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屋檐外挂起雨珠,它们越聚越大,然后啪一声摔碎在街面上,来一个粉身碎骨。我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连飞鸟都在躲避这场匆匆而来的雨水。街上早就没有了行人,几个顽童在雨里奔跑,把自己弄湿,染上泥巴,把脚丫子印上邻家白墙,肆无忌惮地大笑。
“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问在闭目养神的她,“不记得了。”
“有时间追忆往事,不如把自己的事想清楚。”林岚没睁眼,语气很是冷淡,过好一会才不耐烦地追加一句,“敢自己乱猜试试。”
“那和我们一起玩的还有谁,雷小佳,佟竻?”蹲在墙角的我索xìng往地上一坐,托着腮回忆那个出现在布家祖宅石狮上的模糊影子,“还有啊,你明明是林家的丫头,怎么会和我玩在一起,告诉我啦,我就不问刚刚你和老师说什么。”
“我向仓藏借你和侠纵,他同意了,然后告诉我一些‘使用须知’罢了。”
“该是多么不堪回首的过去你才会回避……”
“闭嘴!”
“冷静!冷静!我们说说莫小言的事好了!原来是借到我了主动说出莫家的消息哈!哈哈哈哈……”我几乎是口不择言地转移话题,又十分做作地干笑十几声才勉强安抚了忽然暴怒的人形绞肉机。
吓,吓死个人啊。
我往墙角里缩了缩,示弱再示弱,直到林岚看不过去,嘁一声后扭过头去看雨才从墙角爬出来,继续不怕死地死缠烂打,“是怎么知道林雪村是神官的?薇儿告诉你的?”
林岚不说话,许是全当听不见,摆出一副不和我一般见识的样子。
于是,我决定下个猛料,“告诉我呗,我就忘记你和我相过亲。”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林岚没有生气,甚至于没有相应的表情,一声不屑的冷哼也没给我,平淡到几乎……灰败,“呵,不是记得么。”
“什么?”我随即反应过来,她在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事实上那次相亲给我的印象只存在于小叔的讲述里,只有三分钟的见面:一个是赖在叔叔怀里的瞌睡虫,一个是围着别人家叔叔打转的小萝莉,转足三分钟后,小萝莉催促自家大人离开,自始至终另一方都没有醒。
所以,我的“不记得”是有根据的。
“我看不上你。”林岚忽然冒出一句,好像那场相亲时隔多年后的结论。
“我知道。”要是看上了,后来还能见一次打一次么,差点成童年yīn影了都。我分开五指,乱捋了一阵头发,努力去追溯人生最早那几年的记忆,无论多少次都是一无所获,灰蒙蒙的混乱里只是一拨又一拨的记忆片段,狼狈到连林岚都看不下去,扔了店里一只杯子过来,嫌弃地开口:
“是苒姨带我去的。”
“什么?”我慢慢抬头,大概样子蠢透了,又被砸了一杯子。满地的碎片呵,大概主人家要哭了。真是,还以为当部长以后会好一点的,没想到,还是疯丫头一个。
见怪不怪地,林岚略过我的疑问,直接讲下去,“见到你的时候,你答不出铁斯的问题,被他举着放到柜子上,不哭不闹,看起来就是吓傻了。等到他抱你下来时,又哭得不成样子,哭累了就睡死过去,嘁,真是废材……一点也不像你家里人。”
“然后?”
“你醒了,跑去找你的仓藏老师,至始至终很大胆地没搭理过我,然后,我们就没然后了。”林岚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很少笑过的她竟然给我一个小恶魔式的微笑,“那次之后,我许了个心愿,以后见到某人,见一次,打一次。”
我沉默了,这是什么孽缘啊喂,颇具喜感啊喂,要不要这么凶残啊喂!!!
脑袋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关键点在哪,原来思考也可以是件累人的事,怎么办,脑容量不够用了,“在哪里,我们,初见的地方。”
“你家。”林岚回答得很快,这有点让我疑心她心情极好。真是伤脑筋……不说布家祖宅,也不说古月里,这是故意的吧,除了这两地方,我还有别的家吗?
说到这份上,很明显,林岚已经失去对话的兴致,我只好想象自己是一只蘑菇,往墙里一缩再缩……
乐滋滋的爽朗大叔一出来,看到的便是满地碎片和拎着我领子的林岚,怔了怔,继而苦哈哈调侃了句小两口感情真好,然后,就没然后了,只给工本费已经很仁慈了。
千村开往镇公会的公车上,空荡荡的只有我和她两人。鉴于不久前疯丫头刚让某个爽朗大叔yù哭无泪一把,我不敢坐太近,而后方有人会让她不舒服,所以,只能坐在前方享受后脑勺凌厉的注视。
许久,如蒙大赦那般,林大部长终于开口——
“蓝兰在镇卫生所,你到那儿去,有人会告诉你怎么做。”话音刚落,公车缓缓靠站,林岚跳出车门,再上另一辆车,直至整个过程完成我才反应过来,扎马尾的少女提着刚刚改装过的武器离开,目测是想找敌人干架。
而我背对着她,天地间茫茫雨幕里,连她离去的背影都没看到。
嘁,真矫情了,想这些干嘛,我行我素的疯丫头又不是我能拦着的,还不知道镇公会那边她安排了什么给我呢……苦命的打工仔,退部书还是早rì交了清静。当年的徐来前辈拉我进编外组,大概不会想到我最后是自动退部的下场吧。
镇公会再过一个站就是镇卫生所,虽然处在镇公会建筑群里边,卫生所还是很有个xìng地另立门户,拆一段围墙,前门改后门,公车过了镇公会大门绕个小半圈就看得到。跳下车,一靠近大门就有几张半熟面孔,记不太清,许是某次住院见过,又或是某场葬礼上匆匆一瞥。
莫小言的病房在三楼住院部,我没猜错,各项指标检查都没问题,只是昏迷不醒,瞳孔比常人大,心跳比常人慢,而且越来越慢而已。小心将麻烦jīng丫头的手放回去,帮熟睡中的身体掖好被角,坏心地捏捏她小脸蛋。啧,是谁说小孩子睡着时最可爱的,说得……真准。
隔壁床的林贤几次yù言又止都被我忽略,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受不了他的蠢样开口询问,他才喏喏说于昭乐检查过,手法很温和。
我说不温和才怪,这摆明了是小心翼翼弄走生魂了,强行完全抽取可不是这样,全身变焦炭都不罕见,人的生魂可不是什么容易侍弄的东西。
林贤被我一吓,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干巴巴说了句下雨了,有没有伞。
没有搭理陪床的衰鬼病友,我推门走出病房。除了林贤,没有发现任何林家人或者西jǐng司,也许正如林岚所说,林家选择中立,就连传说中的玉人体质都不能改变林太尊的态度,而西jǐng司,好吧,其实还有一个我来着。
烦闷地扯扯头发,往走廊上的长椅上一坐,旁边的曹诗丝毫不介意我刚从雨里来,因为我身上根本不湿,虚川于骊人,完全是溺爱的。
“曹姐姐。”我叫了她一声,催促浓妆打扮的女孩从情报本子从月兑离,明星八卦什么的,真的不太适合当前气氛。
事与愿违的是,曹诗似乎瞬间找到了倾诉对象,“哎,小布布,姐跟你说啊,珅先生退出娱乐圈啦,好可惜。不过你一定不知道!梅梓和dìdū的中辰娱乐签约了,石磊呆呆的竟然也跟去当保镖了,小布布你怎看?”
“人生无常,提早买好保险。”
“嗯,要姐帮着介绍一个?魏祯的叔叔在做这个哦。”
“听起来,术士世家的灵脉越来越稀薄了……虚川的时代,快要结束了么。”我揉揉无故发胀的额角,脑袋晕乎乎的,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跑进去吵闹不休,“部长交待的事……”
“小布布别急呀,相关人士还没齐人,先等等。”曹诗将情报本子翻过一页,“姐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截止到目前为止,在校生里边发现一百零三个槐下社成员,小布布的组员除了吕织和蓝兰没直接证据外,其余人都中招了,槐下社是有前科的,出了这档子事,东校也没力气开了,那劳什子补习班没了遮掩大概也不行了。”
“林雪村也是槐下社的?”我有点惊讶,一个神官潜伏在学校里和我做同桌就算了,现在加入槐下社是为哪般啊。
“你组里那个白净小哥?挺出名的现在,毕竟主动投诚并和部长单独交谈良久,最后安然无恙的槐下社成员可不常见。”曹诗意味深长地朝我笑笑,唇角掉下几块粉来,“水云社的少东家耶,姐差点看漏眼,逼得自家老一辈交出九成生意的人才呵,不简单,不简单。”
我忽然记起医务室里那头水云社活尸,活尸一向是墓里的守卫,而墓门犬适合守门却不适合刺杀,派这样的刺客,该说是穷途末路了还是狗急跳墙?或许,从一开始就猜错了,目标不是落魄的秦岿,而是抢家产的白净小哥,只是打斗恰好发生在秦岿病房里罢了。
原来那时,水云社就被神宫掏空了。那么,顾和说现在水云社和归家走得很近又是闹哪样,离间胥川望族么,谢谢啊,四家早就积怨颇深了。不过,说到归家……
“林岚说要去归家。”我想起雨中那个看不见身影,竟然有些担心。
“你是不是说要跟去她才这么说的?”曹诗见我点头,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小布布,你就笨吧,林岚比你聪明,要也是让归家人去找她,所以,她才要走侠纵啊,吃什么惊啊,曹诗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千村有曹家的人,你们前脚在铁铺里对暗语摔杯子,姐后脚就知道林岚在让侠纵聚义,联系她写退部书,又推荐佟竻继任的事,结果不难猜。”
“退部?!为什么!”
“你忘啦,小布布,值星部成员‘慎结社’的规定,侠纵说好听一点就是任侠组织,说难听就是帮会结社,你说,依林岚爱校xìng子,她会以身试法?”
“……管,管不了,林家的人都是那样奇葩么。”我忽然间有点无力,明明珍爱,却总选择远离,林苒是这样,林岚也是这样。
曹诗少见地轻叹一声,“一直是这样啊,小布布,林家人的理想都是自己的执念,外人看来不免疯狂,不过,被这样的人护着,至少姐是安心的。”
我摇摇头,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踢地上的刀匣子,“林家,可是有叛徒前科的,曹姐姐,他们出卖的人还少么。”
“如果舍弃一个昏庸无能的王,可以救一百个无辜的百姓,姐是会做的,”曹诗用她的本子敲敲我的额头,“什么时候才开窍啊,小布布,只是那时候,在叛徒眼里,国家不是王,而是那些国兴被奴役,国亡会被屠城的卑微家伙而已,他选择背负骂名,让‘风一样不羁’的人们多一点选择,自杀殉国什么的太单调了。”
“不忠总是有诸多借口。”
“呵,至少,天启年的漆园里,三族没诛成的有很多,你看文家现在不是挺齐全的?”曹诗说完,自己拿出粉盒来拍了一会儿,描了眼线,抹了口红,又举着小镜子看了一番,才慢吞吞地添上一句,
“不过,这话不能和林岚说。她呀,一定会说,背叛就是背叛,要你啰嗦……就是这个犟脾气,这么多年了,木空师都肯来医院看看莫小言了,就你不会学点乖。”
“……又关木空什么事。”
“小布布,木空师他是莫小言的二姥爷,”曹诗就这样平常地说出讳莫如深的旧事,“林易太尊不是有三兄弟么,五十年前,没了一个,赶了一个。”
“出什么事了。”我不想理别人家的事,只是,五十年前这个时间点太敏感。
“姐不太清楚,叔公只说,‘造孽’。”曹诗忽然站起来,拍拍校服,往过道的另一半走去,我扭头去看,来的是熟人,林雪村和狄弈铭,没有蓝兰。真是伤脑筋,明明平时莫小言出点状况就紧张的不得了啊,现在跑去那了?
曹诗和两人打了招呼,交代了几句,回头冲我一笑,挥挥手便走了,走得干净利落,给人一种她出现在这儿就是为了聊那么几句的错觉。
狄弈铭的步子比林雪村快那么几步,一来就坐在曹诗原来的地方,就像要专门把我和林雪村隔开似的,很诡异的守护姿态。我有点猜不透,而林雪村只是扶扶眼镜,淡然坐在狄弈铭旁边,好久才开口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
“林岚说,你可以和我们合作。”林雪村的语调很慢,慢到让我觉得他只是在说作业借我抄抄,而不是在怂恿我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