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rì还有工作,先更了,依旧一更,不过依旧是大章。
王冲一直在提防报复,怀中还揣着瓶儿寻常惯用的那柄解腕小刀,可眼下真要亮了刀子,不是惹出官司,就是自己被刀子捅了。暂时惹不起,那就躲吧。
蚊子陈的呼号像蚊子一般盯在王冲的后颈上,成了衡量自己跑得有多快有多远的尺子。至于那声血泪控诉,该是把王冲当作了会傻愣愣呆在当场争辩是非的书呆子,而不是一个见势不妙就果断落跑,丝毫不顾颜面的老油条。
只是再怎么果断,不认路也白搭,王冲蒙着头一阵急奔,却忘了来时的路,七拐八绕,始终没奔上大道,就在只够两三人并肩的小巷里乱窜。靠着不时飞起的木盆、竹杆迟滞追兵,一路鸡飞狗跳,惹起骂声无数,只勉强将那帮红衣汉子吊在几丈外。
如果有人在半空俯视的话,就能发现,王冲就如无头苍蝇一般,领着这队红马甲绕了一个大圈……
当王冲一头扎进一座长楼前的院场时,已经气喘如牛,两腿发软。他惊喜地看到,不远处就是喧嚣的街道,可欢喜还没上脸就飞了,通向街道的院门还守着一群衣着跟追兵一模一样的红马甲。
尚幸那帮人正背对着看热闹,没谁发现他。王冲左右张望,找不到侧门,场院里就只有几副大号抬轿,轿杆长得离谱,轿身妆点着各sè鲜花,看上去格外绚丽。
追兵的脚步声已近到院外,王冲心一横,朝着最近那一副抬轿奔去。揭开纱帘,缩进轿子,追兵正好奔了进来,他只能祈祷这些人以为自己钻进了楼里。
“贼汉子!恁地跟烧了尾巴的耗子样胡乱奔突!别仗着是江神社的就不守规矩!今天你们是给官坊办事!还不收拾着出场!?”
祈祷灵验了,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尖利的婆子声喝住了追兵。
“你们也都利索点!还当自己是民家闺女,要妈妈来伺候!?”
婆子又转了方向呵斥,得了一阵银铃脆响般的回应,竟是一群小姑娘下了楼。
“妈妈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今rì散花楼上坐着许学士许大府!把身子展足了!腿脚立稳了!活儿作全作美,别在大老爷面前丢了官坊的丑!不指着谁抢得了天女,谁要出了篓子,就把谁送到城外的寮子去!”
婆子冷厉地训斥着,王冲没听明白也无心去听。透过纱帘,就看到那些红马甲汉子不仅没离开,反而朝抬轿走过来,顿时出了一额头汗,这下是跳坑里了。
这抬轿就是竹架子罩上了帘纱绸布,轿顶还开着圆圆的天窗,绿枝红花串起来的花链从轿顶往轿身绕下,倒让人看不透轿身里的情形。
王冲打量着自己藏身的小小空间,竖住中间的那根竹竿如救命稻草一般,让他心中一喜。这杆子虽很短,顶端还套着一个小圆盘,不知有什么用处,却是件突围的好兵器。
使劲一拔,杆子就嘎吱响了一声,仔细看是有榫卯跟轿架相连。王冲果断出刀,将竹榫撬开,拔起竹杆准备当作短矛,冲出去戳翻一个夺路而逃。
正蓄势待发,轿身晃悠,帘纱揭开,一抹彩影如灵动的小鹿般跃了进来。
小鹿没料到轿内有人,直直扑进来,双臂合抱,将王冲当作本该有的竹杆。一瞬间温软清香满怀,王冲与小鹿面对面,胸贴胸,抱了个结结实实。
乌丝编作又高又斜的环髻,一层层展开,像是正凌云驾雾。如白玉细瓷般的脸颊左右展开两道柔丽的曲线,汇于不知是因瘦弱,还是本就生成这般的尖尖下颌。
两颊胭脂轻染,眉心点着一朵绚丽的六瓣桃花,再配上直直撞入王冲心中,那双清澈剔透的丹凤眼,王冲不由生出强烈的惊艳,哪里是小鹿呢,分明是一位小花仙!
这惊艳瞬间就被眼中的惊骇驱散,浓妆艳抹的小花仙下意识地张开樱桃小嘴,就要呼救,王冲急得猛一低头……
如果下一幕变作王冲用嘴去堵住小仙女的嘴,那就是恶俗狗血外加丧心病狂了。本着之前一个头槌干翻蚊子陈的心理惯xìng,王冲的直觉反应就是……再一个头槌。就这点来说,也许比前者更丧心病狂。
蓬地一声闷响,小仙女噢地惨哼,脑袋高高后仰,身子也差点从王冲怀里翻出去。王冲赶紧拉了回来,捂着她的嘴嘘声示意。
小仙女眼泪汪汪地看住王冲,惊骇升级为惊恐,却很乖巧地没有出声。即便眼前金星片片,她也看到了王冲手里的小刀。
声音是没了,可两人这一动,抬轿一个大晃,外面那婆子叫嚷道:“八姐儿,还在闹!?”
小仙女那双丹凤眼像是会说话一般,瞬间闪过绝望、苦楚、释然和哀求等等眼神,王冲几乎都能读出来:完了完了,要被当作人质杀掉了!好汉你下刀可要快点,奴奴怕痛……
如果之前就窜出轿子,倒还好说,这会现身,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王冲心中也泛起浓浓苦水,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了。
松开手,掌心湿湿的全是血,王冲暗自歉疚,竟把小姑娘的鼻子撞破了。
他凑到这被唤作八姐儿的小姑娘耳边,嗅着即便是过量香脂也压不下清新中还带着点nǎi味的气息,低声道:“小生被仇家追杀,无奈躲于此处,绝无冒犯小娘子之意。”
听到“仇家”、“追杀”这两词,王冲清晰地感受到,怀里原本紧绷着的娇小身躯忽然放松了,转瞬间又紧了。缩回头,见小姑娘两眼闪起了异样的光彩,整个人生出一股凛然之气。
小姑娘鼻梁挺直,翘起的娇俏鼻头明显发红,两缕血丝正缓缓而坚决地从鼻腔挂下。但她却坚决地吸了吸鼻子,扬声喊道:“妈妈,女儿只是试试杆子!”
“仇家在哪里!?”
顾不得擦鼻血,小姑娘皱着眉头急切地低声问,眼里那浓浓的关切,让王冲负疚更重。这般单纯的乖女娃,谁骗谁就是禽兽不如。
“就是外面那些红衣汉子。”
就让我禽兽不如吧,王冲心说。
小姑娘噘起小嘴,鼓起脸颊,瓮声瓮气地道:“江神社的,果然都是贼汉子!”
王冲再附耳道:“等那些人走了,我自悄悄出去,绝不让他人看着。”
轿身一动,竟被抬了起来,原本那大呼小叫着追王冲的汉子们嘀咕不停。
“怎么重了不少?”
“昨晚在寮子玩久了吧!”
“是重了些,这花轿可真沉啊!”
“少呱噪!怕是刚才追那王二追得月兑力了。今rì是给官府办事,出了篓子可落不到好。早知就该省些力气,陈二郎也真会挑时间。”
“还是那王二害的!那小子就跟泥鳅般烦人,下次抓着了,先打断两条腿!看他还跑!”
抬轿的正是追王冲的那帮汉子,前后八人,王冲和小姑娘两人加起来也就一个chéngrén体重,虽有异常,却没让他们大起疑心。
竹轿嘎吱嘎吱地摇着,小姑娘呆呆看住王冲,血泪交加的俏脸升起绝望:“来不及了……”
轿子左右还有红衣汉子,锣鼓钹铙开动,吹吹打打就出了院子,汇入人头攒动的街道,街道尽头,散花楼正巍然而立。
“官坊的姑娘们要上场了,以行首的教功夫,夺个天女不在话下吧。”
四层高的散花楼顶层,就只有临街一桌,正位上那个年近五旬的清瘦老者悠悠开口。
桌旁端酒伺立的美艳妇人小意地道:“怕要令大府失望了,官坊的花雀儿哪及得对江楼那些灵雀儿。”
这清瘦老者正是翰林学士,知成都府事许光凝。同桌还有一老者,年纪稍长,衣着简朴,呵呵轻笑道:“成都九大花魁,二十上厅行首,对江楼占了近半,就连……”
这老者看向颜容与服sè并艳的妇人:“梁行首,也是对江楼出身,听说当年吕帅为求对江楼把梁行首转为官籍,连老脸都赔上了。”
妇人浅笑嫣然:“奴婢福厚,承吕龙图抬爱……”
许光凝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对江楼不是邓家私产吗?以吕望之(吕嘉问)与邓子常(邓洵武)的交情,还用得着赔脸求人?茂崖兄,邓家虽与你我姻亲相连,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何须为他们说话。”
那老者却是王仲修,依旧笑道:“此非朝堂之言,而是乡老之言。”
许光凝如拂尘般轻轻展袖,梁行首躬身万福而退,他再叹道:“茂崖你自清闲,可羡煞我了。”
王仲修苦笑:“哪能清闲,刚回来就被烧了牌坊,族中好一阵乱,费了老大功夫才安抚妥当……”
许光凝道:“此事傅廉访已回报了,估计月内官家和蔡太师就能知道,茂崖你这般谨忍,不容易啊。”1
王仲修摇头道:“牌坊烧得正是时机,倒不至动气。只是后来之事,却是真忍了一口气。”
许光凝哼道:“是那王秀才拒了入族之事?听说也是程伊川弟子,赵梓都拐弯抹角在我面前埋了回护的口风。”
说到赵梓,王仲修眉头微皱:“那是个人物……”
“确是人物,今rì他去了县学,怕要在县学折腾一番。这也情有可原,程门‘君子’,与佞辈小人却有同志,都要大兴学校,以舍代考。天下能有今rì,都是他们与佞辈小人合力!”
许光凝特意咬重了“君子”二字,讥讽之意格外明显。
王仲修有些忧虑:“就不防他?”
许光凝无奈地道:“现今更要防的是小人,如监司那几位。不是想在威州茂州挑起边衅,就是要在酒茶盐事上弄出花样,总之都忙着生事献媚,好入蔡太师的眼。有人甚至几度就书于我,把我当了庞恭孙……”2
他再不屑地道:“再说县学那等枯槁之地,他还能种出花来?容他去折腾,好过翻搅他事。”
王仲修转头看看伺立在远处的王昂,叹道:“终究是血气方刚,难说不会翻搅起风浪。”
许光凝哈哈笑道:“便如那王门焚匾的王二郎?”
王仲修本要张口说什么,却听楼下鼓乐大作,人声鼎沸,原来是一溜儿斑斓花轿行了过来。
“郎君,不如推来刀子,杀了奴奴我吧……”
轿子里,小姑娘一边用王冲递来的手绢擦鼻血,一边哭诉着。
“小娘子别慌,总有办法。”
王冲也一头是汗,原来这小姑娘是官坊的舞娘,他掰断的竹杆是人家用来表演的台子。没了台子,又被撞得鼻血长流,等下要在万人睽睽众目下表演,除了砸锅,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xìng。
“还能有什么办法?妈妈本就骂奴奴笨,整rì说要送奴奴去外面的寮子,奴奴已经怕得要死,现在这样,呜呜……”
小姑娘使劲压着哭声,更显哀楚。
哭声渐渐低了,小姑娘低下脑袋,原本如白玉般的脖颈渐渐染得如胭脂般晕红,呼吸也轻了,身子也在极力往后缩。
此时王冲才感觉到两人这姿势的暧昧,他是盘坐着,小姑娘跪在他两腿之间,上身紧紧抱在一起。即便已是深秋,隔着几层衣物,又暖又软的触感依旧清晰地透衣而入。而两人低声说话,几乎是额头挨着额头,温热香甜的气息直直喷在他脸上。
万幸这是个没有长成的小花仙,若是再大一些,王冲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气血充盈,揭竿而起。
王冲还在满脑子杂念,小姑娘却坚定地开了口:“待会到了楼下,郎君就自呼救。听妈妈说,大府就在散花楼,恶人肯定不敢再为难郎君。”
王冲啼笑皆非,呼救?他不是遭人追杀,只是遭人追殴。就这么跳出去,大孝子猛然转职小浪子,他这一世的人生又得从头开始。
“那你呢?”
跳出去了,就不止是他王冲一个人的事了。
小姑娘抬头,脸上虽泪痕斑驳,可胭脂却像是调匀了般,整张俏脸通红,丹凤眼瞪得大大的,波光荡漾的眼瞳里隐约燃着一团微弱的火苗:“把刀子留给奴奴……”
王冲恨不得再给小姑娘一个头槌,在想什么啊?
下一句话让王冲呆住,“奴奴不想被送去寮子。”
一股不知道含着什么情绪的酸热在胸膛中荡开,王冲咬牙切齿地道:“别傻了!会有办法的!”
脑子急速开动,无数念头井喷般升起,其中一个如流星般正要划过,王冲猛然牢牢抓住。
“你的手绢呢?”
王冲的手绢已染满了小姑娘的鼻血,急切之下,直接在小姑娘就穿着一层紧身亵衣一层彩纱的身上模着,模出了一条红丝巾,对角一折,朝小姑娘脸上蒙去。
“这样就看不出脸上的情形了……”
连鼻子也遮住的蒙面巾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姑娘呆呆地眨了眨,一头雾水。
“至于台子……这里!够你用吧?”
王冲拍拍肩膀,原本竹杆上的圆盘也就手掌大小,肩膀虽然差点,但在他看来,小姑娘的表演该就只是摆摆造型,应该没问题。而小姑娘这身板,他咬咬牙,也能撑得下来。
小姑娘明白过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这……这不行的……”
王冲按住她的削肩,以前世擅长的正面激励,两眼直视,用力点头,语气坚定得自己也信以为真:“你行的!我相信你!”
小姑娘愣住,眼瞳中再有什么东西荡开,水sè更重了。
轿子外,鼓乐声更响亮,人声也汇聚成浪,一**涌起。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带着重重的鼻音,点头道:“好!”
1:徽宗朝时,将以前的走马承受改为廉访使。
2:庞恭孙是庞籍(庞太师)的孙子,在蜀地为官多年,以开边为进身之阶,最好招夷扩土,却只求名而不究实利,多虚费,为蜀人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