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行走旷野,远山苍凉,长风猎猎,天地间仿佛仅剩自己一人,元航体会到了久违的孤独。
这是西寰域海岸附近的荒原,连接兽神岛的传送阵就设在海边,当初众人特意找到这个无人区,以免登陆时惊动外人。
兽神岛的建设需要时间,元航抛下众人独自历练,行走人间。
他曾在女神岛上苦修,但那毕竟不同于天朗大陆,走遍全岛最多只能见到一些蛮兽,天朗大陆才是真正的人间。
西寰域多沙漠,北部与北恒域接壤,南部毗邻南涯域,东部是中元海,与东灵域隔水相望。西寰域远不如东灵域人多繁华,仅有寥寥几个国家,大多数绿洲草场被几个大家族控制。最大的国家名叫天夏国,位于南部,紧邻南涯域,也就是钟莹与卫子轩目前所在的国度。
元航从西海岸登陆,并未选择去南方找熟人,而是一路往东,目的地是中元海。
一别千年,早已没有印象,他想看看自己的故乡。
失去锦绣天宫,才知道天朗大陆是何等巨大,以往一个来回几十万里,现在即使展开武帝修为全速飞行,一天也最多五六千里。想要撕裂空间瞬息万里,必须达到武圣修为,目前的元航力有未逮。
随着骆扶珑和锦绣天宫的离开,他被打回原形,初阶武神没了,漫游天下没了,世界大得可怕,人生大部分时间不得不浪费在路上。
但这样也更真实。
他行走人间,不就是为了体验真实?
如果一个人缺乏对大自然的敬畏,只活在虚幻的世界里,如何走完人生长途?
风尘仆仆几千里,终于看到了一座市镇。
“真他nǎinǎi的累,不过还算有意思。”元航自言自语,向这座建立在荒原边缘的市镇走去。
门楼上有两个大字:边城。
元航走进城门,远远看到人来人往的街道,只觉一阵心喜。
终于走进人间了。
在兽神岛时尤不自觉,来到人间才发现,他的体型是如此惊人。
蛮兽们最矮也有一丈高,最高的足有一丈五六,许多女子和元航齐头高,生活在兽神岛上,元航只是中等身材,从不觉得自己有何突出。
但是在人间,普通男人身高八尺,女人只有六尺多,元航一丈三的身高显得鹤立鸡群,一路走去,甚至见不到一个头顶达到自己肩膀的人。
面对一双双惊骇的眼睛,元航又感到一阵欢喜,这样才真实。
大高个就是大高个,不能在一群大高个里充矮子。
既然天生比普通人高大,就要接受事实。
无论你有多高,也不过是一群矮子里的高个子,永远都有比你更高的人。
这种心态才是正确的。
元航立足,抬头,仰望天空。
并非故作姿态,而是在向过去的生活道别。
来到人间,一切将会不同,他要努力走出过去,向新的人生前进。
“阿绵,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呢?”
他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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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神秘而未知的世界,她仍在苦苦探索。
她要追溯过往,理清未来。她在破碎中寻觅,拼凑成完整。任何光怪陆离荒诞不堪的世界都有道理可循,正如任何宇宙的上面都有一个主宰。
这是一个黑洞般的世界,贪婪地吸纳一切,吞噬了各种各样的能量,但不管有多支离破碎,它依然dúlì成一界。
这里没有生命,没有文明,一切都变成本源能量。从某个角度讲,这里更适合她探索宇宙的奥秘。
有人就有麻烦,就有牵挂,就有情感,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在这种凡俗琐事中浪费时间。
天道是至高无上的大道,只有“天”,没有“人”。
人是天道最大的累赘,正如一棵参天大树上多了一个马蜂窝。
创世容易,创人难。女神创造了整个宇宙,最后却被仙人搞得一团糟,而作为创世神,不能杀死自己创造的生命,她只好展开旷rì持久的博弈,慢慢扶持人类崛起。
这是前车之鉴,人只会带来麻烦,没有人的世界才是真清静。
但在内心深处,她又觉得这是错的。
她见过没有人的世界,魔界和仙界都没人,那是两个彻底死寂、毫无生机的宇宙。还有她此刻身处的世界,除了能量还是能量,她有幸闯了进来,却不幸陷入永恒的无聊。
那么怎样的世界才算完美?
这时,一缕若有若无的思想,进入她的脑海。
她稍一探测就知道,这来自人间。
这个“点”吸纳了混沌元气、仙灵之气、圣灵之气,当然也包括人间,因为这个点本就在人间引爆,是百大武神用生命换来的,储藏着大量的人间气息。
她把这简称为“人气”。
在人间亿万蝼蚁中,有人向她心灵寄语。
这个人当然是元航。
起初,她感到一阵厌恶。
都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他为什么还总想起她?
她高高在上,用上苍视角看待世人,探索宇宙的奥妙,为什么还要被儿女私情所困扰?
就算她是蝼蚁般的人类,也是飞得最高最远的那只蝼蚁,为什么还没月兑颖而出、却要和别的蝼蚁同流合污?
然后,她感到一阵欢喜。
被人想念的滋味真好,被他想念的滋味……好到不能再好。
她想起过往的岁月,想起他背着自己走过万水千山,想起自己伏在他胸膛甜甜入睡,想起他信誓旦旦说我要娶你做老婆,想起自己满怀醋意地给他制造风流的机会,想起曾经对他说,我想做你的妻子……
最后,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看他一眼。
——可能要在这个世界苦守千万年,只看你一眼。
——在成神之前找到人间最后的记忆,只看你一眼。
——反正女神也不知道,只看你一眼。
于是,她从无穷无尽的能量碎片中,找到了属于人间的气息,将她的思感融入其中,循着那一缕思想,终于找准方位,投下自己的目光。
“我也不一样了,你看见了吗?”
她喃喃自语。
她想他一定看不见,因为她——
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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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航准备在边城住下。
边城是个很平凡的小城,在他去过的城市中排末位,比云罗城、金鸾城、落烟城差得远,甚至还不如永康群岛的亭光城和悦来城。
但这是人间第一站,总要体验体验生活,以便将来走向更广阔的人间。
元航租了一间小屋,位于城内主干道边,附近有许多客栈、饭馆、赌场、青楼、勾栏瓦肆,是边城最热闹的区域,这样也更容易观察人。
……
当天夜里,元航被风沙吹醒,看见身在何方,才知道自己错了。
……
元航没有离开,继续住在边城,尽量和街坊邻居搞好关系,只是给自己增添了一顶帐篷,每晚睡在帐篷里。
他认为这座小城还是很有“人”味的。
七八天过后,他和邻居们初步建立了关系,也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客栈有个张老头,卖光了自家的田地,千里迢迢来找儿子,他对元航说:“我儿子被林家征去做家丁,一走就是五年,连他娘去世也没回来,我只想去林家问问,我儿子究竟还在不在人世。”
饭馆有个田大嫂,在店里洗碗端菜做杂工,她对元航说:“我男人去林家报名做家将,整整八年没音讯,我不识字,不会写信,听说边城是林家的地盘,就来找我男人,一晃眼两年过去了,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青楼有个可爱的小姑娘,是某个jì女的女儿,名叫兰兰,她对元航说:“我爸爸很有名哦,是汪氏家族的武术教官哦,我和妈妈找他十多年,后来就在边城落脚了,妈妈说等她赚到足够的钱,就让我去找爸爸,告诉他妈妈死了,让他把我养大。”
赌场有个摇骰子的小厮,名叫阿忠,他对元航说:“我媳妇跟人跑了,但你千万别误会,她不是私奔,是去汪家做丫鬟。我琢磨着我也能混个书童什么的,就攒了钱来找汪家,结果钱花光了,只好留在赌场干活,明年我就能上路找媳妇。”
铁匠铺有个打铁汉子,名叫老洪,他对元航说:“我有祖传手艺,打造兵器质量一流,听说汪家和林家准备联手开战,我特意来边城开铺子,只要他们选中我的兵器,那就发达了,我儿子的老婆本、女儿的嫁妆、我和女人的棺材本,通通都有了。”
通过这些谈话,元航知道了“林氏”和“汪氏”两个家族。
这是人间之行的第一站,对他十分重要,所以他很认真地记住这两个家族。
死死记住!
……
这天,一支商队来到边城,穿过街道匆匆而去。
奇怪的是,车队所有马匹都蒙上眼睛,马车中的人也用布条蒙眼,每人手持符箓和驱魂幡,带头者是一名瞎眼老汉,用长鞭控制蒙眼的马匹,从南门走到北门,每个人都神情紧张,逃命也似离开边城。
元航正和几名街坊聊天,看见这一幕,深深叹了口气。
兰兰奇道:“他们为什么害怕?边城又不是鬼城。”
元航缓缓说道:“世上曾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怀着目标来到某个地方,因为突发的灾难,一夜间全死了,但他们心中仍有执念,也就无法安息,灵魂带着执念飘荡在人间,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
兰兰莫名其妙地说:“大哥哥,这故事没以前的好玩,你为什么说这个?”
元航苦笑道:“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在城墙下找到一个万人坑,我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汪氏家族和林氏家族两年前发起行动,进行了一次屠城……”
兰兰仍在思索,其余几人却变了脸sè。
张老头强笑道:“元小哥,你不会认为咱们都是死人吧?”
元航叹道:“很多人把这称作冤魂……”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惊慌,急忙告辞离开。兰兰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向青楼跑去,边哭边叫:“大哥哥说我们是冤魂……呜呜呜……我不要做冤魂……我要找爸爸……”
边城很小,不过半个时辰,这消息已传到所有人耳中,引起了巨大的混乱。
……
寒夜,冷月在天。
边城消失,化为断瓦残垣。
倒塌的城墙边,有一个巨大的土丘,在月光下闪烁着可怖的磷光。
元航静静站立,运起“天之目”,额心出现一只看不见的竖眼。
不出所料,他四周站满了人——或者说是“冤魂”。
整个边城的冤魂都在看他,带着期许和哀求。
元航抱拳道:“各位放心,我一定找到林氏汪氏两大家族,将他们斩尽杀绝。”
成千上万个冤魂向他抱拳回礼,寒风四起,夹带黄沙拂过边城的废墟。
“安息吧,下一世没有苦难,你们会活得很好。”元航道。
冤魂们发出长长的叹息,绝大多数就此安息,前去投胎转世。但也有少部分仍接受不了事实,继续飘荡在天地间,紧守着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
元航黯然叹息,在飞逝的冤魂中看见了兰兰、张老头、田大嫂、阿忠、老洪,他向他们挥挥手,他们对他笑了,逐渐消散在空中。
……
天亮了,光明在人间。
边城不复存在,这本就是荒原中的一片废墟。
元航兀自站在城墙边,回想着自己刚来边城的情景。
人间第一站,居然没见到一个人,而是成千上万个鬼魂。
而他身为武帝,拥有天之目,却还不如一支凡人商队看得清,起先根本不知自己身处满城冤魂间。
这是一种讽刺,还是上苍的暗示,告诉他前途曲折、遍布冤魂,告诉他人间总有不公、仇恨永不磨灭?
这时,他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天上有人在看他。
他抬头望天,看见碧空如洗,长风卷着残云匆匆溜过,视野尽头,云朵托起半个红rì,使劲从天际探出脑袋,要将朝霞投遍世界。
天空中映出一张脸。
是这张脸真的出现在天上、还是从他心里投shè到天上,已无从分辨。
——阿绵。
她带着深沉的微笑,好像在对他说:
我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没关系,总有什么是一样的。”
他笑着对她说。
红rì初升,空中霞光道道,映红了她的笑脸,也照亮了他的前途:
一条血sè江湖路。
他认为此情此景她一定看得见,因为他——
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