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大胜而归已经三rì,按理来说洛阳城里应是欢愉一片,可是实际情况却是恰好相反。宵禁之时偶尔还能看见洛阳城内点点灯光,可是这几rì一到了夜里,城里却是漆黑一片,毫无生气,就像是城市死过去了一样。就算是白rì,也见不到平rì车水马龙的景象,少有人烟。
“不过守城的士兵倒是轻松了吧?这三rì,既没有人从城外进来,城里的人也没敢出去。”
趴在万世永昌楼高处的栏杆上,刘辩此刻没有丝毫的太子风度,望着夜sè中,比洛阳城墙还要高个头的数十座黑影,只有嘴上笑道,
“虽然工作上算是轻松了,不过时时刻刻看到那样的风景……实际上已经有不少人从城卫军中退了出来。”
司马朗摇头。当这样的风景看了三天,心里有好歹有了准备,不过仍旧紧锁眉头,脸sè不善。
皇甫嵩筑京观于洛阳周边,数十座垒尸之塔围住了洛阳城,虽然覆上了薄土,洛阳城里的人不过都知道里面的是什么。所以城里的人不敢出去,而城外的人也不敢进来。对于人cháo拥挤的洛阳城来说,这样冷清的景象往常是难以想象的。
“简直就像是天下只剩洛阳一座孤城的样子。”
城里连打更人的声音都没有,刘辩能够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呓语,不禁苦笑。
“从结果上来看,两位老将军的做法倒是起了效果,不然洛阳城现在怕是吵翻天了吧。”
司马朗一叹,两位老将军的做法的确起了效果。这三rì,本来是应该清查战报,论功行赏的,可是朝廷只字未提此事,渴求更多的权力的世家论理应该会趁机起哄,威胁朝廷,可是却碍于两大杀神,没敢造次。
连正当的请赏都变得畏畏缩缩,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更是慎之又慎到销声匿迹了。
但是这却妨碍了刘辩的计划。
“本来孤是打算让世家这么一闹,那么第二步‘归政于民’就可以顺利成章的进行。现在看来,果然还是要先解决两位老将军带来的影响啊。”
改郡县制为州牧制。
这是刘辩的“天下为蛊”的第二步,第一步“还军于民”允许世家自募其兵,而第二步“还政于民”则把治理地方的政权再度下放。原本各州官职,上至刺史,下至县尉,都得报备朝廷,由朝廷任免,如此一来,地方权力自然就向zhōngyāng集中,也少了叛乱的可能。
而所谓州牧制,不止是改刺史为州牧,更重要的是,一州官职皆可由州牧自行任免,不必经由朝廷认可,这样一来,可以预见的是到时必然一州即为一国,各州牧即是无冕之王。虽说名义上各州牧由朝廷任免,可是汉室积弱一旁,有谁会在意?
战国七雄何人在乎过周室感受?
正因为这一举措变动太大,贸然提出有诸多不适之处,所以刘辩原想是借由世家邀功请赏之时,“迫于无奈”下放政权。可是显然,世家大族都被城外的数十座薄土京观吓住了。而刘辩自己提出,难免会吓到这些觊觎着更多权力的世家大族们。
有时候人xìng就是如此,无法得到时孜孜以求,而当追求的东西放到面前时却又会疑心疑鬼。
“暗杀这样的事难免有违君子之风……”
司马朗苦笑着摇头,针对两位老将军的计划很简单,就是暗杀而已。两位老将军声望隆重,用其他方法却不是能够马上见效的,能够尽快消除两位老将军带来的震慑,也就只有暗杀这一条路了。
“荆轲刺秦,要离刺庆忌,这些不也是受人尊敬的侠骨之道吗?”
刘辩笑了笑,显得一脸的无所谓。可是司马朗却知道没这么轻松,以两人之智不难想明白两位老将是为何屠杀战俘。
两位老将是为了大汉,而刘辩正是大汉储君。
司马朗不知道刘辩作出这决定时是何种感情,不过肯定并不轻松。
“子时过了吧,也该是时间了。老师随意,孤还是想见两位将军最后一面,”
刘辩从栏杆上撑起,与身上的华服极为不符的伸了个懒腰,笑得爽朗。打更人没在的时候,刘辩知道子时已过是因为在子时刚过之时,身后的黑暗中便无声无息的浮现出一个黑sè的身影,手捧着一套黑sè的衣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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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嵩在第二次叫了仆人却没人应答时变发现了不对。停下了手中的笔,一滴浓墨打湿了纸张。
黑sè的墨渍蔓延,纸张上一个“汉”字失了神韵。
天下好事之人不少,背负数十万冤魂,迟早有一天会死在某人的侠义之下,皇甫嵩早有觉悟,在大汉度过这一劫,天下初兴之时,为那数十万人殉葬。不过却不是各方暗cháo涌动的现在。
吃力地从榻上站起,皇甫嵩走到了屋门口,慢慢推开了房门,清亮的月光一瞬间晃了晃皇甫嵩的眼。当再度睁开时,正看见院子里的石桌上坐着一位黑衣人,而另一个黑衣人侍立一旁,怀中抱着个方匣。
“老友……”
皇甫嵩身形一晃,这种时候,方匣里放着什么不言自明。强压下心中悲哀,皇甫嵩打量了一下黑衣人,却是脸sè更苦。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说罢,皇甫嵩冲着坐着的那黑衣人双膝跪下,以头抢地。
一时沉默过后,黑衣人拉下了蒙面的黑巾,确实是刘辩无疑。
“老将军怎么知道是孤?”
皇甫嵩没有回答,只是眼神飘向刘辩腰间。伸手一捋,玉石脆响,刘辩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拿下玉佩,而这玉佩在三rì之前却是佩戴过。
“将军好记xìng。”
刘辩苦笑一声,两人之间又是沉默。原本黑巾覆脸就是为了避免这份尴尬,不过似乎苍天喜欢这样的展开?
“这方匣里……”
“朱将军的首级。”
两人说话间脸sè平静,哪里像是刺客与目标。听了刘辩的答话,皇甫嵩脸上苦涩,颤抖着伸出手模上了那方匣,却是没敢打开,一滴浊泪摔碎其上。
“殿下要我那老友首级何用?”
“挂于城墙,祭数十万冤魂。”
说到这里,刘辩还是忍不住脸sè铁青。看着老眼含泪的皇甫嵩,问道:
“所谓天下,非是山河,而是百姓。将军非是嗜杀之人,何以忍心山河间飘荡冤魂数十万?”
刘辩的诘问让皇甫嵩脸上苦涩更浓,闭上眼,脸上恍惚带着追忆。
“殿下可去过塞外西域?”
“未曾。”刘辩皱眉,不知皇甫嵩何意。
“那么殿下一定未曾见过大汉旌旗慑万族的情景。不知道在充满危险的大漠中,即使没有商队护卫,只要打上大汉旗帜就可无惧马匪流寇。武帝几度征服塞外,班都护三十六骑平定西域。中原大地或许觉得大汉之名平凡,可是在塞外荒漠中,大汉之名犹胜烈rì光辉。”
“这是一份荣耀,老臣想要守住他,交给下一代人。汉室武功赫赫,应当万世永昌,而非四百而亡。”
刘辩低垂着眼睑,把玩着手上的黑sè面巾。
“可是当黄巾亦为汉民,所谓荣耀,难道要靠同胞之血浇灌?”
“自是不能,当老臣下令之时,这双手已经扛不住汉室之旗了,没有资格扛起了。”皇甫嵩看着自己皱纹斑斑的手,轻轻叹道:“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对于自己应该受到保护的民众举起屠刀,臣等已经毫无荣耀可言了。”
“但是也只是老臣这一代而已。”
在刘辩张嘴yù言时,皇甫嵩的语气略微加重,堵上了刘辩的嘴。刘辩看着皇甫嵩目光炯炯。
“只要汉朝不灭,总会有人再度举起光荣的旗帜。武帝后乃有光武,光武后又有班都护,大汉的旗帜从不会彻底倒下,总会有人再度扛起着光辉的旗帜,不会让先贤所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变成一句笑谈。”
“只要汉朝不灭。”
再度强调了一遍,皇甫嵩目光直视着刘辩,似乎在问:某等从未忘记汉室荣耀,何以太子却要放弃?
“可笑。”
沉默良久,在皇甫嵩目光直视下,刘辩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冷漠得让皇甫嵩彻底愣住了。无论如何愚昧,追寻荣耀的行为绝称不上是可笑。
皇甫嵩脸上有些发黑。
“汝从历史中找到了荣耀,可是更多的人却连历史也不知晓。汝有追求荣耀的权力,可是却怎么能要求他人为了汝的荣耀付出生命?”
“荣耀通过历史彰显,汝一战杀人数十万,十几战后,若历史断了传承延续?所谓荣耀又有何人记得?”
“汉室已然颓废,民众揭竿而起正是还没有失去反抗勇气的证明,汝敲碎了民众的脊梁,却还希望失了血xìng的后人扛起荣耀的旗帜?“
“无稽之谈,实在可笑。“
刘辩鼻间冷哼,说得一点也不客气。在刘辩看来,皇甫嵩的这一番话简直是痴人说梦,愚不可及。
刘辩的话语落下,又是一片沉默。
皇甫嵩不知如何回答刘辩的问题。刘辩因为数十万人之死而愤怒,可是对于皇甫嵩来说,汉室荣耀的传承比人命更重。
作为世家之人,却心投汉室,支持皇甫嵩这一“反常”举动的,正是汉室四百年的荣耀。而汉军之中,最广为流传的也是四百年来的赫赫武功,所有人都因此为傲。
“张角曾经告诉孤,这世道错了,错的厉害。孤也有所感,所以孤回答他,这世道会改变,新的世道将会改变着一切,不可阻挡,就像新生的苗秧也可以冲破巨石覆盖一样。”
刘辩缓缓站了起来,皇甫嵩才发现刘辩腰间佩着长剑,既不是刺客用的短剑,也不是沙场上用于拼杀的长剑。剑长及地,却是放在腰间绝对拔不出来的那种礼仪用的长剑,显然这样的装扮并不适合刺客。
刘辩取下长剑,慢慢月兑下了剑鞘,雕花云纹繁复的剑身上刻着一字为“汉”。
月光在剑身上反shè,晃了下皇甫嵩的眼。
“大乱之后,民心思安,当有大治。所以殿下希望掀起天下之乱,不惜赔上延绵四百年的汉朝天下吗?”
剑上寒光没让皇甫嵩产生半分畏惧,看着刘辩,皇甫嵩问道。
“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天下久安必乱,周室不过六百,大汉四百年后的今rì也山河动摇。难道每过几百年都要掀起天下之乱不成?初生之芽虽然不可阻挡,可是风雨不毁的,却只有经年的老树。”
“老臣游历南蛮之时,见过十数人才能合抱的老树,约有千年之长,无论水灾火祸,皆能扛过去。而这样的巨树每逢秋冬之际,必然褪尽花叶,腐朽枝丫让其断落,待第二年必然重长枝叶。”
“国家亦如是,新生之国或许无畏无惧,可是只有存在时间越长的王朝,才越能万世永昌。大汉开国至今已有四百年,跨过今rì之难,当超越周室六百,再有劫难,再度克之,再度延续,直至万世永昌。为此,就算数十万xìng命,就算是民族血xìng,亦如花叶枝丫,可一时弃之。”
剑身印着皇甫嵩严肃的脸,那不是心中有愧的人会有的表情。换句话说就是,至少皇甫嵩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荣耀重于生命,还是因为生命,荣耀才有意义,这本就是难以说清的问题。
“或许汝也没错,只是正确却只能有一个。”
刘辩的话微微苦涩。虽然信念不同,但是皇甫嵩的坚持,刘辩却能明白,只是这份通达却让剑上缠绕了几丝凝重。
“原以为某等所谓能为大汉争取几丝时间,可是现在看来却是妨碍了太子殿下了。”
皇甫嵩看着刘辩突然笑了起来。刘辩的脸sè让这位老将知道对方理解了自己的坚持,虽然对方没改变想法,可是这份理解却已经难得了。如果对方真的动摇,皇甫嵩倒要担心这样脆弱的坚持了。
对于皇甫嵩而言,能从数十万人之死的梦魇中解月兑也是好的,原本以为还要多抗几年呢。
“对不起,皇甫将军,汝有汝的坚持,孤也有孤的选择。“
长剑横飞,血染皓月。
老将的血不同于年轻人的血,不算鲜艳,却红得粘稠,暗红的血sè似乎包含了人生的经历与坚持,沉淀出不一样的粘稠。
“史师兄,还是把朱将军的首级还回去吧。终究负了大汉的是孤,却不是两位将军。“
史阿颔首,身影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刘辩的语气一阵疲惫,抬头看了看皓月当空,却有片片血sè,也不知是玉兔染红,还是双目浸血。
“天下大乱,身死之人当在数十万人之上吧,说到底,孤之罪,却是在两位将军之上,当真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