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婆娑,定国公府宅子里头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四夫人和五夫人本来是听说了二夫人的事情,急急忙忙要跑去梅香院探望,结果都被太夫人堵了回来,还被捉着发了一通脾气。
四夫人和五夫人看见太夫人愤愤的样子,明知道是迁怒,也只得皱眉听了,然后就迫不及待回了各自的院子。打定主意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参合了。
李妈妈瞧见四夫人和五夫人仓皇离开的背影,忍不住道:“您这是做什么,四夫人和五夫人也不过就是想去瞧瞧三夫人罢了,您把人家教训的跟个什么似的。”
太夫人也知道今天不对劲,不过心头那股火气一拱一拱的,让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冷静下来。
这回听见李妈妈这样说,就怏怏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就别念叨我。”伸了手去狠狠揉搓着眉心。
“您……”
“你说双宜这孩子,她怎么就是想不明白!等老三回来我可怎么交代啊,万一要是……”
太夫人话还没说完,外头就响起了小丫鬟的声音。
“国公爷来了。”
太夫人和李妈妈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惊惶。
不是说皇上召进宫去商量要事,兴许今晚都不能回来了。
怎么天刚擦黑的时候就……
没等转过弯,身着补服的李建安已经站在了太夫人的面前。
太夫人只看着那一身衣服,就有一种焦急急促涌了上来。
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
又看到李建安一言不发,没有请安,没有说话,只是一脸风雨欲来的神情站在屋中,直直看过来,太夫人嗓子眼里就像是一团火在烧,干的发痛,一个字都不能挤出来。
李建安沉沉的望着太夫人,眼神不断变换,看出太夫人脸上明显的为难神情后,才行了礼。
“娘。”
只是一个字,却如千钧重。
太夫人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急忙叫李建安坐下。
李妈妈就上来笑道:“国公爷回来了,用过饭没有,我去叫人给您……”话音在李建安一抬手的举动中戛然而止。
李妈妈扭头看了看太夫人,想问问下来该怎么做,太夫人却轻轻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连自己都要避讳了……
李妈妈又睃了一眼李建安,在心里轻轻摇头,默然无声的退了出去,临走之前关好了门。
关门声在黑夜里有种让人心悸的力量。
李建安抬头看着太夫人,依旧只喊了一声娘。
太夫人眼角坠出晶莹的泪花。
“老三,你二嫂她……”
李建安眼神淡漠,面容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却没有说一个字。
太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都是我造的孽,当年要不是我偏着你二哥,把双宜给了你,那孩子也不用吃这么多年苦头!她心里也不会存着这么多年的怨愤,今天也不会……”
“娘,祸福自招,与人无尤!”
听到太夫人说起尘封多年的往事,李建安幽暗的眼底迅速划过一丝浪花,很快消失不见。
烛光透过晶亮的器物反射在他刀削石刻一般的硬、挺五官上,趁出一片迷离光影。模糊了五官,也看不清楚神情。
屋子里只有低沉浑厚的嗓音慢慢响起。
“娘,当年的事情您问过我,也问过二哥,怨不得您。”
“可是……”太夫人望了一眼李建安,哀哀道:“老三,是我做的这个主!我当初想着你二哥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要是你娶了双宜这孩子,将来只怕你二哥存了心结,不肯照拂你,咱们家里也不美。所以我劝你让一步,跟陈家定下婚事。谁知道,谁知道双宜那孩子死心眼,你二哥也因这个远走去了边疆,夫妻两年连个子嗣都没能落下!陈纯芳后来知道了,跟你也……”
说起这段让人唏嘘的往事,太夫人心里满是自责和悔恨。
早知道如此,当年何必顾虑重重,拆散双宜和老三这一对有情人。
谁又能想到,双宜这孩子心结这么深,到了现下还放不开。
本来以为当年陈纯芳和双宜闹,双宜都主动避让,是懂事了,知晓轻重了。没想到却还是……
太夫人泪水不住,李建安却依旧保持着无风无浪的样子。
“娘,等二嫂寿宴过后,还是送她去庄子上住着吧。”顿了顿话,又道:“逢年过节的时候再把人接回来。
太夫人听了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的望着李建安。
“老三,老三,你……”
逢年过节再把人接回来,岂不是说平日就不能再回来了。
这是要把人驱逐出李家,只留下一个面子情啊。
纵使自己想过这回老三会如何勃然大怒,但好歹看在年少的情分上,看在老二的情分上,看在是寡嫂的情分上,也该……
怎么就弄到这个地步!
太夫人于心不忍,就很艰难的道:“老三,那毕竟是你二嫂,她虽说不对,到底也是咱们家先亏欠了她。这又是第一次,你媳妇也没事,就算了吧。”
生怕李建安不答应,太夫人急忙又道:“你放心,我明儿就叫她搬到我旁边的碧水阁去。你也知道要从碧水阁出去,是定要从我这院子里过的。到时候我好好看着她,一定不让她再去见你媳妇。”
李建安神情冷漠,缓缓摇了摇头。
太夫人的心就随着这个动作一直往下坠。
李建安忽然笑了起来,目光逼人的看着太夫人道:“娘,这真是第一次!”
太夫人骇然!
老三从没用这种审视的眼光看过自己。
是不是老三知道了什么。
当年的事情。
太夫人心惊肉跳,避开了李建安的目光。
到底是亲生母亲,这么多年母慈子孝,即便是有再多的不满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出来,终究还是不忍太过。
李建安看太夫人回避的样子,幽幽叹息。
“娘,当年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
“老三!”太夫人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
李建安却没有再去看,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面不可自拔。
“娘,陈纯芳虽说不好,不过也不是个没有脑子的女人。她其实很聪明,我不喜欢的事情,陈纯芳再如何也不会公然去做。要不是有人故意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她不会贸贸然就去跟安家联手做生意,还敢私下动我的帖子。更不敢在二哥刚没了就去跟二嫂过不去,她想必是听说了什么。可当年知道您曾经有意给我向周家提亲的人,早就被您都打发走了。除了二嫂,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谁去特意让陈纯芳知道这个。”
随着李建安低低话音的流泻,太夫人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好几次都翕动着嘴角想说什么。
“陈纯芳生武哥儿前,一直没有动静。直到搬了院子又喝了许多药调理才突然有孕。您当时欢天喜地的跟我说是普宁寺的高僧保佑,我却知道,陈纯芳以前的屋子里放着一盆像金盏菊却不是金盏菊的东西。”
“老三!”太夫人忍不住失声高喊。
李建安没有如太夫人所愿的停下来,而是继续道:“还有陈纯元,她还没等到正日子就要产子。失血而亡,我当时最先怀疑的就是陈纯芳,也知道这里头的确是陈纯芳先下的手,不过陈纯芳只是下了药,却没有动当时稳婆的手脚。我不过是刚发现稳婆有古怪,后头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人。想来想去,这李家里头,能做到这个份上我都查不出来的,也唯有娘您一个。”李建安扭头望着太夫人,目光如锋芒出鞘的剑,明亮的让人不敢有一丝隐瞒。
太夫人在这样的目光下,颤抖着唇瓣,喃喃半晌,就捂脸痛苦失声道:“老三,是娘对不起你!”
这么多年的怀疑一招被证实,李建安心里钝痛,疲惫不堪的伸手揉了揉眉心。
“娘,您这些年跟在二嫂后头,帮她收拾料理,也做得够了!我也知道,您这么多年老说欠我,并不仅仅是因帮我做主选了陈纯芳,其实是一直觉得愧疚将这些年隐而不提。不过事到如今,您也可以放下心结了。”
有些事情,本来一辈子打算就这样下去。
过往的隐秘,一直是自己心中最大的隐痛。
不过一个是最敬佩的二哥留下来的二嫂,还有少年时候迷迷糊糊的情分。一个是亲生母亲,所以选择了不去看不去想,将一切罪名都推到陈纯芳身上去。
反正陈纯芳也是做了那些事,罪有应得。
可午夜梦回,未尝不是没有遗憾和愤怒的。
至少对于二嫂,那个曾经以为永远是个在秋千架上单纯可爱的小姑娘,有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和愤怒。
一次又一次,这是非要自己动手不可!
“老三,你二哥临死前写的信,你也看了。他谁都不担心,只是怕你二嫂没有好日子过。你二嫂当时才多大,水灵灵的年纪,偏生嫁进了咱们家里,本来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可她有诰命在身,又不能改嫁,只能守一辈子寡。我答应了你二哥要好好照顾她,这么多年,不管她做了什么,只要想到你二哥,想到这门婚事是我做的主。我就狠不下心来,谁知道她会……一年一年,她做的错事越来越多,我还只能装作不知道,看着你伤心的样子,和陈纯芳也变得生疏寡淡下来,我这当年的心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些秘密被太夫人关在心里许多年,压的喘不过气来。还跟谁都不能说,太夫人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今日被李建安撕开,太夫人也觉得就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