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君的到来具有古典戏曲的sè彩。头天夜里蛮姑梦见一个年轻和尚敲家里的门,说是从寺里前来化缘的。和尚长得极清秀可人,怀里抱了只木碗,一边叩门,一边掐着佛珠,为蛮姑全家的平安祈祷。蛮姑感激万分,想必是贵人到了。第二天早早起来,一开门却是一条小黄狗。见到蛮姑,小黄狗慢悠悠地站起来,干巴巴地瘦小,显得很可怜。蛮姑一下就想起那天黄昏,她所见到的在篝火中倒下的小狗,蛮姑流了泪,蛮姑不无责备地说,真是罪过,怎么让贵人沦落到这步田地。蛮姑于是悉心地为小黄狗备下一顿早餐,挽留它住下来,保佑这个即将罹难的人家。小黄狗没有负心女主人一走了之,摇摆着木桩般的短尾。至此蛮姑就有了一丝灿烂的微笑。蛮姑抱住小黄狗的头挨在自己的脸上,心里涌动着万般柔情,她想从此身边有了能带走丧葬之气而且懂得她与她分担忧虑的人。她真不知该怎样致谢素昧平生的恩人,她于是就将小狗唤作仁君了。
蛮姑因为仁君的出现化解了很多的孤寂,然心里对曾逃避月兑孝将给举家带来惨局的勾画却更加明晰了,惊恐差不多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内容。只要有一点动静,她都要去核实这个家是否还完好如初,似乎只有世界整体死亡,才是最安全的。蛮姑经常把仁君抱进一间屋里,向仁君诉说她的惧怕,仁君仿佛是一位乐于让女人在面前哭诉的情人。男人、女儿毛毛和儿子浪浪也老听到蛮姑躲在屋里与谁说话,一看才知道是那条叫仁君的狗,所以他们恨狗,也恨蛮姑。
很久以来,蛮姑不再向男人阐明家里将要蒙罹的惨状,她知道讲出来也毫无意义。在工厂当车间主任的浪浪、正在上大学的毛毛和自己的男人,他们的翅膀都长硬了,都能耐了,都不理睬她讲的话了。她不得不与仁君一起分忧。但只有蛮姑心里明白如镜,他们的消极回避毫无作用,因为危险的确在一天一天地向他们逼进。有个晚上月兑衣睡觉时,蛮姑就在灯光下看到男人背部起了一块疤,紫红sè。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过去肯定没有。她提着一颗心去问医生,盼望有一种合理的解释,可医生却摇着头说,没见过,是件怪事,怪事真是越来越多。蛮姑一下断定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她的脑子嗡嗡作响,等待着男人的末rì。后来男人果然每况愈下,腰痛得直不起来,像一把老朽的弓。蛮姑没有勇气带男人进医院,却把医生请到家里。医生说,是肾坏了。蛮姑很吃惊地说,肾坏了?医生又说,其实坏也没有坏到哪个份上,可能因为年轻时没有节制,亏了。蛮姑更为吃惊地说,好好的肾,亏了!亏了不就是坏了吗?蛮姑并不懂得男人许多,唯有肾的功能却了如指掌,肾不仅是生命之本,肾还是男人的阳刚之源,或者说肾就是家族的延续,难怪男人幽会着年轻的女人竟没有能耐了。尽管在此之前,他们的儿女已长大chéngrén,但蛮姑还是因难以面对这一罪责而羞愧,她已十分有把握地猜定,这必是老村长的小儿子开始报复了,被自己月兑了衣服的女人,却落在别的男人的手里,老村长的小儿子能不报复吗?蛮姑这才意识到,老村长小儿子暴死的晦气的确还附在她的身上,所以他才出现在茅厕里要挟她。总之,老村长小儿子是通过她来谋害男人的,她就是躲藏在男人身边的罪魁祸首。
从此以后,蛮姑对这个家不再抱一丝幻想。她的大脑里有时甚至演示着血红sè的有关儿女的惨景,不是浪浪突然被机器轧去了半截身子,肚肠拖在地上,就是毛毛乘坐的汽车呼地栽进深谷,在一片模糊的人堆中,竟找不到毛毛在哪里。走在街道上,蛮姑这样遐想着,有时就突然惨叫一声,惹得人们也跟着惨叫一声。
结果终于酿造出了蛮姑与家人诀别的局面。三十年前,蛮姑轰轰烈烈地改嫁给现在的男人,而三十年后,蛮姑在咽下一块土豆的时候,有个坚定的主意像皮球一样,从脑颅嘎吱嘎吱滚落到碗里,蛮姑打算月兑离开自己现在的家了。这个家蛮姑用滚烫的血液暖了几十年,暖出了一对牛高马大的儿女,暖得男人整天乐呵呵的,暖得整个家温暖如chūn,但蛮姑想,自己必须立即与他们斩断世缘,去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接受即将到来的报应。蛮姑是这个家的主妇,是妻子和娘,正因为这样,蛮姑该走了,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也不见面。蛮姑多次作想自己是安放在男人和儿女身边的一团炸药,来到这个家,也是一场yīn谋,祸害家人的那一天迟早都会到来,这是不可救药的事实。
按平时的情形,蛮姑每次宣告一项主意,都会引起举家骇异。很久以来,家人就这样jǐng惕地关注着她。蛮姑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让他们重新理会一遍什么叫危险。很久以来,他们一齐发现家里的这位亲爱的女人在裂变,他们猜测她的心里也许在燃烧着一团鬼火,燃得她焦虑不安,面如土sè,家里也像总有一种焦糊味。蛮姑出门和回家,家人就把目光藏起来,装出不在意的嘴脸,其实每一双眼睛都在对她的浑身搜索,寻找她有没有生出新的异常。蛮姑在街上走,行人就将见到她那一瞬间的姿态胶着在空气里,眼神固化成一个定格,像欣赏跳崖表演那样去看她。这种眼神没有让蛮姑在意,却刺痛了家人的心。有一次毛毛就盯稍了娘,娘在前面走,后面立时聚集一群孩子,噢噢地乱叫。毛毛清楚地看到,娘被人当成了疯子。
那一次,毛毛躲在老槐树的背后哭了,哭得如丧考妣,哭得槐花纷飞。
但故事还是如流水一样发展到了今天。
蛮姑总算把那块半生不熟的土豆吞到了胃里,咣地一声,似乎一方巨石落地。蛮姑的眼睛有些泛白,脸sè青紫。土豆炖猪排是蛮姑的一道拿手菜,往常能烹煮得醇香四溢,鲜美得沁人心脾,然而近来情形突变,不是猪排拔不动肉来,就是土豆块叮当石硬,把碗能敲出响声。其实土豆的夹生并不能构成蛮姑眼睛泛白的真正原因,一种食物能把人搞成垂死状,不符合任何一个学派的逻辑。蛮姑是在酝酿着她的那个主意。很多天以来,她都在为这个主意的出世寻找道德和理xìng根据,只是在吃这顿饭的时候,她觉得该发布信息了。咽土豆的过程,就是主意落地的过程,因而她并没有去嚼土豆,而是在嚼她的主意。
蛮姑说,你们都饱饱地吃吧,这是我给你们最后一次炖排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