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帝庙前,窦氏木然地站着,但是心中却忍不住一阵阵的波澜起伏。刘章前来的事情,她已经让宫人前去告诉张嫣。她已经将少子刘武交给了rǔ母,自己只带了娟儿一个心月复女官跟着,眼见车马慢慢走了过来,她心中又是一阵激动,想要上前,但终于还是站定。直到我将车马停在高帝庙前,走下了马车。
我看着眼前的窦氏,心中忽然一阵酸楚,只因她是秀娘生前在未央宫里除了婶娘之外唯一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后来人世多变,如今她已经是贵为皇后之尊。我看着她一身朴素的对襟衣服,但怎么掩不住面上的高贵之气。这个女子已经从原先那个谨慎的女官变成了今rì高高在上,执掌六宫之权的皇后,如今看起来,她竟然比高后更加适合于这个位置。我看着窦氏,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嘴唇动了几下,却突然沉默。
窦氏一双眼睛盯着我,见我发髻微微有些散乱,上唇和下巴上也生出短短的胡须,衣襟上还带着枯草和泥土。她从未见我如此不修边幅的样子,不禁有些惊讶,上前一步,说道:“刘······刘章,你为何要来?”我笑了一下,道:“秀娘想念长安,要回来看看,我就带她回来了。”窦氏微微疑惑,看了看四周,说道:“那······秀儿呢?她······”我面上一阵抽搐,良久才低声道:“她过世啦······过世了······”窦氏身子一软,只觉得不可思议,问道:“怎么会······”我不想跟她说这些,只是道:“都是因为我才害她如此。”
她看着我面上的伤痛之sè,眼睛一瞬,问道:“那你来长安做什么?!我······我在长安为你斡旋,你本来已经不在朝廷的争斗之中,为什么还要来长安?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一来你······”我笑道:“我会死,对吗?”我回头看了看彩车,随即淡然道:“这些我不在乎。”我说着,转身上了马车,将秀娘从马车里抱了出来。窦氏看着秀娘苍白的面容,眼眶一红,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刚跳下马车,却听到一旁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我循声望去,只见张嫣一身素衣,隔着十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抱着的秀娘。她如同不敢相信一般,慢慢走了过来,轻声说道:“秀儿,秀儿······”但秀娘已经死去,哪里还听到有人唤她?我强忍着泪水,沉声说道:“秀娘是为了我才去的,婶娘,你若是气不过,就责罚我吧!”张嫣经过这些时候的静处,心境比从前好了许多,闻言叹息道:“我责罚你作甚?你觉得这样你心中就会好受一些,可是秀儿若是活着,定然不愿看到你这副样子。章儿,你太不成器了!”
我摇头,目光呆滞地道:“婶娘说的不错,我确是太不成器,让你失望了。”张嫣摇头,只是看着秀娘,泪水不绝流下。我却是看着窦氏,说道:“窦姊姊,刘章求你一件事情。”窦氏强抑悲痛,道:“什么?”我淡淡地说道:“刘章此时,已经无心处理秀娘的丧葬事宜,恳请窦姊姊念着你和秀娘往rì的姊妹情意,将她好生安葬。若能如此,刘章就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她看着我面sè,低声道:“我答应你······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既然你在长安已经没有什么牵挂,那就尽快离开长安!天涯海角,不管哪里都好,只要远离长安这块是非之地就是了······”我淡然一笑,并不答话。
但是身后却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既然来了,怎么不与故人相见就要急着离开?!皇后,你的待客之道要好生向母后学学了!”我听这个声音,双手不禁握紧成拳,心道:“刘恒,你终于来了吗?”我怀中抱着秀娘,回转身子,看着眼前的刘恒。一年不见,他上唇也留了短短的胡须,看起来是成熟了不少,但是眼中的神情和一年前并无二致。刘恒看着我面上不可掩饰的落魄之sè,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却是冷声问道:“刘章,你来高帝庙做什么?似你这等不肖子孙,不配来此地!”
我看了他一眼,同样冷声说道:“不肖子孙不是我刘章,是谁谁心里清楚。我来高帝庙,不是为了见你,只是为了还剑!”刘恒眉头一皱,道:“剑?!”张嫣一阵愕然,忽然心中一阵绞痛,却是想起当年是刘盈将高皇帝手执的青霜剑赐给了刘章。但是六年时光匆匆而过,刘盈竟然已经驾崩六年,今rì刘章还剑,莫不是也存着必死之心?她这般想着,却听到我清冷的声音说道:“当rì惠帝将此剑赐我,盼我能够用此剑安定朝纲。但是刘章有负惠帝之托,这些年来一事无成,实在有辱此剑威名,今rì将此青霜剑还于高帝庙中,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刘恒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我回身看着眼前巍峨的高帝庙,抱着秀娘慢慢走上台阶,窦氏和张嫣跟随其后,刘恒冷冷看着我的背影,抬脚跟了上来。守卫高帝庙的侍卫见窦氏和刘恒都在,微一踌躇,随即四人转身,慢慢将沉重的大门缓缓推开。我不理会众人,抱着秀娘走进了昏暗的高帝庙。张嫣随即也跟了进去,窦氏微微犹豫,回身看了看刘恒。刘恒却是走上前去,对着侍卫说道:“你们守着殿门,任何人不许靠近!”侍卫连忙答应。
刘恒正要上前,却见窦氏站在殿门处,正看着自己,他看不懂窦氏眼中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她想要对自己说什么,只是冷笑一声,带着邓通走进了高帝庙。窦氏鼻中微微哼了一声,也是反身走了进去。
侍卫缓慢将沉重的殿门关上。
殿门刚刚关上,忽然从角落处跑出来一个五岁的女童和四岁多的男童,侍卫想起方才刘恒的吩咐,上前说道:“大胆,高帝庙乃是禁地,你们去别处玩!”那女童听这侍卫竟然对着自己和弟弟大吼大叫,忍不住嘻嘻而笑,反倒是那个男童丝毫不怕侍卫,叉着腰喝道:“你大胆!我是太子,你管得着我吗?”说着昂然走到殿门处。侍卫一听他说自己是太子,又是一阵心惊,哪里还敢再说什么。
太子刘启趴在殿门上,低声耳语道:“姊姊,里面怎么什么都看不到?”长公主刘馆陶也凑了上去,说道:“我哪里知道?”刘启喃喃说道:“下人不是说,父皇和母后从来都不在一起,怎么今rì一同来这里?宫人口中说的‘刘章’又是谁?怎么没听父皇和母后提过?”刘馆陶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说道:“小弟你怎么那么多话?惊动了父皇,他又该责罚你了!”刘启嘴一翘,但是也不再说什么了。
高帝庙前,出现了奇怪又好笑的一幕,四个侍卫凛然地站在殿门处守卫,但是殿门前却趴着两个孩童。大汉朝帝王的祭祀场所会出现这等情形,大概就算是高皇帝刘邦也是难以预料的吧!
高祖庙中,一年到头都是yīn森可怖的样子,前排的几根儿臂粗的蜡烛根本无法将整个大殿照亮。烛光之下,案上燃着香,四散的烟气将高帝的画像衬得有些模糊,大殿里诡异地安静,就算是一声小小的声响也会被扩大。几个人的脚步声同时在殿中响起,在这种昏暗的祭祀场所已经足够让人汗毛直竖了。而在烛火照不到的黑暗处,六根石柱无声地站立,如同沉默的雕塑一样,冰冷死寂。但是这祭祀场所虽说是每年只会用寥寥几次,但是里面却纤尘不染。
我默默地将秀娘放在靠前面的石柱旁,让她倚着石柱坐着,却是摘下腰间挂着的青霜剑。张嫣见秀娘面容恬静,实在不敢相信她已经死去,慢慢上前,伸手抚在她面上,但觉触手一阵冰凉,这才信了。她忍不住叹息一声,看着秀娘怔怔地流泪。
我双手捧着长剑,微微有些出神。但随后上前,将青霜剑恭恭敬敬地放在高祖画像前。随即退后,对着画像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默默祷祝。我做了这些之后,回身看着刘恒,刘恒同样看着我。我们就这样无声地看着对方,最终还是我开口道:“刘恒,高祖庙中为何只悬挂着高祖的画像,惠帝和高后的呢?!”刘恒看着我,突然笑了,轻蔑地道:“刘章,我原本以为你经过这一年会有所长进,但没有想到你比从前更加不如。朕往rì对你还有所顾忌,如今看来,你活着跟死了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我反复想着他对我说的这些话,隐隐明白了什么,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我这样不死不活的样子的确是不如死了痛快······可是你呢?刘恒,若是没有高后和惠帝的垂拱之治,难道你今rì还能站在此处对我评头论足?”
刘恒看着我,冷笑道:“朕的天子之位,乃是母后帮助朕得到的,与吕后有什么相干?朕没有毁了她的长陵已经算是对她宽大处理了,你如今却对朕说什么将她画像挂在高帝庙这等无稽之谈,当真可笑!”我看着他眼中的愤然之sè,叹息道:“你这位天子的心胸未免也太过狭隘,难怪当年高后没有注意到你······刘恒,若是没有薄太后,你当天子的事情只怕也是一个笑话!”
刘恒面上一阵抽搐,说道:“你说朕不配做天子?!”他声音有些尖利,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听起来很不舒服。我默然无语,他忽然转身看着后面的窦氏,随即看了看张嫣,最后目光死死的盯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皱着眉头看着他,他大声说道:“你们······你们都以为朕不配做皇帝?!刘盈就是一个好皇帝了?”
张嫣听他突然提及惠帝,面sè一白,咬着嘴唇不说话。刘恒看着面前悬挂的高祖画像,冷笑道:“刘盈又有什么用?若是没有吕后,他就能够坐上皇位?他同样不过就是一个傀儡皇帝而已。朕虽然是凭借着母后的智计和手段夺得了皇位,但朕不是那个懦弱的刘盈,不会任由旁人对朕指手画脚······”
他忽然转头看着窦氏,说道:“母后虽然将六宫之权和虎符都交给你,但朕是天子,你想做吕后,只能是痴心妄想!朝臣可以不忠于朕,但朕同样可以不用他,周勃的将印,朕早晚收归手中;贾谊可以是你的人,朕就将他贬谪,让他去南方卑湿之地去做长沙王的太傅。朕不需要这些经国之才,天下人多得是,朕毋须任由你们的亲信在朕的身边对朕指手画脚!”他复又转头看着我,冷笑说道:“刘章,你过去在朝中风光得意,可曾想过今rì的凄惨结局?”
我看着刘恒,微微苦笑。从前,我只是以为贾谊被贬谪只是因为他的改革太过出风头,触动了那帮老臣的怒气,所以刘恒不得已屈从于这帮老臣,将贾谊黜退,但今rì听他说贾谊遭罪竟然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一时惊疑不定。
转念一想,贾谊被贬谪十余年,十年之间,刘恒早已经稳定了朝中的势力,若是果然因为屈从于老臣,那这帮老臣死后,他应该尽早将贾谊召回,但贾谊直到后来宣室求贤时才回转长安。不过我和贾生交心,自然也知道他的眼光。他早已经看出汉初诸侯王的势力过大,已经压制了朝廷,迟早会成为朝廷的心月复之患,所以才一心要朝廷削弱藩王的势力,收回诸侯王的封地。这些已经是触动了天下的诸侯王,他在朝中自然也不能立足。虽然这些是迟早的事情,但他毕竟是因为我才触怒了刘恒,终究是我对他不起。我叹了口气,想起因为自己的缘故,竟然害得贾生如此,不禁扼腕叹息。刘恒见我叹息,更是连连冷笑。
我看着刘恒,淡然说道:“你是天子又如何?”刘恒一愣,突然看了看窦氏,窦氏眉头一蹙,别过头,并不看他。张嫣一直伴着秀娘,这时候抬头说道:“做那个天下第一人有什么好?从来走不出这未央宫,从来没有知心人,还有夫妻反目,同床异梦,父子兄弟兵戎相见,所有人间惨事都是在这华丽的未央宫中。人人都知道天家无情的说法,但是又有几人真正明白?”她站起身子,直视着刘恒,冷冷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你说错了,惠帝并非是懦弱之人,他只是不想伤害任何人而已。当rì他拼命也要维护你们兄弟,但如今你这样说他,而且他还是间接死在你的yīn谋之下,刘恒,你今rì竟然还有面目前来高帝庙!······”
刘恒面目一阵抽动,突然甩袖喝道:“随你们怎么说好了!反正朕是天子,你们都是朕脚下的臣民,也必定要臣服于朕!”他狠狠地盯着我,冷然道:“刘章,你如今是我阶下之囚,只要你肯对朕俯首称臣,朕可以饶你一命,让你可以苟延残喘,如何?”我冷然抬头喝道:“你休想!刘恒,我刘章宁死也不会对你俯首,你不用痴心妄想了!”邓通忽然嗤笑一声,刘恒以伸手,邓通马上收敛了笑意,将一本奏折交到他手中。
刘恒将奏折拿起,让我看清楚封面上写的字,冷笑说道:“刘章,你果然不对朕俯首?”我看着奏折,双拳蓦地攥紧,刘恒续道:“据朕所知,刘喜并非是你亲生,也并非是刘氏的子嗣,朕可以决定他是否可以继承城阳王的爵位,也同样可以借机收回城阳郡的封地······刘章,如何?”我冷笑一声,说道:“刘恒,你不是傻子,不会做这种无益之事!如今诸侯王并不太平,所有刘氏的诸侯王可都是在看着长安,巴不得你这位皇帝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尤其以吴王为首。我的身份你也知道,你若是趁机收回城阳的封地,便是要铲除我父王这一脉。到时候,朝臣会以为你嫉贤妒能斩草除根,诸侯王更加会借机起兵。孰轻孰重,你不是不会分辨。若是你只拿这个来挟制我,那你未免小瞧了我刘章!”刘恒一皱眉,拿着奏折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他复又冷笑一声,道:“刘章,我果然是小瞧了你!就算如此,那贾谊和司马喜又如何?他们可是你的至交好友,自从张辟疆死后,你断绝和他们所有的往来,以为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今rì······司马喜的府上曾经起过一次无名之火,幸而没有烧掉什么,但是这一次就不知道了······”我皱眉说道:“贾谊已经被你贬谪,司马喜也淡出朝政,只是一心修史,刘恒,你到底还想怎么样?!”他看着我,重复道:“我想怎么样?哼!”我面上一阵抽动,想着贾生在南方卑湿之地,他本是无双国士,如今遭此冷遇,不知该如何心灰意冷,而司马喜修史之愿,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让《史记》付之一炬,那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我心中一阵挣扎,想起死去的张辟疆,忽然觉得自己一身荣辱跟活着的人相比又算得上什么?我呼出了一口气,张口刚要说话,一旁窦氏忽然冷冷说道:“刘章,你还是刘章么!”我心中一凛,随即却是一阵苦笑,喃喃道:“我还是刘章吗?”
刘恒见窦氏一开口,我只是木然站着,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心中大怒,冷冷道:“你······”窦氏凛然说道:“你与刘章乃是叔侄,为何如此苦苦相逼?这难道就是一个天子的肚量?!母后说得果然不错······”刘恒冷哼一声,咬着牙并不说话。我看着他们夫妻,黯然摇头,却是转身走到石柱前,蹲子,微笑看着秀娘。
刘恒冷冷看着窦氏,说道:“皇后,你一心想要保住刘章,与朕作对是不是?”窦氏蹙眉不语。我听他夫妻说话,站起身子,说道:“窦姊姊,你毋须为我说话······如今秀娘去了,我本就应该随她而去······”窦氏心中一痛,看着我,痛声说道:“你······你何苦如此?秀儿虽然去了,但你未尝不可以浪荡天下,为何一定要随她而去?”
我苦笑道:“你这样又是何苦?秀娘一去,我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我如今已经是生无可恋······”窦氏心中大恸,忍不住想要上前。刘恒见她动作,心中腾起一阵怒气,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冷冷道:“皇后,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窦氏挣扎了几下,竟然没有挣月兑。
殿门外的刘启忽然抬头问道:“姊姊,这个人是是谁?怎么没有听父皇和母后提过?父皇为什么抓着母后?”刘馆陶睁着大眼睛说道:“我怎么知道?这个叔叔你没有见过,我自然也没有见过······母后生气了······”两个孩子继续看着高帝庙中的一切,但他们尚且年幼,并不知道他们口中说的“叔叔”其实是排错了辈分。按照从刘氏的辈分来说,刘章和刘启、刘馆陶是同一辈分中的人,是他们的堂兄而已。但是小孩子不知道,看着刘章已经二十余岁,所以叫“叔叔”。
刘恒看到窦氏的动作,心中早已经怒极,冷着脸道:“刘章,你一生害人也够了,怎么还不死?”我骤然回头,冷声问道:“我如何害人?!”刘恒冷笑道:“刘盈本来能和吕后相安无事,但就因为你来到长安,让他们母子反目为仇,后来吕后因为刘盈之死而倒行逆施,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长安之乱,本来之事一件小事,你却因为私利非要让齐王起兵,最后弄得天怒人怨,幸而上天保佑,我大汉社稷才没有倾覆之虞。但是长安之乱中死去的吕氏一族和其他人,难道不是你亲手害死他们的?远的不说,吕秀是你发妻,你又给过她什么?你既然一心爱她,为何要跟······跟她有私情?!刘章,你难道还嫌害人不多吗?”
我一时有些茫然,想起他前面说的这些,似乎真的是因为我,才害得天下成了如今的这副样子?我看着刘恒指着窦氏,想来是说我跟窦氏有私情,但我心中对窦氏从来都没有非分之想,一时想要开口分辨,但转念想到窦氏对我说的话,一时不禁哑然,心道:“这其中的因果对错,我就算现在说了,又有什么用?我来到大汉朝,难道只是为了害人么?二叔,高后、张兄、程弋,还有秀娘,他们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而死于非命,我终究是个不祥之人······”我看着腰间垂着的青玲玉璧,一阵苦笑,低声说道:“青玲青玲,你带我来到大汉朝,到底是要我做什么?为何我如今一事无成却又身心俱疲?”我看着玉璧,一时有些痴了。
窦氏听着刘恒的指责,心中气愤,使力挣月兑了他的手,怒道:“陛下为何要颠倒是非黑白?当rì太皇太后和惠帝势同水火,是刘章从中斡旋,才让他们母子尽释前嫌。若非是惠帝一病不起,太皇太后已经将政事还给惠帝,也弄不到今rì的结局。这么说来,刘章对太皇太后和惠帝只有恩德,哪里会是他害了他们?吕氏处于天下之上,但却没有守业之人,早晚会亡,又岂是一人可以覆灭之?张辟疆为义而死,死得其所,秀儿为情而死,更是死而无憾,你将这些事情全都归咎于刘章,不是自欺欺人吗?你自己扪心自问,若非有你从中作梗,未央宫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刘恒一阵冷笑,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知道,刘章罪有应得,是他该死!”窦氏针锋相对地道:“若是我不让他死呢?”刘恒冷笑道:“我是天子,天下人的生杀予夺全都在我一人手中,皇后,我虽然心中敬你,但你休想有什么僭越之举!”窦氏看着他,冷然道:“母后将虎符交到臣妾的手中,便是将朝中实权都交给了臣妾。生杀予夺的大权是在于臣妾,而不是在陛下!”
刘恒冷着脸不说话,但面上肌肉抽动,显然很是气愤,他停顿了片刻,才冷笑说道:“皇后,你是真心对刘章好?那好,你想要留他一命,就拿虎符来换······你肯不肯?”窦氏眉头一蹙,抬眼看着刘恒,道:“当真?”刘恒见她坦然的样子,忽然心中一阵恚怒,大声道:“你当真肯?”
窦氏看着他突然气急败坏的样子,淡然一笑,心道:“我为何不肯?虎符和不过是件物什,但却是我的枷锁,我一rì手握虎符,便须一rì待在未央宫里,这种东西,我要它作甚?”她微笑了一下,正要点头,我忽然说道:“不用!”窦氏和刘恒都看着我,神sè微变。我黯然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你毋须为我做这样的牺牲。我的确是应该死了,而你会是大汉朝的太后、太皇太后,一切都是早已经注定好的······”窦氏看着我犹如死灰一样的面sè,上前一步,低声道:“刘章,你在说什么?”
我伸手取下腰间的青玲玉璧,对着玉璧露出一个微笑,低声道:“或许你听不懂我现在说的是什么,但许负说的话我全都明白了。原来我是刘章,而我来汉朝不是为了改变什么,只是一段经历而已。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英雄传说,所有的这一切,少年得志、成王败寇、仰人鼻息······刘章都不在乎。而我在乎的,也唯有一个秀娘而已,我是为她而来的,可惜我从前竟然没有明白过来······”我看着玉璧,低声问道:“刘章,许负说过,这玉璧里面有你的执念······现在告诉我,你的执念是什么?!”
玉璧无声地发出淡淡清冷的光,但却没有一点动静。我抬起头看着殿中的四人,刘恒、窦氏、张嫣,最后,我的目光落在石柱旁的秀娘身上。我慢慢走到她身旁,缓缓站定,回头看着刘恒,淡然问道:“刘恒,你想让我对你俯首称臣?”他眉头皱起,冷冷问道:“你难道肯?!”我冷笑一声,缓缓拿起玉璧,面sè一阵冷酷。
张嫣从未见我有这么可怕的神sè,心中莫名一紧,叫道:“章儿,你莫要做傻事······”她话未说完,我已经朗然说道:“刘恒,我刘章今rì于高帝庙中以青玲玉璧起誓,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对你臣服!”
说罢,我面sè冷峻地将青玲玉璧掷在地上,玉璧何等脆弱,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它已经从中间断作两截。刘恒面sè一变,正要说话,忽然间高帝庙中空气似乎冻结,他,还有窦氏、张嫣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
青玲玉璧落地的一瞬间,我忽然心神巨震,仿佛一阵大力袭向胸口,我喉中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全都落在断为两半的玉璧之上。然后一切仿佛静止一般,高帝画像下的烛火无风自动,光影晃动之间,原本青sè的玉璧如同饮血一般艳红,发出淡淡的血sè光芒。我脑中一空,恍然记得这副场景曾经出现过。那时候的我,如同灵魂被抽离身体一样,像是在经历世上最痛苦的极刑。但是这一次,我竟然没有当初的痛苦,只是觉得脑中一阵空,空得像是自己被遗落在无限大的宇宙之中,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已经忘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暂的两个呼吸,所有的记忆全都回到我的脑海中。我和大学校友一起嬉笑怒骂的rì子,大汉朝堂上的无限风光,我在另一个时空里女友淡然而温馨的微笑,还有秀娘、惠帝、高后、张辟疆、程弋······一张张面孔在我脑中不断地盘旋,耳中反复出现不同的声音:
“回你的古代老家去!······”
“王兄,你恨父王吗?”
“死美人!”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皇祖姑,你快看,他被你吓得出汗了呢!······”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的?!”
“庄生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生?或者庄生蝴蝶都不是真的。可是庄生和蝴蝶却是都是真的,庄生有此古人,蝴蝶更是尽人可见,焉能说不是真的?”
“你是我的夫君······”
······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我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只觉一阵难言的疲倦之意,我慢慢闭上眼睛,心中只是说道:“我要死了么?······原来我是这样死的,终究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心中这样想着,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跌在秀娘身旁的地板上。
窦氏如同傻了一般,木然站在原地,神sè惶惑。张嫣轻轻抬脚上前,轻声唤道:“章儿,章儿······你随秀儿一起去了么?”她这般低声说着,泪水却不自禁地落下,喃喃说道:“撇开瑶草点chūn星,倦想黄庭梦亦听。叶下穿云交半面,世间何句得全青。信他寒谷无边醉,簪我衣裙没骨丁。相勘凡花痴不了,纵浇尘土有馀馨······”她忽然回头,直视着刘恒,笑道:“如今刘章死了,你可满意了······从前太皇太后跟我提过,她说高皇帝驾崩之时,曾说过‘愿后世子孙长乐未央宫中’的话语,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十五年间,未央宫经历多少惨事,如何称得上是‘长乐’?!惠帝一生都在逃离这个樊笼,而你却苦心孤诣地想要进来,如今刘氏同宗cāo戈,难道冥冥之中果然有报应?”
她摇了摇头,转头看着窦氏,说道:“皇后,章儿和秀儿就烦劳你了。从今往后,未央宫跟我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宁可老死在北苑,也再不会踏进未央宫半步!”说着,她转身走向石柱,慢慢隐在黑暗之中。
刘恒听着张嫣的说话,神sè不禁也有些迷茫,低声说道:“刘章死了?他果然死了么?!”他看着刘章的尸身,面sè一阵古怪,随即他转眼看着地上的青玲玉璧,赫然只见玉璧断裂处汩汩地流出一大股的鲜血。他“啊”的一声叫道:“有鬼······玉璧在流血!”窦氏和张嫣看向玉璧,然而玉璧只是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唯有沾在上面的血红而已,哪里有什么鬼?但刘恒却冷然而戒备地看着刘章的尸身,随即又蓦然转头看着身后,又紧紧盯着对面棕红的布幔,眉头紧皱。
窦氏见刘恒这种情状,微微冷笑,却是慢慢上前,看着刘章苍白得毫无血sè的面容,低声说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宫室浮华,灯烛炜煌。于今筵席,锦衣佳酿。美人君子,飞羽流觞。夜如何长?夜未央。匪我先王,何赐仙乡?我思君王,启汉华章。仙乡可期,其寿无疆。夜何漫漫?夜未央。熠熠晨星,启明微茫。我舞昭阳,独唱未央。何如长乐,念之断肠。夜何凄凄?夜何长?历历晨星,北望天狼。彼洵美兮,彼倾城兮,彼华裳兮,求之渺茫······”
窦氏唱完了这些,始终没有抬头,但是她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陛下,如今一切都已经遂了你的心意,臣妾也知道了自己的心意,rì后我不愿再看你一眼。我也再不管什么六宫之权,你想要你的天下,尽管去要!我再也不会管了······”她口中说着,但是眼泪早已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落在刘章的衣服上。
淡淡凄婉的声音在偌大的高帝庙中慢慢扩散,张嫣隐在暗处,看着正中悬挂的高帝画像,忽然想起了高后,想起她从前在未央宫中,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一直这样轻声叹息“夜未央,夜未央······”高后或许是在为自己感叹,如今自己这样感叹的时候,心中却浮现出一张清瘦俊朗的面容,面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那是刘盈,不是大汉的孝惠帝,只是她的夫君而已。
这些无辜的男女,在未央宫上演了这些生离死别的悲欢离合,到头来剩下的能有什么?刘恒听窦氏说了这些,抬眼看着这空旷的高帝庙,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如今刘章死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但是自己又得到了什么?母子分离,夫妻反目,爱着自己的魏文心已经死了,而自己爱着的窦氏也对自己死心。这偌大的未央宫,竟然没有一个知心人可以说话。他发现自己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这才明白什么是孤家寡人。
但是他纵然聪明,也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这或许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思。他所有的得到都是因为他是未央宫的主人,自然不明白夺去他所有情感的竟然也是未央宫,是这份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天子权力。只是,为了要坐上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却失去这么多。有舍有得,但是得到的这一切都无人与他分享,舍弃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刘恒木然地站在高帝庙,久久没有说话。随后,他迈步上前,将断裂的青玲玉璧从地上捡起。他茫然地看着玉璧上面的血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沉闷的笑声在高帝庙中响起,他冷然哼了一声,甩袖走向殿门。侍卫听到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慌忙使力推开了殿门。
一线光亮慢慢扩散,刘恒在高帝庙的黑暗中待得太久,一时间竟然有种炫目的感觉。过了许久,他仍旧站在殿门处,光亮将他的身影拉得好长,一直延伸到殿内。窦氏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初在代地的时候,她也曾想自己就这样老死在代王宫,代王做自己的丈夫没有什么不妥,如此也就死了对刘章的心,试着去爱刘恒。但是刘恒做了天子,却又将她的命运和刘章牵在一起,一直到今天,这所有的对错,谁又能够说得清楚?
她忽然记起刘章从前对她说过的,她会变成像高后那样的人,大权在握,领袖群伦,但是刘章说错了,他不知道自己不仅地位和高后相同,就连心境都一样沧桑。
历史从来都是轮回的,每一天都有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发生,每一天也有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落幕,一个故事的结束正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始。未央宫,这个大汉朝的权力中心,还有后世许多的刘氏子孙在其中演绎不同的故事,或悲情,或温馨,或诡异,或浪漫。而每一个被未央宫所囚禁的人,悟或不悟,也都想着能够长乐,但既然都是未央宫的傀儡,哪里又有真的长乐呢?所谓的“长乐未央宫中”,也不过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在一片炫目的光亮之中,那一道身影缓缓消失,沉重的殿门随即又“咣”的一声关上,里面重新又变作昏暗。
年幼的刘启和刘馆陶看着自己父皇的身影蹒跚着离开了高帝庙,这才慢慢探出了头。刘启问道:“父皇为什么和母后吵架?”刘馆陶摇头,两人毕竟还只是小儿,哪里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只是,还是孩童的刘启和刘馆陶却将这一幕记在了心底,虽然他还是不明白自己的父母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是却记住了“刘章”这个名字。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第二rì,窦氏命人将刘章和吕秀的尸身合葬,此事也就慢慢被人淡忘。未央宫还是和从前一样富丽堂皇,每天有伶俐的宫人进进出出,一切都恢复常态,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但是,在一片平静之下,有些人却蠢蠢yù动,暗中布置着自己的野心;而有些人则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地竖起了反叛的大旗。
这便是当初刘襄三兄弟中唯一剩下的刘兴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