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三年二月,贺兰宏晅醒时天还未全亮,他坐起身,一阵轻微的头疼。レ?燃?文?レ是昨晚喝多了酒,到现在酒劲还未退。身边的女子仍睡得沉沉,没察觉他起床的动静,他在昏暗的烛光中凝视了这张熟悉的面容很久。
她侧躺着,半边面颊都埋在了枕头里,长长的眼睫轻覆着,睡得安详。他看着看着,忽然禁不住地起了笑意,自己也说不明白在笑什么,也许只是因为她这个睡相实在可爱。
她的一只胳膊露在外面,压着被子,那白皙无暇的颜色就像一块水润的白玉。贺兰宏晅忍不住去搭上了她的手,她的手却蓦地一搐,眉头也皱起来,嘴唇动了一动,说着什么。
是梦中呓语,声音很小,他听不清。便凑上去,这才差不多听清了她的话:“陛下……奴婢要嫁人了……”
贺兰宏晅觉得心头仿若被什么东西狠然一击,滞在那里,怔怔地望着面前熟睡的面容。
她恨他,她一定恨他,不然不会在睡梦中说出这样的话。她连在梦中都能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并且无时不刻不防备着……无时不刻不寻着机会向他道出那句话。
是,她要嫁人了,是他允诺的。
她是他的御前尚仪,他答应给她寻个好夫家,最后却只给了她昨晚的恶梦。
“陛下……”她紧锁眉头再一次开了口,贺兰宏晅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再去听的勇气,匆忙下榻,更衣盥洗。
“陛下……晏然她……”郑褚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他的意思,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丢给郑褚一个不清不楚的答案:“回来再说。”
回来再说?这是留还是不留。一贯善于揣摩圣上心思的郑褚心里犯了嘀咕,要她?那倒是册封啊,散号宫嫔册封又不费什么事,留个口谕就得了;不要她?不会吧,这是多少年的情分,不要谁也不能不要她……再者说了,人家眼看着要嫁人了,陛下您把人家要了又不给名分,这干得什么事儿?
没什么工夫多想,心里琢磨的话也不敢明说,郑褚应了声“诺”,不再过问。
卯时上朝,贺兰宏晅得去成舒殿前头的广盛殿。出了成舒殿的大门,他在苍茫的晨雾中停了脚步,遥望着不远处的地方,一缕笑意清冷。郑褚循着望过去,几个宦官模样的人正往这边来,瞧着还是长乐宫的人。郑褚大抵知道这几人的来意,却不知陛下要怎么应付。
这是来宣旨的宦官,可该接旨那人……目下正在陛下榻上睡着呢。
几人步履沉稳地行来,在贺兰宏晅前一拜:“陛下大安。”
“免了。”他口气淡淡地道,打量了那刚起身的几个宦官中为首的一人两眼,轻然一笑,“黄大人,这是来宣旨的?”
那宦官躬身道:“是,皇太后懿旨。”
贺兰宏晅“哦”了一声:“拿来给朕看看。”
“这……”黄姓的宦官略一迟疑,即双手将盒子奉上。贺兰宏晅轻挑开盖子,取出里面的丝帛卷轴打开,淡看了一遍,陷入沉吟。
见他这个神情,来宣旨的几人模不准了。他们都知道在这事上陛下和皇太后意见不合,连争了好多日,直到昨儿个才算敲定了,难不成又要变卦?可旨意都到殿门口了,断没有送回去的道理。
末了,贺兰宏晅将那卷轴卷整齐了,搁回了盒里,然后直接从他手中取过了盒子,随手就转交了郑褚:“收着。”
“诺……”郑褚道。
“陛下……”那几个宦官有点慌了,“那是……”
“是给晏然的旨,朕知道。”他笑意轻巧,微顿又道,“不巧,朕昨晚喝多了,她现在是朕的人了,和亲不妥。”
“什么?!”那宦官惊诧之下月兑口而出,甚至不顾礼数地抬起头,且一时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施礼。好在他残存的理智让他将另一句话忍在了嘴边:陛下您……您把她睡了?
那可是皇太后挑的要册为和亲公主的人,今儿个旨意就到了,陛下您昨晚把她要了?!
“她现在是朕的人了。”贺兰宏晅向他重复了这句话,然后俨然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伸手搭上他的肩,指着殿里压低声向他道,“大人您看啊……从这儿进去是成舒殿前殿,再往里走是寝殿。她现在还睡着,朕觉得……让她继续睡为好。”接着,已经惊傻了的宦官觉得两道寒光直射向自己,寒光中一个略带笑意地声音问他,“你说呢?”
他哪儿敢说不行……唯唯诺诺地应下,还没来得及思考一下如何回去向皇太后解释,贺兰宏晅就又开了口:“回去告诉皇太后,朕上朝回来时若是找不到她,头一个拿姜家问罪。”这森森凉凉的冷意弄得几个宦官都觉得自己被严冬的坚冰冻住了,贺兰宏晅的话却还没完,“皇太后还别觉得朕是有意跟她作对,明明白白告诉她,朕舍不得晏然,嫁谁也不能嫁她。这和皇太后心疼祺裕是一个意思,眼下在殿里躺着的这姑娘,谁敢动她,先数清楚自己九族里有多少颗人头吧。”
贺兰宏晅往广盛殿去了,在清晨的昏暗中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和几个傻愣住的宦官.
那天,皇太后勃然大怒,几欲按着汉代吕雉的法子人彘了晏然以解心头之恨。从来没有人敢如此不留情面地驳回她的懿旨,哪怕是皇帝。可这次皇帝破例了,就为了那个女人。
重要的还不是这些。
现下在她眼里,什么破不破例、为了谁破例都不重要,可这个“破例”,会直接致使祺裕长公主远嫁和亲,那是她唯一的女儿。
“皇帝当真幸了晏尚仪?”皇太后强压着怒气问道。
跪在底下大气都不敢出的宦官磕磕巴巴地答道:“是……是,臣找御前的人打听了……是真的……”
皇太后的怒意升腾几分,又问:“册封了?”
“这……这还没有。”那宦官叩首道,“太后,您动不得尚仪啊……陛下发了狠话,说尚仪若是有个什么岔子,他头一个就找姜家问罪。”
“荒唐!我堂堂姜家还怕她一个奴籍的丫头不成!”皇太后一击桌面断然喝道,“去!把她给哀家杖毙了!哀家倒要看看皇帝能把姜家如何!”
宫人们瞧得出,皇太后这是气懵了。这三年来,皇太后与帝太后、皇帝的关系愈加紧张,但都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谁也不敢硬碰硬。甭管心里多少个不乐意,面上总还是过得去的,不会有意去找对方的不痛快。可这一次……也说不好是谁先找了谁的茬,总之目下看来要倒霉的是御前尚仪了。
“太后……太后……”那宦官小心地察着言观着色,战战兢兢地劝着,“依臣看,事已至此,您此时委实不能跟陛下硬碰硬……还是先忍下的好,她就是得封也封不高,太后您想出这口气,日后有得是机会。”
皇太后闻言愈怒,刚要出言斥责,一旁静默的韵淑仪开了口,轻慢道:“姑母,黄大人说得对。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祺裕是横竖都要嫁出去了,您又何必再为个贱婢跟陛下闹僵了?”
这才是关键,皇帝平日里幸了谁都无所谓,这次是专挑了她要送出去远嫁的晏然,是要她知道,别想着让旁人替她女儿出嫁.
贺兰宏晅下了朝回成舒殿,进了寝殿看见晏然已不在殿内,登时浑身一悚:“晏然呢!”
他厉问宫人。尽管他并不觉得在他的那般威胁下,皇太后还有胆子挑衅,可晏然目下确实没在殿里……
一旁的宦官连忙上前躬身禀道:“尚仪说去找宫正……说是要去尚食局挑人。”
这丫头。贺兰宏晅放下心来不觉一笑,随口问说:“什么时候去的?”
“起来就走了。”宦官回思一番,“不到卯时。”
贺兰宏晅想了一想,又问:“心情如何?”
“这个……”那宦官被问得有点蒙,照实答说,“没瞧出来……”
贺兰宏晅面色一沉,静默一瞬,道:“知道了,退下吧。”
她必定心情好不了,从清晨时的梦话就能知道。再者,她开心从来都是挂在脸上的,不高兴时才会遮遮掩掩不让别人看出来,这个规律他早熟悉了。
整个成舒殿的气氛都不对,因为晏然几乎和御前的所有宫人都处得不错,昨日他幸了她,今早却没有直接册封,弄得上上下下都替晏然紧张着。
一片压抑。
正在跟前服侍着的墨兰就表现得头一个明显,研磨研得心神不宁,手上明显劲力不稳,他不时地侧眸瞟一眼她也没有察觉。
墨兰没察觉,旁边的郑褚可看不下去了,碰了碰她的胳膊,把玄霜接了过来:“换茶去。”
墨兰应声退下,到侧旁的小间好生平复了一番心神,才沏好了茶端进去。到了门口却陡然滞住,一惊之下茶水险些洒出来。连忙颌首微微一福,向来人见礼。
对方却没什么话,安静无声地从她手里将茶接了下来,如常地上前奉茶。随着这人行上前去脚步,四下服侍的宫人互相看了又看,心里都是同一句话: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尚仪女官心真宽。
晏然颇不给面子地驳了他们心下的评价,上茶时一个不小心踩了裙摆,茶洒了不说,连案几也动了几寸。
可见也是心神不宁着。
贺兰宏晅转过头,微蹙着的眉头在瞧清来人时即刻舒展开来,微有一愣:“晏然?”
她沉然下拜:“陛下恕罪……”显得那么镇定,镇定得刻意而疏远,他想了许久的话都被她这短短的五个字堵了回去,牵强地笑道:“没事,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