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秋高气爽,凉风习习。
下午,秦王巡游车队进入邯郸城。邯郸,原为赵国都城,赵国又是秦王最早灭亡的国家之一,早在八年前,邯郸城已经划归秦国的版图。
当其他国家正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抵抗秦国铁骑的时候,邯郸城却是在和平统治下,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逐渐民心安定,市井繁荣了,昔rì的刀光剑影,群雄争霸留下的战争痕迹也不复存在,整个城市呈现出了勃勃生机。
其实,对于秦王来说,邯郸这个城市对他有着非常特殊的含义,也算是他的福地。当年嬴政和父王都是从这里走向政权之路的,尤其是嬴政,生于斯,长于斯。虽然他是秦国帝王,实际他应该算是正统的赵国人士。这个昔rì赵国的都城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坐在马车上的王峰默默的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近邯郸城外十里,官道便被修葺一新,进入城内,长街之上净水淋地,两边店铺林立,行人如梭,一个个皆是穿戴整齐,红光满面的样子。这里和平的生活景象与战火下的齐人饥黄的愁容截然相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几年前齐国都城临淄也是如此喧嚣,当初跟随伯父从楚国辗转回到齐国的时候,王峰才刚刚开始记事,当时的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看着街道上卖杂耍,玩偶的摊贩,他满眼的兴高采烈,直喊着要糖球,要风车,要这个要那个,把久不在齐国生活的伯父孙逊闹的满头是汗,因为他的背囊中装的只有几十两黄金,没有齐人通用的刀币。
进入齐国境内后,由于秦国的军队即将到达,到处是临战的紧张气氛和逃荒的人群,几乎所有的店面都关门上锁,停止营业了,根本没有办法兑换齐国的刀币和圜钱。爷俩个风餐露宿,一路靠乞讨终于达到临淄。由于是齐国的都城,而齐国是物产富饶之国,加之jiān相误国,官府刻意隐瞒了战争的消息,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战火即将蔓延到这里,所以临淄依旧熙攘繁华。
想到这里,想到伯父,王峰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心情猛的沉到了谷底。虽然他努力不去想伯父,更不想承认伯父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可是伯父的音容笑貌还是又一次钻进了他的脑海,伯父仿佛在慈祥的笑着;青冥啊,后山悬崖下那棵石头里冒出来的小松树旁,可长着一颗三百年的紫草,伯父几次上去都没舍得采摘,等你七术练成,你自己去摘吧。
一切彷如在昨天。对于孙逊,多年以来的相依为命,让王峰对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父母亲情。反倒是对于父母,他脑海中早就没有了什么印象,自打记事起,这个慈祥的老人便伴随着他,教他锻炼身体,教他阵法七术,教他辨别药草,配制药剂,从没有一天分开过,也让王峰对老人的依恋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他心中,伯父是他的港湾,也是他最安全的依靠。
当看到老人的人头在地上滚动,鲜血从脖腔中喷涌而出的时候,王峰脑子一片空白,对于少年来说,他的天顿时塌了,他的生活也从白昼瞬间变作了黑夜,而且是永远没有天亮的黑夜。
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伯父,他又将何去何从呢?他还有活着的必要吗?这些天来,少年不止一次的想过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七岁的孩童来说,他没有答案,也想不出答案。
终于,在那一天,徐福出现了,这个外表看似慈祥和蔼的中年人给他留下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报仇,为伯父报仇!
这也是王峰开始不再拒绝吃饭,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也许这个国师说的没错,身体强壮了,把yīn符七术练成了,才有报仇的希望。想到报仇,少年脑海中就出现了那个仪容威严,温文尔雅,脸型有点偏瘦的中年文士,那个让所有人跪倒在地,高呼吾皇万岁的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骑哨卫手中高高举着令旗,自队伍前面向后奔驰而来,战马在稍显拥挤的街道上飞驰,竟然没有一丝迟缓,在路人惊慌的躲避中,哨骑高呼:秦王口谕,明天为迎寒祭月之rì,巡视卫队邯郸城内休整两天,望诸位各司其职,勿要懈怠,不得酗酒闹事,不得sāo扰街坊乡里。违纪者斩!!
听到传令兵说完,所有士兵脸上都露出了微笑,十几天的长途奔袭,大家早已是疲惫不堪,现在终于停下来要休息两天了,所以大家都轻松了起来。
很快,王峰被一小队军士护送往城北一处僻静的院落之内,领头的王峰竟然认识,正是那rì在谷口出言不逊的公鸭桑赵甲。此时的赵甲全然没有了当初的嚣张气焰,不知道听了将军白宝群的劝告还是国师的命令,对王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小心翼翼陪着少年进入后院的一处二层小楼中,笑嘻嘻说道;“王峰,你是叫王峰吧,楼上就是你的住处,我等住在楼下,如果有事你尽管招呼,不过你可别想着逃跑,这里是跑不出去的。”
说完,也不再理会王峰,公鸭桑开始扯着嗓子对着几个军士安排起了站岗放哨的任务。
独自走上二楼,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王峰不由捂住了鼻子,仔细打量着房间的摆设,靠墙处粉红sè的绣帐遮盖住了一整张的红木大床,透过绣帐隐隐可以看到床上的大红绫罗绣被,床边是一张与房间不和谐的硕大梳妆台,中间镶着一面铜镜,被擦的铮明瓦亮,显然这里是一处大户人家的绣楼,被军队临时征用了。趴在窗口,踮脚向外面望去,满园皆是开放正艳的秋菊,远处的逶迤园门上赫然写着:菊苑二字。
满园美景,在王峰眼里,如何能比过后石坞一丝一毫?那里虽然只有几间草房,一处山洞,但重要的是有和他朝夕相伴的伯父,相依为命的亲人。而现在,他不知道何去何从。甚至他都不知道度过了今天,明天是不是还能活着。
想到后石坞,想到伯父,想到自己的未来,眼泪还是不争气的顺着脸颊流下。虽然他不惧怕死亡,甚至暗暗期盼能被那个国师一刀宰了,好早rì与伯父地下见面。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楼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多年的野外生活,造就少年灵敏的听力。虽然此刻心内悲愤不已,可听觉却没受到丝毫影响,显然有人正在向二楼而来。
急匆匆抬起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飞快的换做一副漠然的表情。
“王峰,我知道你的名字,而且我还知道你叫青冥,而青冥这个字是先生给你起的。你可知道先生是谁吗?”
听到说话声,少年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正是叫徐福的国师。此刻的他正笑眯眯看着王峰,等待王峰的回话,可是少年仍旧望着窗外,没有丝毫的波澜。
徐福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讪讪的跨进门内,走到王峰身后,继续说道:“先生姓王名禅,人称鬼谷先生,是你父亲的爷爷,也是你的祖爷爷。你出生四十九rì那天,你祖爷爷登门去看过你,还给你留下一个物件,这个物件就是你脖子上挂着的玉佩。”
说完,他转向侧面,盯着少年的小脸。少年冰冷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睛盯着园中的一棵金丝菊,喃喃自语道;“伯父没了,伯父没了。”
“青冥,孩子。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我叫徐福,是你祖爷爷的关门弟子,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师爷爷才对,不过现在也不必讲究这些俗套了,以后你就叫我伯父吧。”看着面前这个七岁的孤儿,徐福眼睛不由湿润了。
这是师傅唯一的骨血了,自己一定得保护好这个孩子,否则以后如何有脸去见师傅啊。想到这里,他说话的语气轻柔了不少,尽力让王峰感觉到自己的诚意。
“你和那个狗皇帝是一起的?”王峰猛然回过头来,答非所问。眸子中的火焰的灼灼燃烧,死死盯着面前这个自称是他伯父的人。
徐福内心猛的一惊,不自觉的后退一步,与眼前这个少年拉开一段距离。少年的眼神透出一股煞气,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压让他感到了一阵窒息。修身炼体几十年,他内心早已波澜不惊,处变自如。从前也只有两个人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一个是自己的授业恩师鬼谷先生,另一个是贵为一国之主,满身充满杀伐之气的秦王嬴政,现在竟然出现了第三个,就是这个少年。
明知道少年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危险,可他还是为自己刚刚的怯懦而自嘲的嘿嘿一笑,对少年说道:“青冥,我知道你父亲为国捐躯,你母亲殉情而尽,而你的伯父孙逊刚刚又被误杀而亡。你已经没有亲人了。”
顿了一顿,徐福满脸郑重起来,他凑近王峰,压低了声音:“孩子,现在你唯一的亲人就是我,你祖爷爷对我恩重如山,我徐福在此立誓,定会待你如同亲人一般,绝不伤害你半点,如有违背,五马分尸,永不超生。至、至于其他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说完,也不管王峰是否听懂了他的话,徐福站直身子,健步向楼下走去,边走边高声说道:“你好好考虑一下,后天起程之前,让军士告诉我,我也好差人来接你。”
听着徐福下楼的脚步声消失,楼下众军士的恭送声隐隐传来,王峰猛的跑向窗口,用手撑着窗台,冲外面大声喊道:“徐,徐先生,我想要那几块石头,就是在泰山我摆好的那些石头,你知道的。”
“好的,我一会就差人给你送来。记住,后天早上,我等你的消息。”徐福的声音遥遥传来,人已经远去了。
晚饭时分,赵甲走上楼来,左手提出一个包裹,右手托着一个食盒。走到房子中间的桌子旁,他打开食盒,将食盒内两样青菜,一碗稀粥摆在桌上,用面带忌惮的眼神看着少年,笑道;“小兄弟,吃饭吧,国师吩咐,由于前几rì你一直绝食,身体太虚弱,所以现在你不能吃大鱼大肉,只能喝点稀粥了,你可别怪小的们招待不周,嘿嘿。”
冷冷听赵甲说完,王峰也不客气,坐下来几口稀粥喝完,又吃了几口小菜,然后将筷子一放,就定定的看着赵甲,依旧一声不吭。
赵甲垂手站在一边,见状,慌忙将左手中的包裹递上前去,满脸的谄媚之sè:“小兄弟,这是国师让小的
交给你的东西,你收好了。那我就下去了,有事你尽管招呼就是。”
说完,赵甲见王峰依旧沉默不动,没有伸手要接包裹的意思,便将包裹放在桌边,急急收拾好了碗筷,端起食盒下楼而去。
仲秋的傍晚,风透过敞开的窗子吹进屋子中,已经有了微微凉意。此时的赵甲却如同在火炉中煎熬,从他进来起,少年的目光就始终盯着他,即便是吃饭的时候,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虽然赵甲没有直视少年的眼睛,但那种被人盯着如鲠在喉的威压让他极不自在。
疾步走到楼梯口,再向前一步便是下楼的阶梯,好奇心使他再也没能忍住,赵甲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却是正好与王峰四目相视。
顷刻间,少年深邃的目光如钢针般刺进赵甲的脑海,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手中的食盒月兑手而出,里面的碗筷也散落一地。
赵甲从军多年,在秦朝统一六国战役中,他参与战斗的次数恐怕自己都已数不过来,尤其今年盛夏在攻打齐国即墨一战中,赵甲更是勇猛无比,乱军从中,斩获七颗敌人的首级,立下了赫赫战功,即墨城破后,他也被越级升为什长一职。所以,即便面对死亡,他也可以从容面对,而毫不畏惧。恐惧和死亡对在他认为,那是女人和孩子的专长。
毕竟,对一个军人而言,尤其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而言,恐惧死亡是懦夫行为,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但是,今天,在面对这个七岁少年的时候,赵甲却感觉自己忽然重新回到了孩童时代,当他直视少年的眼睛,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死亡的恐惧感瞬间充斥了他的全身每一个毛孔,这是来自心灵的恐惧,他的瞳孔因为害怕被无限放大,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就如同一个胆小的人走在午夜漆黑的坟墓中,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惨白的大脸。脑子想着不害怕,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
本能的力量驱使他张口想要高呼救命,嘴巴张开,却是嘶嘶呀呀说不出话来。
一只碗顺着楼梯向下滚动着,掉落每一阶楼梯,都发出一声轻响,就像编钟奏响的那个十尾音,节奏感很强。紧接着,更有节奏感的声音响起,是两个军士一前一后疾步上楼的声音。
当两个军士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赵甲已经从地上爬起,站直了身子。他看着面带惊慌的手下,脸上微微一红,尽量装出如无其事的样子,大声嘟囔着:这该死的地板,坏了也不知道修一下。
说完,他竟是再也不敢回头,示意两个手下去收拾散落的食盒,自己却抢先一步,下楼而去。
走在台阶上,赵甲尽量放轻脚步,生怕弄出太大的动静,惹怒上面的煞星。抹去满脸的冷汗,他暗暗下定决心:从此以后,一定要与这个少年搞好关系,至少也不能得罪他。先前听说这个少年一下撞翻国师的座驾,撞断座驾的车辕,自己还不相信,现在看来传言非虚。比起撞断车辕来,赵甲更害怕少年的眼神。
想到这里,他内心惧意更甚,快速抬手再次擦去脸上的汗水,加快了下楼的步伐。
看着赵甲回头望向自己,忽然间惊恐万分,摔倒在地的样子,王峰内心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有一丝茫然,他不清楚赵甲为何突然失态。
虽然赵甲百般献媚,表现出低三下四的样子,王峰仍然对他没有半点好感,如果没有他们的出现,怎么会让伯父命丧黄泉呢?虽然孙逊被害与赵甲没有半点关系,王峰心里仍旧把他当做了坏人看待。
刚才盯着赵甲,正是在想这个事情。想到伯父的死,王峰心内愤怒,恨意也就自然而然的表现了出来,只是他并不清楚,当他愤怒的时候,玉佩中灵气自然散发,冲进王峰的胸膛,灵气带动怒气,凝聚到眼神,竟然形成了一股莫名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