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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晅的视线递向我,沉思一会儿,缓言道:“查就是了,禁足大可不必。”
皇后刚要点头应下,我即道:“陛下,臣妾觉得还是禁足为宜。不仅臣妾要禁足,荷瑶章及一众锦淑宫宫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都需禁足,以免有心之人再生事端。”
宏晅眉心一动:“你是说……锦淑宫封宫?”
“是。宫中人多口杂,若不如此,宫人进进出出与外界交往难免,只怕就算查清楚了,日后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道臣妾动了手脚。封了宫,外人进不来,锦淑宫中人亦出不去,查出的清白才是不留疑的清白。”我轻缓有力地道出想法,双眸凝神望着他,表露出不肯退让的执拗。说罢俯身一拜,又道,“臣妾与瑶章妹妹清者自清,但求陛下成全以此堵住日后的悠悠众口。”
抬头,见宏晅凝重的神色中透着怜惜与不舍,终是沉下一口气道:“传旨下去,锦淑宫封宫,除去静月轩良玉阁两处以外,旁的宫人暂且遣走。”他的视线抬起,投向愉贵姬的寝殿,浮起一抹悲意:“沈循,贵姬究竟如何?”
“贵姬娘娘怕是……撑不到天明了。”沈循如此回说,又重重一叩首,“臣无能。”
我们退出娴思殿,仍是如来时一般的黑夜。寒冷的夜风飕飕的刮着,半点觉不出春日即将到来的气息。愉贵姬,我不久前还在同她打趣,要她好好养病,以免春来时看不了美景。她却这样快就要香消玉殒,还扔下了尚不足岁的元沂。
我想着与她相识的这些日子,大约算不得什么亲厚吧,但到底还是熟络的。我当日为了给自己图个清净设法让她得了宠,却不成想她会就此有了皇子,又会这么快送命。
宏晅,他待愉贵姬也算不得多好,也不知这其中又有多少是看在元沂的份上。可他……应该也还会念上她一阵子,哪怕也还是看在元沂的份上。
冷风簌簌地灌进心里,凉得刺骨。她以宫女的出身位居二十七世妇、掌一宫之主,却很快就不会有什么人记得她了,甚至是她的儿子。
这才叫命苦。
我转身回望不远处的娴思殿,突然滞了脚步,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回娴思殿。”
“姐姐,这么晚了。”婉然打着宫灯略有不解地劝道,“何况,陛下还在娴思殿……”
那是他次子的生母,他到底还是肯陪她一程。
我静默着,轻轻说:“不必惊动陛下,我就在殿外候着。”婉然不解之意更甚,我眺望着那一处灯火通明,“卯时,陛下要去早朝,不能让愉贵姬娘娘这样离开。”他不会为她误了早朝,哪怕他知道她等不到他下朝。我很清楚这些,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若有一日我与愉贵姬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他是否也会任由着我独自死去。
宏晅一直在娴思殿留到了寅时二刻,出来见了我显是一怔。我沉默地行了礼,问他:“贵姬娘娘如何了?”
他悲悯苦笑:“睡着。”一颌首续说,“朕下朝后便来。”
“恭送陛下。”我复行下礼去,待他离去后提步进了殿。
愉贵姬静静睡在榻上,苍白的病容在烛火暖融融的光线下有了几分红润。她好像睡得并不安稳,羽睫不时的轻颤,我不敢去猜想她梦到了什么。她忽而双眉死锁地攥紧了手,久久也不放开,好像意识到了一切都行将离去。
“元沂……”她紧张地唤了一声,我恍然大惊,一叠声叫来婉然:“快去长秋宫,求皇后娘娘把皇次子送来一见。”
“可……可是……”婉然怔神道,“锦淑宫已然封宫了啊。”
我颓然坐回去,回过身握住愉贵姬的手,感到无助不已。眼泪弥漫出来,我对着不知是否还有意识的她道:“姐姐,是臣妾的错……是臣妾为了月兑自己的干系请旨封宫的……”我紧咬下唇,泪水仍是一滴滴落在衣袖上,“姐姐,不是元沂不孝,也不是皇后娘娘不体谅……是臣妾的错!”
从一开始,就都是我的错,是我当初给庄聆写了那个“渔”字。
握在我手中的手微微一搐,我微惊,她又一动。擦着眼泪去看她,见她眉头蹙了一蹙,艰难地缓缓挣了眼。不禁心下大喜,再度叫来婉然:“快去!告诉封宫的守卫,说愉贵姬娘娘醒了,要见皇次子!”
“妹妹……”愉贵姬虚弱地抬手扯住我的袖口,亦止住了我的话,“不必了,我知道,我时辰不多了是不是?今日这么冷,元沂还小,何苦累他一趟……”
她侧脸望向窗外,搁着窗纸,仍依稀能看出外面是无尽的黑夜,她凄凄一笑:“今日真冷。我进宫五年了,好像只有头年的那个大寒可以和今天一比。”
我不敢开口,怕此时一开口眼泪就会跟着出来。她抿一抿唇,仍是看着窗外:“大寒过了,春天就不远了。”她重重沉下一口气,面上笑意迷离,“我的家在梧洵。从前在梧洵行宫的时候,每年上元、中秋都可以见到家人,一年里最盼的也就是那两天。掌事宫女心情好,就会准我们在家住上两日,可从此以后,我回不去了吧……”
自是回不去了,不止是她,还有我、庄聆、琳孝妃、瑶妃……我们死后,终是要葬入妃陵的。风光大葬之后,逐渐被人淡忘得只剩一个封号。
尽管我未有半句作答,她仍是絮絮地说着,仿佛要将最后的话都说个痛快才可舒服一样:“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没有分量的。”她怅然一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是元沂出生之后,我仍是明白。有时候真觉得宁美人你好福气,同样是宫女出身,陛下却肯那样待你。你知道么?我心里不甘过,我也想同你争,可我那么清楚地知道我争不过……”
“愉姐姐……”我终是开了口,眼泪也如料落下,“陛下来过的,陛下一直守着……后来是不得不去上朝了才走……”
“是啊,谁让他是陛下。”她阖了眼,显得疲惫不堪,“我得幸的那一日,也是同样。记得当时我那么害怕,他仍是走了,去处理朝政。之后也没再来过,只一纸诏书封我为良使……”
“姐姐,这回不会,这回断不会!陛下说了,他下了朝就会来,姐姐等一等……”我的手背死死捂着嘴想止住哭,却毫无用处。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活得那么战战兢兢,生怕宏晅恼她不见她。可弥留之际,她的怨竟是这样的多……
大约也只有到了弥留时,她才敢说出这样的话吧。
她一声轻笑间透出几许冷意:“等?宁妹妹,你不知道我现在觉得多累,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他来又能如何呢?我不是你,他对我永远不是夫君对妻子或者爱妾,我又何必辛苦自己去等?”
“姐姐,看在元沂的份上……”我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此时的我,只是万分地希望她能多留一刻,不论为了谁。一股道不明的惧意在我心底滋生着,我知道,我无力承受如此直白的生死。
眼下,我想我甚至比她更怕。
她眼底生出深深的留恋和痛苦:“到底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起元沂了。他还那么小……”她的手倏尔握住我,很有力,“你告诉我,这些日子,元沂在皇后娘娘那里如何?细细地说,一件事也不许少了。”
我心中一阵发闷,带着泪水强笑说:“元沂他……在长秋宫很好,每天晨省时,皇后娘娘也会带着他来让臣妾看一看……他还是很机灵,小手很有劲儿,那天聆姐姐逗他玩,被他抓着手指不肯放……脾气又倔得很,皇后娘娘怎么哄也不肯撒手。宫人们私底下都说,位列九嫔的静修仪让皇次子这样拽着手指在长秋宫里走传出去可有意思……”
我檀口轻言出这些日子的件件趣事,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应和,只有烛火偶尔发出哔啵声响,倒像是唯一的听众。我始终不敢再看她,就当她一直醒着、一直听着。直到最后一件事说完,我绞尽脑汁也再无事可讲,终不得不再去看她。
她又睡了过去,和方才一样静静的面容,却比刚才睡得安稳多了。
她长长的羽睫不动了,手也不再攥着了。
她果然没有等.
我就在榻前静坐着,耳闻有宫人到了门口见到殿内情景有识趣退下的声响也不加理睬。坐了很久,心想今日的早朝可真长,不知遇上了什么样的难事拖住了他。
还好她没有等。否则,一定很累……
殿内的烛火渐渐显得不那么明亮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殿里都照进了昏暗的阳光。我推开窗子,望着隐隐泛红的天际,任由冷风吹在自己身上、脸上。生生吹干了眼泪,将晨时的景象看得更清。今日的朝阳,仿佛格外的红,那暗光印在红色的宫墙上,连成一片,昏昏暗暗地好像在低诉着什么。可那低诉那么尖锐,大概后宫中的每个人都听得到吧。
那一声“陛下驾到”传入耳中之时,我已平静如常,起身出殿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漠然禀道:“陛下,愉贵姬娘娘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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