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哭”
哭,是一个人的表情,是一个人表达悲伤的方式。但是,哭在最近几年却变得越来越廉价。
当哭泣掺杂了虚伪,那就变得一文不值。有些时候哭丧就像是一场闹剧,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本来是一场极为平常的丧礼,但是被现代人加工之后就有一点不堪入目的感觉。
我们当地的丧礼上主家会请“孝狗子”。所谓“孝狗子”就是主持丧礼的人,必要的时候也回归到在灵前,带领着主家的亲戚朋友痛哭几声。“孝狗子”的哭声很值钱,当然哭得也很有技术含量。大哭,不伤身,但是看起来悲痛欲绝。抽泣,看起来真真切切,几乎气绝。早当地好的“孝狗子”就像是半张脸面。
父亲去参加了两三次丧礼,几乎每次回来都哭丧着脸,说着“孝狗子”的一些事情。我父亲又一次去参加了一房远方亲戚的丧礼。父亲回来哭丧着脸说“孝狗子”太差劲了。按道理说父亲作为远房亲戚,本不必强制在灵前三拜九叩,但是这个“孝狗子”不管青红皂白,拉到一个人就按倒在灵前,强迫着这些亲戚朋友磕头上香。一群群人涌进去,又挤出来,就像是在看一场皮影戏。自此,父亲就对“孝狗子”这三个字格外的敏感。这三个字就像是一个捉弄人的小丑似的,不管青红皂白的往你的脸上抹着油彩。
后来,父亲去参加了一场喜丧,才对“孝狗子”的印象好了一点。父亲那一次去参加一个亲戚的丧礼。听父亲说那位老人活到了九十九岁,无疾而终,平平淡淡的安静睡了过去。那场丧礼上,没有太多的眼泪,没有太多的浮躁。老人的儿女们都很孝顺,生前对老人百般照顾,死后也没有发生什么财产争执,一大帮亲戚热热闹闹的挤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大家就这样欢欢喜喜的散了。多年以前,庄子不是为他的老婆鼓盆而歌吗?如今,一群厚实的庄家人安静的送走了一位老人,没有请什么吹吹打打的唢呐手,没有什么张扬的花车,没有什么太大的派场。既然人已经走了,那么活着的人是不是更应该继承起老人的那份平淡?
一场平静的喜丧,一场波澜不惊的离别,就仿佛下辈子还会再见,暂时的分别又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在我们小镇上,这种不讲究排场的丧礼十分的少见,大多数的丧礼都要请一群唢呐手,一哭吹着,一路哭着。死了的人不得安静,活着的人疲惫不堪。两败俱伤。但是,这还不是最夸张的。以前的农村流行“摔盆子”,这个任务多是由自己的儿子做的。当灵车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一挂鞭炮响过,一个人高举起一个黑色的盆子,用力的摔向地面,就像是把一个人的一生摔向大地,摔得支离破碎。而后,痛哭声就像是雨天的闷雷,“轰轰”的从一大群穿着白色丧服的人群中传出来。现在,这个风俗还在流传。有些不孝之子一辈子对自己的父母苛刻,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哭得几乎昏过去。他们仿佛要将一生的不孝在这短短的时间中用眼泪还尽。在他们自己的眼中,这是一场完美的结局,但是在别人的眼中这就像是在看一场哭丧的喜剧。眼泪,对于这些不孝之子来说,只是一件演出的道具。有些时候,越是生前对父母苛刻的人在父母死后越是将丧礼办得声势浩大。对父母苛刻了一生,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往往怕村里的人在背后骂自己是白眼狼,反正就是一天的时间,这一天将自己的眼泪哭声拿出来就是对的,管它什么感情的真假。
我小的时候曾经跟着姥爷去看了几场丧礼,都是站在大路边上遥遥的看着。远远地望去,一路上全是穿着白色丧服的人,他们的步履迈的是那么艰难,仿佛有千斤重似的。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除了“孝狗子”就是离死者关系最近的亲人。前面的人表情还有几分真切,越是队伍的末端,越是看得出亲情的淡泊。那个年代里,消遣的工具很少,村里偶尔会放几场电影,平日的时间里难得见什么新鲜的事物,所以丧礼也是人们消遣的对象。看着别人的眼泪,评论着死者的生前,仿佛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后来,随着交流工具的发展,这种无聊的活动和围观才逐渐消退,丧礼上繁琐的礼节也少了很多。由于没有了观众,再精彩的节目也会散场。丧礼,农村生活的一个写照,从这面镜子中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对生命,对死亡。
后来,驮着我去看丧礼的姥爷最终也离开了这个世界。送姥爷离开的时候,我的年龄还小,而且我走在队伍的前面,并且比队伍走得早。只记得那天来了好多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那么多复杂的表情让我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依旧感到不知所措。当我远离队伍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我拽紧父亲的衣角,说:“爸,我怕。”父亲模模我的头说:“怕什么?”当时我将父亲的衣角攥得很紧,说:“人好多。”其实,回头的那一眼,我多想能看到姥爷跟在背后,像往常一样把我驼在脖子上,然后四处的游逛。可惜,当年的那一次转头我最终没有看到姥爷,我看到了一大群人穿着白色的衣服,缓缓地跪了下去,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磕了三个头。那一天中午回到姥姥的家里,屋里坐满了人,我还是弄不清楚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有的人都在说说笑笑,脸上看不到悲伤的痕迹,只有姥姥跪倒在院子中的灵前,迟迟不肯起身。那个中午,吃过一顿简单的饭,然后就忘记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像是被剪辑过的电影,怎么也回忆不起后来的事情。
对于有些人来说,丧礼就像是一场舞台剧。上面的人在演戏,下面的人在看戏,更多的时候围观的人会针对某些人的演技提出批评或伸出拇指,总之是一场嘲讽。
姥爷的丧礼上我记得我的瘦舅舅哭得还算比较成功。消瘦的脸上泛起一片火红,细长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眼泪就像是夏天的珠帘,串在了一起。有些时候体内的水跟不上眼泪的速度,只见一张大张的嘴巴里有一个舌头以悲痛欲绝的姿势仰天长叹。由于那个时候我实在是不懂事,所以不明白我的瘦舅舅为什么没有了眼泪还要张大嘴巴哭泣,难道真的要泣血身亡?后来仔细想想这也算是一场还债吧。老人生前辛辛苦苦一辈子,将自己的子女拉扯长大,有些不肖子女在这一天哭哑了嗓子也是应该的,不做给天看,也要做给人看。
长大后,终于见识到了舅舅舅母的厉害,更加不同情舅舅在丧礼那天所处的尴尬位置。姥爷走后,姥姥一个人清汤寡淡的过着日子。一个老人,日子本来就过得清苦,舅舅却还不管不顾。将国家的补助金私吞,然后说这是准备给老人在丧礼上用的。生前不进孝,死后装好人。只是可怜了我那年迈的姥姥。姥爷走后留下了那辆老式的自行车。话说那辆老式的自行车格外的笨重,现在很少有人会骑那种自行车,但是舅舅还是将它骑回了家里,并占为己有。舅舅仿佛现在就已经继承了所有的财产,唯独没有继承抚养老人的那份责任。留下姥姥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世上飘泊,舅舅难道真的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作为儿子,这种做法是不是太……
我本不应该多说什么,我也本不该多抱怨什么,但是有些时候我不得不说死了比活着好。九十多岁的姥姥一个人住在土坯房里,她的儿子正围着暖炉,乐不思蜀。冰窟一样的小屋子里会不会有雪漏进来?不知道,只有老人一个人知道这种冷到底有多么彻骨。去年夏天,我去看望姥姥,老屋上的角落里张起了一张张的蜘蛛网,老人的活动范围有限,加之房子已经很久没有整修了,已经显露出颓败的痕迹。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是冬天,雪下得很紧,不知道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还能不能吃得住雪的重量。冬天渐冷,只希望老人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能有一天良心发现,将老人接到身边,尽到一个儿子最基本的孝道,如果这样,哪怕姥姥丧礼那天舅舅没有落一滴眼泪也不会有人责怪。
生,不容易;活,不容易;生活,不容易。这对年轻人来说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对一个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来说。生活啊,总是有这么多让人流泪叹息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一生的愧疚,这一生的悔恨,又要花多少眼泪才能还得清?而我,到底又欠了多少人的眼泪?——
《小镇生活》中的《哭》,讲述父亲先后两次参加葬礼的遭遇。一次喜丧和一次哭丧。眼泪本是人类的一种感情流露现在却变成“孝狗子”,嘴里的斤斤计较。当今,连眼泪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卖的?文章后段,提到舅舅,舅母在姥爷葬礼上的假惺惺。当下,虚伪和欺骗横行的时代,你还能相信谁?感情还是那样无可衡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