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荒废的田间小路一片泥泞,我扶着肖白,在泥地上印下两排脚印。槐林市是一片古森林,尽管在人境,也没有多少人烟,长久以来除了某次屯田令下出产又因闹狐狸而废弃的田,基本上看不到人迹,参天的巨木独树成林,相连的枝叶遮天蔽rì,人在其中耳畔只剩下cháo水般飞鸟振翅的声响,只有小狐狸们安睡时,槐林市的世界才会安静下来,静得只有林神的歌声,听过歌声的孩子说,像极了夜里花开的声音。
“你也知道这个传说啊。”肖白一脚踩进坑里,我帮他把脚弄出来时,他这么问我。
“是啊,不在夏市的时候也有来过的,你也用力啊。”我使劲把他的脚拔出来,起身拍掉身上的土点子,继续上路。
“我爸有跟我讲过的,”肖白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抽空说话时语气里充满怀念,“我爸说,有另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也许会有和我们不同的朋友在夜里找我玩,让我见到了不必哭鼻子。”
“哦,那你看见了没有。”我跳过一条长满杂草的引水渠,转身拉肖白一把。
“没有,”肖白还算安稳地落地,故作轻松地摇摇头,“我爸说,我爷爷,我爸爸,我,连续三代,没有看得见的孩子。”
“是么,那要不要听听夏市的趣事。”我别过头不去看他失望的眼睛,快速地说道。
“可,可以么,谢谢你!”肖呆子傻乐起来,连欢呼都像小孩子得了糖的模样。
“嘁,站稳了,”我拽了他一把,免得呆子四脚朝天,“夏市,夏市啊……”
第一次听到的夏市是徐来前辈告诉我的。
那年的夏虫特别聒噪,子夜时分仍在鸣叫,院门下闸了,那少年逾过院墙叫醒我,和我瞒着小叔爬上屋顶躺下,对着满天繁星讲他在夏市的见闻,说槐林市的树梢上层层叠叠的狐火不分昼夜地燃烧,说黑sè赤sè褐sè花sè的狐狸套着秦衣化作人形,说笨拙的家伙藏不住身后拖着一条蓬松尾巴,说油亮的皮毛就像一条奇异的河流,在人的眼前流过,说村落道路,男女老少,河灯点点,一切都在钟鼓声中旋转起来。
然后,塞给我一块狐狸做的米糕,我记不清它的味道,也经不清几时睡去,现在只记得那时的漫天星辰好似都在燃烧,仿佛下一刻就要坠下人间。
“然后呢?”肖白问我。
“快点赶路。”我走快几步,和呆子拉开距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小叔没有答应带我去,就像不让我进他的工坊,不让我去找他一样,没有理由。
远远看到槐林市第一条枝叶时,肖白高兴得差点滑到,这个童心未泯的家伙居然想蹦几下,没滑到是应为我手快。进去之前,我拦住他帮他紧了紧鼓囊囊的挎包,检查一遍我的背包的时候有嘱咐一遍所能想到的注意事项。
夏市是开放的,入场券什么的,只是起邀请作用,这意味着神宫那些家伙也能出现,在青宗宗众的脑袋都是他们悬赏内容的情况下,不能不小心。
几乎未被开发的森林极度接近原始森林的难行程度,林间小径这种人间的诗意从未降临过这里,长满绿苔藓的树干滑不着手,垂下的青藤有时是一条休憩的蛇,林子里的生灵有自己的路,它们在叶子间穿行,在树枝间跳跃,而地上没有人走的路,突起的树根和横生的树干往往让人绕路。
这些都没有什么,让我惊奇的是我的体质居然没有肖白好,当他好奇宝宝四处看时,我只能坐下来喘气休息,百无聊赖的时候得出一个结论,我只是耐打击和恢复力出sè而已,其他身体素质和广大青宗博士一样是渣。
所幸,目的地不是很远。见到满天星般的梢头狐火时,我叫停肖白,在他兜里塞了一条手绢,上面沾了我的血画着术式,而我兜里的,是雷小佳友情特供版,这样,至少在狐狸的感知里,肖白这个常人从来没出现过。
“我听见涛声。”肖白忽然说。
“嗯,狐族,向来擅长幻术。”我对他笑笑,“不要看呆了,忘记任务啊,找到名叫‘蓝港’的店要求它们秘密在整个夏市搜索莫小言。喏,她的头发在这里,拿好。”只知道莫小言会被送来夏市,却不知道时间地点方式,非合作不可却又急着撇清关系,这是最败笔的一点,没有之一。
把哇哇大叫的呆子推进狐火的后,自己深吸一口气,也走进狐火之中。
没有灼烧的刺痛,反而是冰凉的触感,四面八方涌来浓重的水汽,接着,是略带腥咸的河风和夜cháo。皓月当空,肖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奔腾的一川银河星辉,无比激动,“阿布!看看看!传说是真真的!青川!青川!”
我当然知道传说是真的,但是你看的是假的拜托醒醒。
河心的这边是狐国的万家灯火,空气中弥漫着熏香的甜,歌台舞榭也飘渺起来。青石的街道,墨白的瓦墙,酒肆、茶楼、汤屋、戏台、店铺挤满了来客,街头小贩往来叫卖,河面上停着楼船轻舟,码头上停着车轿篮舆,小狐狸躲在化了形的大人身后嬉笑,大人朝来客作揖,来客还礼,分不清是人还是狐。
我指着远处的青黛sè让呆子看,火把的光星星点点连成一条细线绵延进山里,那里才是狐国的宫殿,山野绿林而不是繁华市镇。
“河心那边呢,全暗着的,是什么?”肖白问我,很紧张的样子。
“当然是幻境的边界。”我理所当然地回答,一点儿也不想告诉他按照常理推断那边该是冥界什么的。
更不想告诉他我幻觉一般看到一片稻田。
一片辽阔无边稻田,满是稻花的芬芳,溢出稻谷特有的生气,氤氲在虚空无形的风中,耳边,是生气,或者说是气脉流行的声音。
我搓搓肖呆子的脑门让他清醒的同时也让自己清醒。喂,快点去做任务,谁知道莫小言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啊。
肖白如我所愿地出发了,我不知道曹诗在这会不会惊呼一声你怎么敢,让肖白一个人行事,但是,实在是没人手啊,上寮叫不动,社里不想叫。
鹰组的话,中元节估计该手忙脚乱了,如果它职责中有“处理全国灵异事件”这一项的话,鬼门大开,yīn阳相通,才不是说笑的,特别是这儿漫长到诡异的鬼节。
现在是国历六月初,离中元灯会那晚,既是中原地区真正意义上的中元节,大概还有两个半月,待到结束还有十五天,也就是说,鹰组大概有三个月疲于奔命,就连莫司爱女出事都没什么人管,使命感浓重到让人心凉啊咩。[……]
罢了罢了,肖白出发了,我也有事情要做,比如,去找一位有点小傲娇的河神。河神说的没错,我又来找他了,这次,又是因为莫小言。
虚幻的河水滚滚流动,月华之下,河川数以万计的青川石散发出银辉,亮如白昼。青角小童蹲在岸边,轻轻推开一盏龟形河灯,蜡烛的暖光打在河神的小脸上,用一种难言的苍白。风驱赶着河灯往河心走,片刻,河面上只剩几朵涟漪,河灯沉了。青角小童没有在意,点了另一盏推开,怔怔地看着它的沉没,没搭理走近的我。
是谁说过,河灯,是用来安抚生者的,死者总有新的开始,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年复一年无穷无尽的哀思。
“汝要的东西,咱能给,只是,咱们之间似乎两清了。”青角还是蹲着,留给我一个小小的背影,单薄得可以,“纯正的巫女,用来祭河祭海最好了,咱凭什么给你呢,骊人。”
“当然,不凭什么,您开个价。”于是,没能和狐狸砍上价的我,现在眼巴巴跑来和一位河神砍价,真有够刺激的……所以说,林家的女孩子最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