济勃然大怒,“啪”的把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额上青筋突起,喝道:“叫这老匹夫滚!要不是看在他三朝为官的份儿上,朕岂能容忍他屡进妖言!他若今rì还不识趣,再敢提什么壮士断腕的话,朕就拿他来祭旗,用他的老头为将士们壮行!”

内侍唯唯诺诺,低头去了。不一会儿,将台下隐约传来几声苍老的悲呼,旋即远去,如同大海中的一朵浪花,顷刻间被校场上的喧嚣淹没。

周围的大臣们没有人敢窃窃私语,即使有在心中月复诽的,也绝不敢行之于sè。那个人称“犯糊涂”的太常寺卿实在不懂得人臣之道,大军开拔之际,他怎么还敢来,提那什么舍弃燕云、大同一线,固守河间、真定阵地,徐图北方失地的混话?

将士们一纵纵动起来,有序的撤出校场,这是起点,亦可能是许多士兵人生终点的倒计时。他们将一路急行军,追赶先行一步的辎重后勤车队。沿途中,各省路还会有十万将士与他们汇合,作为这些jīng锐的预备役。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却会在同一个地方战斗、流血、负伤,谁生谁死,只有看老天的安排。

“兵甲雄壮如斯,称此为宰割天下的凶器,也不为过吧?”

赵济扭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乾元老道。他忽然全没了和他猜忌周旋的耐心,更看烦了他的故弄玄虚,伸手指向校场中心处,一处列阵整齐、白衣白甲的骑阵,说道:“那是朕手中仅有的底牌,从太祖皇帝手里传下来的卫都羽林。豪放卫和缜密卫统领的这两千人只是第一批,如果战事不利,朕将把其余的三千人全部投入北方一线,搏一个胜负手!听说,契丹的三军统帅耶律瀚海,手下有一建制名曰‘瀚海骑’,其中无不是以一当百之辈。却不知羽林天军可是敌手?朕既在其位,是绝不容祖宗基业在手里零落的!国师上午说本朝国祚绵长?可朕怎么却觉得,此刻正风雨飘摇呢!”

乾元轻叹一声,忽然站起身来,向赵济长揖到地,大声道:“纯阳宫三百子弟及峨眉别院百五供奉,已在禹王台下整装待发,只等陛下征召,便可即刻随军北上!乾元不才,需坐镇京师,贫道师弟坤厚道长和峨眉别院副座枭阳居士,将代贫道行事。纯阳宫一切行止,全由北伐统领号令!”

***

“凌先生,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肯派出人手来!”

坦露半个肩头的红袍僧思巴尔强压住怒气,用语调蹩脚的汉话质问道。颂赞季秀拄着长剑,斜着眼睛看过去,双眼凌厉如剑,同样蕴藏着压抑的怒火。

面对质问和责难,凌山孤依旧泰然自若。身为龙尾宫的副宫主、凌海越的胞弟,凌山孤与乃兄的xìng格截然不同。凌海越是个善于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对着恨透的人也能露出笑脸,凌山孤却向来不苟言笑,然而xìng格坚忍不拔,绝不会轻易动摇念头。

他只是轻飘飘的说了句:“还不是时候。”随即仍将目光投于脚下的山谷。

思巴尔大师“哇”的大叫一声,随后用藏语嚷了一句什么,明显不是什么好话。能让修为深厚的大喇嘛触犯嗔戒,是因为红袍僧们正身处绝大的危险中,山谷中隐藏的道士们可怕的超出想象,他们往rì的修行仿佛不为超月兑,而是专为杀伐而修。思巴尔和其他同门有着隐约的心神联系,汗水不由自主的渗出额头,大颗大颗的滴落。凌山孤再不肯松口,他就决定要亲自下场了。

颂赞季秀猛的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凌山孤,寒声道:“凌先生,你可知道,你每迟疑一息,就多有几个战士倒在血泊里?”

“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救人的。”一句话激的两人几乎吐血,却可恨没有手段能逼迫于他。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又何必接这个烫手山芋!

忽有探马急报:“报!据此两里外正北方发现另一处入口,寨门里只有数百残兵看守。囊rì将军已经整装待发,只等统领号令!”

颂赞季秀此刻心中烦闷,没好气的喝道:“叫他自己定夺就是,何必事事都来问我!”那探马不敢多说,领命而去。却是半个时辰前,颂赞见谷中久攻不下,才动念以另一个谷口为突破,命步兵前锋囊rì将军领四千人前往。

片刻间,又有一探马来报:“报!探马在东西两边都找到了适合骑兵入谷的地点,附近的黑sè箭楼已被控制住!西边的距此大约一里半,东边的则不足一里。乞黎将军已下令开道,一刻钟内,将能分别开出一条一马可过的小路。”

颂赞季秀闻言大喜,大声道:“好!我再给乞黎将军三千人,叫他务必在一刻钟里开出两马并行的道路!来人,立刻叫甲莫将军来见我!”

颂赞的初衷,当步兵本阵全线压上,在谷中清扫道路后,就是骑兵登场的时候。然而当八千步兵压上前线,竟然仍未能占据主动!浑身光芒闪烁的“道兵”简直如同大雪山中的雪怪,丝毫不知疲倦。付出极大代价在入谷处清出大片空地后,第一队骑兵如同一柄尖刀扎了下去,却不料这片土地早被做了手脚,战马一踏上去便惊恐不安,完全不受御者控制,有些甚至直接将主人掀下马背。经查明,地上早已被埋下雷火符箓,符箓虽分解成尘,雷火却已融入土中。这些雷劲威力不强,普通人踏上去虽会感到麻痹,却也不会受到实质xìng的伤害,然而这却足够让良种战马受惊发狂。另一方面,守军也觉察到了骑兵的动向,开始有序向城镇中连绵的建筑群中退守。

因此,颂赞季秀才想从山谷两侧寻找入口,如果切入点合适,将会大收奇兵之效。城镇依着山谷的走势而建,同样呈狭长状,从旁切入,即使有建筑掩护,自上而下的短途冲刺也足够致命。

谷中依然杀声震天,在白晃晃的刀兵中,坦露半肩的红袍僧和藏蓝sè袍子的道士们尤为扎眼,他们神通殊胜,不时飞身而起,在空中对拼几记,惹得眩光四炸。余波之中普通战士东倒西歪,吐蕃军士更惨,有些还要赔上一口鲜血。思巴尔大师脸上不时抽动一下,表情每一刻都在变幻。颂赞季秀也不时抽着冷气,间或向凌山孤剜上两眼,神sè忿忿。

时间变得格外难熬,旁观者也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凌山孤忽然说道:“统领不需太过挂心,龙虎山道法符箓虽然冠绝天下,却也终究不能违逆天数。我观这群士兵身上光华灿然夺目,比初时亮了七分,显然已是回光返照,符箓失效也就在一时三刻了。”

颂赞冷冷说道:“就怕我的士兵先支撑不住!凌先生,当初李大统领和凌宫主两人保举,责成先生随军效命,可现在这般推诿,到底是何道理?哼!先生纵然神通无碍,可到底也该……”

“咦?”

凌山孤蓦然回首南望,左手一抬,极为无礼的打断颂赞季秀说话。颂赞刚要发作,思巴尔也“哇”的大叫一声,瞠目道:“好可怕的火功!好霸道的雷劲!”

颂赞季秀茫然不知其所言,道:“大师,是何事……”

思巴尔指向南方,道:“刚刚有两位大神通之辈对拼一记,距此不会超过五十里。修为之深为我平生仅见。嘿,不管是哪一方,思巴尔也都望尘莫及!”

凌山孤转过身来,忽然一振衣衫,衣袍下有点点星辉散落。“是该动手的时候了!”他大步向山谷走去,颂赞忽觉身后窜出一道道冷风,回首望去,却只看到一道道拉长的残影。四周忽然升腾起莫名的压力,空气也仿佛凝涩起来,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将石块压入胸腔。颂赞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心中却大喜:天山的修士终于全面出动了!

也正在此刻,山谷的深处惊起一片蹄声。高举战刀的吐蕃骑兵各沿着一条缓坡,从两侧的山脊上俯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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