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府
依旧是轻柔舒缓的声儿,“别着急,把事情前因后果仔细说一遍。”
一个穿银红长比甲大丫鬟道:“夫人,奴婢头里听跟公子的小厮芸铭和另一个小厮说去老宅送东西的事。”
这问话的是安仲卿的嫡妻戚氏,小名唤作:青娘。
戚氏淡淡声儿,没什么起伏,道:“你去查查,在来回我。”
“是,夫人。”那大丫鬟下去。
戚氏抚着温润的羊脂白玉茶盅,思绪飘渺。
好半天,身旁站着的穿斜襟靛青褂子,头梳得溜光的老婆子,赔着小心道:“夫人,公子这几日不知忙些什么,只过后宅一趟,当初老奴就说夫人就该跟过来。”
轻飘飘一声叹息,细细声儿道:“可是老太太不愿意离开,我这也是为难。”
那婆子道:“如今老太太听公子愿意出来做官,心里一高兴,才答应过来,这次夫人一定劝着老太太留在京城,年轻夫妻总这么分着,终究不是个事。”
戚氏才要说话,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岁的男孩,步履稳重,像大人一样给戚氏行礼,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然后,规规矩矩立在一旁,一看男孩就有极好的教养,母亲必定是知书懂理之人。
戚氏道:“你父亲和你说了些什么?”
男孩道:“教导孩儿好好读书,问了孩儿课业。”
又闲话一会,那个穿银红比甲的丫鬟回转,看小少爷在,就没说什么。
戚氏对男孩道:“海儿呀!为娘身子倦怠,想歇一歇,你回去书房读书吧!”
那男孩子规矩地行礼告退。
看小少爷出去,穿银红比甲丫鬟道:“奴婢问公子的小厮芸铭,开始他支支吾吾不说,奴婢吓唬他说夫人要去老宅,他才吐口,奴婢发誓说不告诉夫人,他才说公子不知从哪里弄个女人住在哪里,有丫鬟婆子五六个人侍候,刚搬过去时,让他们送米蔬曾去过,后来偶尔送点东西,不常过去。”
戚氏拈着指尖,用茶盅盖子拨开水面上的花瓣,徐徐地道:“去打听一下,这女人家世,出身”
“是,奴婢遵命。”
那丫鬟才要举步,戚氏又道:“记住,这事千万不能让你家公子知道。”
“是,夫人。”
安家老宅后是个小花园,秋风一起,花草树木渐至凋零,佟氏踩着落叶漫步园中,叶子沙沙声,有了苍凉味道。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虽很轻,可踩在落叶上,发出声响,打破秋日的宁静。
佟氏回头,惊见安仲卿一袭雪白袍子,外面罩了件竹青销金云水暗纹披风,长身玉立站在离她几步远处。
佟氏有些恍惚,使劲眨眨眼,确认是安仲卿没错,展颜开口道:“怎么一直没消息,突然来了?”
安仲卿带着宽厚的笑容,道:“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吧,此处呆久了,风凉,你身子骨弱。”
其实佟氏身子骨并不弱,只是看着像弱不禁风。
佟氏还是高兴他的体贴,二人就去不远凉亭里,安仲卿解开披风,铺在石鼓上,礼貌地让佟氏坐下。
佟氏感慨他的心细,道:“安大哥的事忙得怎样?”
安仲卿道:“此次远征,部分兵士是临时招募来的百姓,挑精干的留在军中,其余朝廷出银两盘缠,遣散仍回家务农。”
佟氏看他下眼圈似有暗色,关切地道:“安大哥昨晚没睡好?”
话问出口,却有点失悔,怕安仲卿多心,用眼偷漂他,安仲卿却没介意,微笑着道:“这两日军务繁忙,夜里睡不安稳。”
佟氏不好往下说了,二人沉默片刻,安仲卿道:“祯哥下落有了点消息。”
佟氏本来垂眸,此刻一下抬眼,问:“在那里?”
安仲卿道:“像是卖去山东一带,我托了山东府衙寻访,有消息会尽快通知我。”
佟氏虽有点失望,可总算有点消息,不在是大海捞针。
自打回京城后,二人见面,就不像一路上相处轻松随意,她与他独处总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气氛尴尬,也许都回避什么,不愿意捅破中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佟氏心里害怕,他的底细她一无所知,万一说破,他又无意娶她,见面就更加不自在。
安仲卿看她表情阴郁,安慰道:“你放心,祯哥是我的学生,也像是我的亲人,我一定让你母子团聚。”
这时,踩着树叶吱嘎声,跑来一个小厮,上了亭子,在安仲卿耳边说了句什么,安仲卿一向淡定的表情,有点微微变色,对佟氏道:“我有点急事,告辞。”
说吧,就匆匆离开,待佟氏起身,才想起身下披风,安仲卿没了影儿。
安府
后宅正房,戚氏手里端着绣花撑子,细细地绣着一新裁剪的夹衫袖口花纹,手法娴熟,轻巧。
一个杏红衣衫的丫鬟匆匆进来,回禀道:“夫人,公子去了老宅。”
戚氏手里的绣花银针轻微顿了一下,后又仔细地绣起来。
红裳丫鬟等了会,不见主子说话,又进言道:“夫人是不是改日会会这位佟氏夫人。”
戚氏纤巧的手轻扬,低柔声儿道:“为时过早。”
站在一旁的陪房付妈妈是皇上不急太监急,道:“姑娘,现在不出手,等到木已成舟就晚了。”
戚氏不变的贞静,不疾不徐道:“你回戚府,找大舅爷,把这女人底细打听清楚,越详细越好。”
“还有,和她有关的人也都查清楚,模清虚实,才能对症下药。”
付婆子答应一声,立刻出去找自己男子去戚府送信。
这付婆子是安夫人陪嫁过来的,安夫人陪嫁过来两房人,就是这付婆子和一个老吴婆子。
盏茶功夫,戚氏绣完一个袖口,收了针,对红裳丫鬟吩咐道:“想法子让老太太知道,别露出口风话是由我房中传出去的。”
那丫鬟道:“主子放心,区区小事,奴婢能办好。”
上房
安老太太沉脸坐在软榻上,儿媳戚氏站在一旁,儿子安仲卿站在地中央。
只听老太太问:“我怎么听人说,你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女人。”
安仲卿瞅了一眼夫人戚氏,安老太太道:“你不用看她,这事跟她无关,是我听见人说,找你来问问。
安仲卿恭敬地道:“母亲,实在不是您老人家想的那样,我二人相处皆是以礼相待,是青白的,日月可鉴。”
安老太太道:“你给我说说,这女子是什么出身?家世如何?”
安仲卿略踌躇,道:“她是贾府一个妾室。”
安老太太徒然变脸,急问:“那个贾府?是被抄家的贾府?”
安仲卿不安地看看母亲的脸,低头道:“是。”
安老太太脸色暗沉,厉声道:“卿儿,你怎么不知深浅,把一个罪妾养在家里,你是要毁了自己前程,还要连累家小。”
安仲卿抬起头,道:“母亲,她已于抄家时发卖,现在已赎身出来。”
安老太太不听则已,一听怒道:“这种出身的人养在咱们家,传扬出去,安家的脸面往那放,祖宗脸面还要不要?”
安仲卿看老太太发怒,不敢言语。
老太太厉色道:“你赶紧给我打发走,别让我心堵。”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戚氏这时和声细语道:“母亲息怒,儿媳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老太太看一眼儿媳,神色缓和下来,道:“媳妇,这是你夫妻的事,你也有权知道,有话你就说吧。”
戚氏温柔如水的目光望眼丈夫,然后低眉道:“夫君现为朝廷命官,总要有几房妾侍,媳妇本想这次来京,替夫君纳几房姬妾,现在后宅就我和素姐俩,也太清净了,况素姐身子骨又弱,不能生养,这位姨娘既然已赎身,与贾府在无瓜葛,不如娶来家,和媳妇做伴,共同侍候夫君,就是她的出身,高门深院,内宅之事,不说出去,外间也无人知道,也免得一个人丢在外面,夫君日夜悬心。婆母看可好?”
安老太太看儿媳的眼神充满赞许,态度也软了下来,道:“你要是这么说,这倒是个妥当的主意。”
老太太看眼儿子,脸又板起,道:“既是你媳妇贤惠大度,你选个日子,就把她接进府来,但丑话说在前面,不许生事,这种大家子出来的姨娘,贯会使手段,搅得家宅不宁。”
安仲卿瞥了戚氏一眼,脸上莫名嘲讽,戚氏见了,坦然自若,不改端庄柔顺表情。
安仲卿朝上道:“母亲此话诧异,儿子并未想娶妾,儿子只是怜她没地方住,暂留府上,等她找到住处,有合适安排,就搬出去。”
安老太太诧异,脸色归于平淡,道:“如此说来,你不是想娶她为侧室。”
安仲卿郑重点下头,道:“是。”
安老太太原本直直坐着,身子绷紧,此刻却骨节松散地朝后靠了靠,堆在宽大的罗汉塌上,道:“如此就好,快些寻个房子,让她搬出去。
“是。”安仲卿脸上没有喜怒,平淡淡也没看戚氏一眼。
夫人戚氏从老太太房中出来,柔顺的笑容不减,手里却死死捏着帕子,一路疾走,大丫鬟香澜小跑才能跟上。
回到房中,付妈妈迎着,把夫人迎进屋,顺手掩了门,迫不及待道:“怎么样?”
香澜道:“公子说了,无意娶那佟氏。”
付妈妈松口气,道:“这不就没事了。”
戚氏坐下来,却柔柔地笑了,道:“无事?无事倒好了,公子他违心说不娶,是护着她,怕我对他的心尖不利,怕留在我身边,我伤害她,那是真心想不娶?”
香澜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端给夫人,道:“公子都跟老太太保证,让她搬出去,不就解决了,夫人还担心什么?”
戚氏缓缓摇摇头,道:“我还不了解你家公子,如今一颗心扑在那女人身上,明着是搬出去,买桩宅子,养个外宅,让她和我分庭抗礼,岂不是逍遥自在,我怎么能让她这等舒心。”
戚氏说完,笑里添了诡异,对付妈妈道:“你找个知道路的小厮去送信给那佟夫人,就说有人在丰泰茶楼等她,别说是谁。”
付妈妈领命,从夫人屋里出来,边往大门走,恍惚想起那年间的丫鬟叫什么艾什么云来着,后来被夫人卖去肮脏污秽勾栏里,做个下等□,不几年听说就被折磨死了。
付妈妈摇摇头,心中对这佟姓女子生出几分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