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五、开到荼靡花事了(上)

作者 : 奥雷连诺

()天边挂着一丝轻薄的云翳,如金粉洒落的阳光融进寒风里,软化了凛冽,料峭中似乎已隐约能嗅出那么一点点chūn意。就在这冬末的清寒里,一头上烙着几个红胎记的雪花毛驴,“得得”的走在官道上,蹄声里透着俏皮。通向“北固门”的大道又直又长,一路铺就青岑岑的石板,这是一个伟大帝国低调的华丽,就像大国气度已深入这个帝国每个读书人的骨子里。

这段时rì,京城的几个大门已不复车水马龙的境况,每rì进出缩水了许多。北固门几个值守的兵哥儿忙时尚好,一闲下来,百无聊赖,也只能对着内外道路朝路人胡乱张望。

“呦!好俊的姐儿!”

不知是哪个眼贼,头一个瞄到了大老远外的那一抹白影儿。其他人循声望去,也跟着起哄的吹起口哨,反正这外城郭之外离着长官大老远,也没人管着他们。初时大伙儿也不过是闲着无聊,听了那么一声叫唤便心痒起来,大老远只见着影影绰绰的一抹白,是公是母都不大分辨的出,哪还真能辨个丑美?可随着那毛驴和背上驮的人一点点走近,口哨声变成了期待的浪*叫,接着又变成不由自主的惊叹,最后又没了声息,只剩下一张张流着馋涎的怀脸。

几人虽没瞧见毛驴上的“梅花烙”,可也能从那一蹄一音的步子里品出几分sāo*劲儿,连毛驴儿都有这等风流,那主人又岂是等闲?驴背上那位果然是个蹁跹人物,一袭短裘配湖水sè的大褶裙,里面似乎是轻纱缎子,雪白的狐裘袖口露出那么一截黛sè的纱,隐约还看得见内里一双chūn葱一般的小手儿。只可惜她面庞上罩着一面细孔面纱,遮住了大半面庞,然而只凭那露出来的一双眸子,已把多少的所谓美人儿比了下去。身体随着毛驴的步子一起一伏,虽则隔着那些个厚厚衣衫,玲珑的体段依旧曲水般流淌出来。

“咕——”几个兵哥儿齐声吞了一口口水,那美人儿眼见着便要过来了,却没一人敢上去说话。他们几个只是最不入流的小兵儿,天子脚下从来不敢像别个城门卒一般颐指气使,谁知道哪一个不起眼的身后就有通到天听的关系?这女子单独一个上路,气度又如此从容,饶是几人眼里毒辣,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天下也不是那个太平岁月了,又或许是哪一位风尘异人见了机缘,入京来取那功名富贵呢?

到底是有个回过神儿来的,为自己壮胆儿一般喃喃了一句:“说不定还是窑儿里的呢,哪个正经人家有这样的姑娘?”往前赶了几步,张手叫道:“那姐儿……小姐!我见你面生的紧,那,那个可是第一次进京?”说了两句,他也捋顺了舌头:“你是何方人士,又有何贵干,可是来投奔亲人?如今可不算太平,上头查的也严,京城里头更是一等一的紧张。你一个姑娘家,若有落脚处还好,不然现如今的行情,可是不大好抛头露面的?”

那女子也不下驴,只是微微一福道:“小女子从北地而来,别无亲人在京城,不过访友而已。”

那兵哥儿不想这等好说话,慌忙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惊讶道:“北地?有多北,那边可有战祸啊!听说胡人凶蛮,咱汉家的百姓好多被当干粮吃了!真是老天作孽——难不成,你、你是逃难来的?”

女子轻轻摇头,目中露出高远之sè:“确实是乱的紧呢……战祸,**,外乱,内乱,万民如蚁,血染滩途呢。”

兵哥儿被她话中的肃杀激得抖了两抖,张大嘴巴道:“那你怎么过来的?你说访友,访的又是……”

“喏,她们来了。”女子往城门口一指,正逢一阵风吹来,携着各种各样的香气,苦哈哈的城门口似乎成了温柔乡,兵哥儿们未回头时,就已醉了三分。

那城门下头,正齐溜溜的站着一排姐儿,莺莺燕燕,如百花怒放。

兵哥儿们目瞪口呆,目送着那女子跳下驴背,被那些他们平时远远地都难得看上一眼的红牌们簇拥着,彩云一般飘入城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狠狠地耸动了一下喉咙,惊醒似地叫道:“还真是个姐儿!”

“哎呦!”他忽的捂住了脑袋,不知所措的看着刚刚狠锤了他一下的老兵:“老头儿!你疯啦,锤我干啥?你老东西打了半辈子光棍,红了眼啦?”

“你小声点!就算真是个姐儿,这么个阵仗,惹恼了人家,也足够让你死一百回!”他又向四下里瞅瞅,见没什么可疑的人,又道:“还有,这事儿回头也少跟人嚼舌根子,最好烂在肚子里。不然,就怕哪个不喜张扬的,会来找咱们的麻烦!”

城门内,几乎占了小半片京城的花魁们纷纷登车,被香帐挡住妖娆身段。或两三人一车,或一人一车,白裘女子更是被三人簇拥入了最大的一架香车。单看这车队,华贵处不让公侯,只是车顶和马头太多粉饰,足以让人猜出车中人的来处。雪花驴子被夹在车队之中,却丝毫不怯场,趾高气昂,俨然把四周拉车的高头大马当了随从。

花车中,福井桥和月坊当之无愧的头牌红怡姑娘面sè微僵,几次三番伸出手去,旋又缩回来,不敢去碰对面离她不远的一双柔荑,另外两位红姑娘亦是正襟危坐,不敢逾矩。却是那白裘女子大大方方的将她刚又伸出来的手抓入手中,红怡姑娘面上泛红,立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继而柔媚的笑容蔓延整张俏脸,足让天下绝大多数男人看直眼睛。她将身子向前轻挪,不愧是风月场上的魁首,只是肢体上几个漫不经心的小动作,就让车厢内的气氛一下子升起来,适才的些许尴尬气氛也转眼消失无踪。

“簇簇小姐常说鹿姑娘是个千好万好的人儿,不光长的赛仙女,本领也胜似仙女,连脾气也是顶好的。我们姐妹总是不肯信,心想鹿姑娘是什么人,跟咱们这些粉头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莫说好好地说个话儿,就是能正眼瞧奴一眼都是福气呢!刚看着时,更是不敢亲近,说起来奴也不是没见过绝sè,簇簇小姐可不就是个倾国倾城的模样?可这一见鹿姑娘啊,天,可真像是从月宫里走出来的一般!这又如何敢让人亲近?可,可姑娘又这样待我,真是不枉咱们眼巴巴的张望了这许多rì子——”红怡越说越是情动,话到此处,眼睛里俨然已泛出泪花儿。

“鹿姑娘”只是笑笑,轻轻揭下面纱,那面容自然也是极美的,然而见过那一双眼睛,三个女子也并不如何惊讶。她放开红怡的手,说道:“簇簇是有事么?我原本以为能见到她的。”

“小姐她原本是要亲来的,只是那边儿的事情,她说还是亲自布置的好。我们这些姐妹,虽通人情,却不知其中根底,她也说不要涉入太多的好。”

“鹿姑娘”皱紧双眉:“我不是在信中嘱咐她不要轻举妄动了么?她不是逞能去做什么凶险的事去了吧?”

红怡早猜到有此一说,摇头笑道:“姑娘勿急,簇簇小姐知道分寸的。她说她只在暗中布置,绝不会漏了意图出来,也万不会坏了姑娘的大事。何况她毕竟是怜惜我们这一群人的,若是胡来,岂不就牵连了我们?我们面子上是各个院子里的红牌,受多少显贵公子追捧,可说到底还不是些任人欺凌的姐儿?我们的根子就在这儿,虽不知道姑娘所图何事,可定然是惊天动地的。不论成与不成,簇簇她的意思,是莫让我们牵扯太深。可今儿我带着众位姐妹堂而皇之的来了,肯来的,都是还有那么点儿心气儿的。咱们平rì里强冲笑脸,只能在人家身子底下求条生路,可并不是生来就这等下贱,若能和些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儿牵上一丝半丝的瓜葛,也不枉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鹿姑娘低头向三人环拜,道:“诸位高义,妹妹铭记于心!他rì若真有遂愿之rì,必不负今时之情。”

红怡向一旁闪开,不愿受这一拜,另两个女子也躲了开去。红怡摇头道:“只不过是我们的一点痴想罢了,力所能及,也绝不是探求姑娘他rì的报偿。”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好的皮纸袋子,递与鹿姑娘:“这是簇簇小姐让我交给姑娘的,里面有姑娘需要的信息。”

鹿姑娘默默地接过皮纸袋子,眼光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再没有说出感谢的话。

两rì后大清早,曾经的大相国寺外,许多人翘首以待。只可惜从最外层的山门就开始戒严,寻常百姓只能堵在一旁的道路或者店铺里,看内里官员和道爷们的颐指气使。

拖了将近两年,大相国寺终于要按照圣旨,从佛寺改为道观。这其中不乏当rì寺中一场恶战的因素,玄空和尚坐化,涅槃为肉身佛,皇帝也不愿当时就将大相国寺送出去的,如此就拖了一年多的光景。后来不知怎地,渐渐废弃的佛寺忽的成了富家子们游玩的场所,原因无他,只因从某个时间开始,京城里的名jì大多都愿到此处流连,或踏青,或向着蒙尘的佛像还原,或作小型的诗书会场。后来,干脆有几个美人儿就在旁开了小舍住了进去。若不是道门三宗后来出面,好好的宗教圣地险险就成了风月之所。

饶是三宗势力庞大,却也费了极大功夫才将此地肃清,毕竟天子脚下,比拼的是权势煊赫,神通法术起不了多大作用。紧邻大相国寺的最后一位女客是前几rì才请走的,纯阳宫终于可以动工,将佛祖请出,把道君请入。

前线吃紧,纯阳宫与上清、楼观二宗的排场小了许多,京城中镇守之辈寥寥无几,可听说大国师乾元真人是要亲来送佛请道的。只是百姓们守着看了半天,只看到几顶轿子走了进去,也不知国师坐的哪一个,不由悻悻然,不多久也便散尽了。

又没过多久,东边街上行来一顶双人小轿,要经过山门时,被几个道人拦下。轿帘儿掀开,走出个俏丫鬟,叉着腰道:“干什么拦路?我家小姐当初搬了出来,你们那一位罗道爷可是承诺过的!说这一rì旁人虽进不去,可我家小姐却是不拘的,你们要把华严殿那尊菩萨送走,我家小姐与那菩萨娘娘有缘,说什么也要送一程的。”

为首的道人适才匆匆扫了一眼,看见轿子里是还坐着个女人,脸上还遮着面纱,确是个尤物。心想一个婊子还装一副小姐样子,哪一rì爷有钱了不一样能把你按在身下?可嘴上却还陪着小心:“姑娘说的是罗礁罗真人?可有信物之类?”

“可不就是他么!”丫鬟随手丢出只青sè玉玦:“喏,这就是那道爷当初给的。”

那道人在手里仔细看了两遍,确认无误,又还回去,道:“请进吧。”

丫鬟也不上轿,只指挥着四个抬轿的小厮,一步一步向山门里去了。

轿子到了寺院外门口停住,身穿狐裘的女子下轿后,向旁边一座石塔一指,一道青气飘出,在石塔上一闪而没。

“你们便在石塔下等我,不要走出一丈之外。”

这里施法,自然惊动了寺中之人,乾元苍老却威严的声音穿出院落:“何方道友?”

“向你讨一笔旧债的人。”

女子眉心间忽然发出一阵毫光,从中飞出一只六面小印,虽只是虚影,却纤毫毕现。小印猛然放大,滴溜溜旋转起来,每一面都有一道印光飞起,贯入云霄。继而,仿佛有神人在天空托印按下,“啪”、“啪”、“啪”、“啪”……连续六道光芒闪灭,方圆数十丈的巨大印型重叠着按在了佛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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