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反锁在书库里,待在放青经的书架前,一个版本一个版本地看,犬与狼的故事重播了一遍又一遍——以前的村子大都养卢令犬,为了保全牲畜,主人家令它们捕狼,捕到一头幼狼奖三块鲜肉,捕到一头成狼奖三十块。犬于林中游猎,猎到成狼就上交换肉,猎到幼狼自己把它喂大后换肉。
我合上书,将最后一本青经塞回书架。
我说,木空提起这个干嘛?是是,我知道,几乎青经里每个故事都会被博士们争论寓意,可偏偏这一个,《青注》中很久以前就无异议地认为犬是忠诚的,此外还诞生出一种不反对绝对服从,也不苛责小小私情的态度。确实,很有青宗特点。
可是,帮“死对头的女儿”好像不是小小私情啊喂,又不是偷偷把她养大拿去换肉。[……]
啧,好端端地浪费什么时间,任务啊任务。
笃笃,靠天井的某个窗户忽然被敲响,接着,二福用头顶开窗户,趴在窗沿上朝我傻笑,鼻涕流下来,粘在前襟,“丁丁,吃饭饭。”二福大我一岁,智力却不及三岁小儿,因此,我破例对称呼不太在意。好吧,吃饭,吃饭。
“丁丁,饭好不好,吃。”二福看我吃,吸着口水。
“不太饿,”我把食盒推给他,“没胃口,你吃。”
“阿公,不许,我吃,丁丁的。有吃,小妹妹的,饱了。阿公说,她要死了,用不着吃的,让蜡花下次免做,可老婆婆的,就要做好来。”二福磕磕绊绊,总算说了个大概,“死是,什么?”
“埋土里。”
“这样,不是,见,见不着,吗?”
“……不会,总会再见的。”
“不懂。能,能吃饭吗?”
“也许吧,在冥间?”
“那那,丁丁在哪,阿公在哪,先生在哪,死了就不在了吗?”
“问问问,问那么多干嘛!多嘴,吃你的!”
“小妹妹,说她要死了,问我,不懂,才问的,丁丁,告诉我……”
“……青经上说,生者追思,死者不逝。大概有人记着你,就不算离开世间吧。”
“那、那,有人惦记着,小妹妹吗?”
我把食盒贯进而二福怀里,甩上窗户门,听不见他在外边焦急地叫,丁丁,丁丁……闭嘴啊,这种事,我怎么知道!!有空想这个不如去研究那些臭脾气虫子!!
好烦!
半夜,我把最后一册归位,瘫坐在地板上,眼冒金星,全身乏力,月复中咕咕,间接感受到各种空虚寂寞冷。终于,终于把压制狂化的初步方法弄出来了,累死个人啊,奴役剥削未成年人啊,呃,好饿。
我大概是凭本能找到厨房的,清醒时嘴里充满鸡肉,哑伯幽幽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视我,一身半旧青衫无风而动,半晌才开口,“慢些吃,莫噎着,老朽还以为是老鼠,两只鸡腿全不见了。”
哑伯不哑,是因为聋才说不好话,被人取了个“哑”字,本姓文,瘦而矮,是二福的爷爷,待人极严,园丁喜谷和小厨娘蜡花据说恨毒了他,但也正因为有他,这个家才没有败下去……
似乎觉得抓不到贼,哑伯索然无味地从米缸yīn影里走出来,回房去了。
直觉告诉我,我只吃了一只鸡腿,绝对没错儿。[……]
回书库时我走过几步到西厢,丁号门半掩着,露出二福宽宽的背,他跪在床边,压着声音,像在和极好的朋友闲话,“吃个,鸡腿,阿公坏,我,好大劲,才拿到。你,饿的,饿的。”
“我要死了,大哥哥。”床上的孩子喃喃。她像只被顽童玩坏的女圭女圭,老旧发黄、破破烂烂,茫然睁着无神的大眼睛,盯着某一点,想象着自己也不明白的“死”,“家里,那些大姐姐,在我装睡时这么说,死是什么啊。”
“埋土里,丁丁,说的。”
“那见不到兰兰姐姐她们了。”
“不会,丁丁,说的。”
“那我上哪儿见呢?”
“冥间,那里有饭吃,不饿,丁丁,说的。”
“去哪儿我会消失不见呀。”
“不会,有人……活着,小妹妹就,不会死,丁丁,说的。”
“骗人的,丽姬说人都会、会死。”
“不会,大哥哥,惦记着你,睡吧。”
我连忙闪到槐树后边,避开推门而出的二福,他没拿鸡腿,大概是留给那丫头了,真是……难得。等他溜回房,我才从树后冒出来准备回书库,所以,“老人家早点睡,有益身体健康。”
“可阿婆怕明天醒来就见不到天rì呢。”七婆佝偻着腰,满头白发飘散着,早年被火烧烂的半边脸此刻无比狰狞地泛着蓝光,拐杖着地声回荡在天井里,有点半夜猫叫的质感,怪渗人的。
“这样啊,您继续,我先回去。”我吞吞口水,这出场太震撼,差点吓尿了都。果断转身走人,耳边还是有七婆的yīn森细语挠着,呵,一转眼长这么大啦,以前见了阿婆总要哭,看看吃东西也不擦擦嘴,全是油,来,阿婆帮你擦擦……
不,不用了,我加快步子把七婆甩在身后,逃似的冲进书库。可有点糟糕的是,当我站在书库门前,迎接我的不是我的蓝sè线装书大军,而是宝物们散落一地、惨不忍睹的凶杀现场。呃,我闭上眼,不愿再看——这一定是我上楼方式不对以至于看闪了腰……我环顾左右。
那扇靠天井的窗开着……
我揉着黑眼圈打量千辛万苦整理好的书库。偷书就偷书了,为什么要打乱所有分类啊,累我半夜不睡,提心吊胆整理,要知道睡得好好的从书架上摔下来任谁都有火气,更别说是半屋子的**啊,放在百年前拥有其中一本都会被杀头,有几本还沾着血迹,怨气深重啊,不小心中招就亏大了。
书,可是会吃人的。
指尖划过几条书脊后,忽然落空。
少了。
看看,这架书是讲魂力的。
不见的那一本……
事情,有点大。
“我说,是不是忘拿什么啊?”
窗户那边传出响动,二福平常不过地用头顶开窗户,睁着红眼看我,手背肿得老高,大概被抽惨了,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样子,“丁丁……”
“滚,不理你。”
“丁丁,帮帮忙,帮帮忙,帮帮忙……”
“……你就怎么喜欢外人?”
“等死,难受。”二福忽然说。
我噎住,忽然不知怎么接话。记得有一次,下很大雨,谁也没发现二福一直没回来,晚饭时才发觉少了一人,工人都去找,后来才在旧书局一口废井找到。那口井没有井沿,雨水直接灌进去。水淹到他脖子,很险。出来后他告诉大人们,他站在那一天,一直哭,看水漫上来,想着没人记着来找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大人就笑,你个傻子知道什么叫死?二福当时就是说,等死,难受。
“嗯……小妹妹的身份比较……不一样,还有蓝兰,帮了也……很难受。”
“身份,是什么?”
“……是不能吃的讨厌东西。”我挫败了。
“不能吃,确实,很讨厌。”二福傻笑起来,似乎觉得很好玩。
“对了二福,昨晚是蓝兰来我书库的吧。”我昨晚没有见到蓝兰,她不在莫小言身边这一点十分怪异,而二福的话,大概只是指路吧,毕竟他的话,是在不能保证拿到正确的**。
“是,老婆婆说,你问起,就说。”
“那老婆婆还说什么?”
“她说,要丁丁包涵,人老了,就,就不忍心晚辈先走,请丁丁成全。”
“说得好听……你们看得懂丹篆么!”
“不懂。所以,要丁丁,帮帮忙。”
“字典在那边,红皮的,自己拿去给小妹妹,就说,就说是路边捡到的,懂?”
“不懂。”
“不这样说,被你阿公抓住了,还狠狠抽你。”
我把门窗关上,又点了油灯,火苗在灯盏上静立,柔光似水,漫满整个书库。借着灯光,我在储物柜里翻找,找出一只布偶,做工很粗糙,两颗大纽扣是它的眼睛,四肢短小倒显得头大得滑稽,针脚稀疏得可笑,几处还露着稻草,全身脏兮兮的,看不出原sè。抽出一张黄符,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让人眼酸,凑近火苗,黄纸着了,噼噼啪啪响。
“喂,瓶子。”我晃晃布女圭女圭。
“唔唔,是豆子啊。”丑丑的瓶子扭扭身子,醒了,想用手蹭眼睛,无奈手短碰不到,便开口抱怨,声音又尖又怪,“都是豆子啦,把我做得这般古怪!”
“本来你就是用来逗乐的啊喂。”
“啊!你多久没洗过我了,真是薄情。”瓶子尖叫,奋力拍打自己,扬起一片尘烟。
“可恶!可恶!烂豆子!”瓶子怎么拍也不干净,怒了,以头抢地摔下一只纽扣眼睛,捡起来摔在我脸上。
“哎呦,疼!你这家伙,敢不敢再砸一下!”再砸一下你丫就瞎了。
瓶子静了,果然,这一招屡试不爽。
“好吧,我不敢……才怪啊!”瓶子故技重施,于是,它瞎了,赌气似的背对我,“都是豆子不对,都是豆子不对,长大了就不理我!小时候……明明很黏我的……都是豆子不对。”
“你不一定有空啊。”
“胡说,瓶子是豆子永远的好朋友,永远有时间听豆子抱怨、发牢sāo,委屈了就直接哭好了。”瓶子没了眼睛,看不见我,只能挥动小手无头苍蝇般乱转。
“叔,宗里让我们看管的那本**中的**,被拿走了,虽然不愿意,但我没有阻止。”我戳戳它脑袋,让它消停。
“嗯?《六魂》么?”瓶子双手抱胸低头思考,忽而大叫起来,“你你知道……”
“长大点就知道啊,别人家的布公仔只能说些父母写在符箓上的话,哪有这样生动(闹腾)的。”
“这样啊,”瓶子搞怪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年的沉稳,“那随缘吧。”
“随,随缘?可是若是被神宫那边……”
“这种麻烦事不用太担心嘛,宗主那家伙被养的白白胖胖就是为了替我们烦这些事的啦,豆子抢宗主饭碗,那家伙会哭的。现在我们是要烦一些宗主都烦不了的。豆子,事情有点大条,我们商量一下摆平它。”
“什、什么事。”
“嗯,简单来说就是债主杀上门来了。”
“复杂来说呢?”
“就是莫昉那家伙十二月的时候跑来烦我和仓藏,说什么我们还他情分的时候到了,硬要我们答应把他的女儿和外甥女领进青宗的门,还死皮赖脸地不让别人知道。好好的把孩子塞进青宗,别的地方又不是不能学习,叔叔我就想不通了,他莫昉要干什么。”
“所以,我那个35号学生……是蓝兰或莫小言?”
“不是。豆子的学生一定是个乖巧的好孩子,莫家老少都是麻烦,豆子碰不到最好。”
“叔,现在就有一个小的在家里。”
“老的不在?还真像那家伙的作为。豆子听好了,这是第二件事,那个孩子的事不要插手,这件事后,我们家不再欠人情分。”
“咦,一般人不是会要求治好他女儿?”
“那家伙说,‘生死有命,我能替那孩子做的,已经尽了,你们也不要插手最后给一张草席便可,我在这里代那孩子说声谢谢’。做父亲的这样说,我和仓藏还费什么口舌。”
“真是,略奇特。”我略震惊,只是,不让我们插手就不要把女儿弄到别人家里来啊喂,还有人都要死了还加个什么青宗啊!这是逼青宗收些奇奇怪怪的成员吗!![……]
“这事还好。最后一件事,叔叔头疼了很久。”
“比上两件还麻烦?”我擦了擦汗,好紧张好紧张啊。
“对,”布偶抬头,脸痛苦地扭在一起,不知为何有几分喜感,“豆子,你……这学期请假太多,班主任要家访啊。”。
忽然间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午夜凶铃,也莫过如此了。
不知何时,雕花木窗微微笼着晨曦。书库内的空气沉睡了一晚,染着夜的浮sè。
吹熄油灯,开窗,东方,朝阳初升,微暖。
晨光落进书库,四下飘飞着金粉。长风掠过,内坊的老房子们散发出岁月的味道,宁静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