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戌时三刻,窗外,圆润饱满的新月挂在了城楼之上,挥洒天地的皎洁月光照得齐阳城内外一片雪白朦胧。
吴玄与华服男子两人肃然对拜,同时伸手作请,对案席地坐了下来,安娜则在吴玄身后半丈开外肃然端坐。
明月清亮夜风送爽,借着屋梁上高挂垂落的红纱风灯落下的灯光,两人双目相对,都在默默打量着对方,心中同时升起了赞叹惊讶。
华服男子惊异吴玄的俊秀儒雅,名士风采,而吴玄却赞叹华服男子气概凌然,英气杰济,不由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此刻,绿衣侍女轻捷地走了过来,轻柔笑道:“两位公子,本居天南海北名酒应有尽有,敢问喜好何酒?”
华服男子微微一笑,虚手一礼道:“噢呀,愿闻对案公子高见!”
吴玄知道大齐世族贵胄在与陌生人初次饮酒时有一心照不宣的规矩:以酒xìng观人品。虽则荒谬,然贵族们依旧是乐此不疲。
稍一思忖,他抚模着案几上的青铜酒爵悠然笑道:“你我二人初次相逢隔阂生疏,当辅以烈酒,烈酒者乃激人热血消除隔阂最佳之物,一通酣畅淋漓,世间不知多少英雄相知相惜结为刎颈,可谓妙也!”
华服男子听得双目雪亮,哈哈一通大笑,拍案高声道:“噢呀,此言正合吾意,烈酒中以秦酒为上,就如此般!”
绿衣侍女又是轻柔笑问:“以何等佳肴佐酒?”
华服男子又是目光炯炯地望向吴玄,显然是等他开口。
吴玄心中早有定数,侃侃道:“美酒若宴席飘飘旌旗,佳肴则为宴席延绵军阵,军阵何如当视旌旗论定。秦酒虽好,然则孤寒萧瑟肃杀凌冽,当辅以温阳之物,以麋鹿肉肥羊汤佐酒为宜。”
绿衣侍女闻言不禁嫣然一笑:“美酒若旌旗佳肴作战阵,公子真乃雅士也!”说罢盈盈一礼,便要转身而去。
“等等。”吴玄出言叫出了她,悠然笑道,“麋鹿肥羊稍显腻烦,再上一碟田间苦菜,方算绝配。”
话音落点,绿衣侍女猛然瞪大了美目,惊疑不定地看着吴玄良久无言。
“怎么?没有苦菜?”吴玄颇是疑惑。
“啊,有的,有的。”绿衣侍女恍然回神,犹豫数下才正sè开口道:“两位公子,本居乃齐阳城有名老店,这秦酒麋鹿肥羊苦菜此般搭配,百年来除公子外唯有一人,君可知是何人也?”
吴玄对绿衣侍女的神秘兮兮不禁微微不悦,但还是平静拱手道:“劳烦姑娘相告!”
“宣武皇帝时的上将军吴逊!”
绿衣侍女肃然低沉的话音宛若炸雷般猛然楔入两人心田,华服男子惊愕得张大了嘴巴看着吴玄却没有声音。吴玄也是骤然愣怔,望着绿衣侍女静待下文。
绿衣侍女喟然一叹道:“世人皆知宣武帝与上将军吴逊相识于风尘,然则却不知其详细经过也!六十年前宣武帝微服于齐阳城酒肆,偶然来到了本居,那时本居还不叫朋士,只是齐阳万千酒肆中默默无闻的一员。宣武帝靠窗而坐对着远山夕阳连连感叹,碰巧与邻座布衣吴逊攀谈起来,两人也如公子这般并案饮酒,毫不知其姓名的宣武帝与吴逊便开阔天空地长谈一番,然则却不知不觉越谈越深,竟讲到排兵布阵战场帷幄上,还是布衣白身的吴逊侃侃而论顿显名将才华,对坐的宣武帝听得是惊奇不已,直到更深人静还未收刹,找来灯烛就着火炉竟是秉烛夜谈毫不困倦。”
“到了翌rì清晨,宣武帝离案肃然一拜:上天赐君于大齐,匈奴南越当灭也!说罢便哈哈大笑着手舞足蹈而去。吴逊连叹怪人怪人,便在本居住下休憩。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两个时辰后,大队禁军缇骑簇拥着威严的青铜銮驾磷磷来到了本居,身着天子冕服的宣武帝亲自入内恭请吴逊入朝为将,当两人执手而出时,整条朝阳街都哄动了。其后的故事想必公子也知晓,宣武帝拜吴逊为将,平定南越北驱匈奴,缔造出文武盛世,而本居也在后来改名为‘朋士居’,以怀念宣武帝与吴逊上将军相逢之情。”
吴玄与华服男子都听得唏嘘感叹不已,待绿衣侍女离开后,两人竟相对无言,良久后华服男子叹息出声道:“噢呀,大哉吴逊,无愧大齐第一名将也!”
吴玄亦是幽然一叹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吴逊若不遇宣武帝,也只是默默无闻的黔首布衣,宣武帝之用人胸襟,更难得可贵也!”
“君之言大是!”华服男子赞同点头,却见绿衣侍女已托着铜盘抱着酒桶摇曳而至,不禁笑问:“噢呀,此等酒桶装酒几何?”
绿衣侍女将红木酒桶、青黄铜盘放在案上,笑道:“满当当十斤,猛士之量。”
“噢呀,今rì做一回猛士也!”华服男子油然一笑,直勾勾注视着侍女打开酒桶木盖,一看便知是好酒之人。
绿衣侍女膝行案前,在两人前各置两鼎一盘,又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青铜酒爵,其后轻巧地打开鼎盖,顿时肉香四溢。
吴玄望向两鼎之中,一鼎是红亮亮的麋鹿肉,一鼎是白汪汪的肥羊汤,旁边的玉盘中则盛着绿莹莹的田间苦菜,如此搭配之下竟是出奇地赏心悦目。
宴席伊始,两人同时举爵,吴玄道:“高朋雅士,同干此爵!”华服男子道:“天赐佳酿,与君共饮!”言罢,两枚青铜酒爵“咣当”一声碰撞,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转眼之间,吴玄,华服男子竟是毫不停留地连饮三爵,当真是猛士风范,忙得侍酒的绿衣侍女一阵忙碌。
三爵饮罢,两人同时放声大笑,说不尽地酣畅痛快,置爵于案,话题也就此拉开。
吴玄面sè微微泛红,笑问道:“公子何方人氏?”
华服男子呼地一声吐了一口酒气:“浩淼水乡,千里扬州。君为何方人也?”
“燕赵故地,茫茫幽州。”吴玄一声笑答,又大笑道:“扬州贵为水乡,乃吴越旧地,文有范蠡、萧何治国安民,武有孙武、韩信决胜千里,更有西楚霸王项籍力拔山兮气盖世之勇,可谓是人杰地灵,英才辈出,名士渊薮也!”
华服男子见他出口成章,名人佳句更是信手拈来,不由毫不示弱地开口道:“噢呀,幽州多侠士,燕赵好男儿,既有伯夷不食周粟的气节,亦有荆轲刺杀秦王的勇气,实乃大仁大勇之志哉!”
两人一见面便逞口舌之能,却堪堪打了一个平手,不禁都纵声大笑,华服男子亲自起身为吴玄斟满一爵,又肃然坐下道:“夜晚小憩,不期在此遇如此英杰,在下真乃三生有幸,不知君到齐阳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吴玄笑答:“在下山野草民一个,那有甚公事可言,路过齐阳乃是为了送朋友去扬州之地。”
华服男子颔首道:“齐阳离扬州路途遥远,最近路上也不是很宁静,君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吴玄奇道:“齐阳到扬州经过的都是中原郡县,沿途亦有大军驻守,难道境内还有山贼为患吗?”
华服男子叹息出声道:“噢呀,公子看来并非时常走南闯北之人,如今大齐盛世早已不再,数年来国内更是蝗灾旱灾不断,不少绝收农民因无谷可食,便弃了田地落草为寇,聚集为贼,已成为大患。”
吴玄满脸不能置信之sè,惊讶道:“原来形势竟如此之严峻,那朝廷在做甚?竟不知道兴刑法止祸乱,平定寰宇吗?”
华服男子小心地打量四周,凑近他小声道:“做甚?天子卖官敛财,大臣朋比为党,小吏欺压良民,虽说乱世当用重典,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现在的山贼谁还怕什么刑法!”
闻言,吴玄沉默良久,天子脚下,齐阳街头,到处都是朝廷的暗探耳目,这华服男子也是交浅言深,如果此话传出,必定会给他带来无穷的麻烦。
吴玄心中升起感激之情,慨然拱手道:“感谢仁兄提点,在下必定会沿途留意。”说罢,两人又是一阵大笑,举爵痛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