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将晓,东方渐白,残雾未消。岳阳城外不远,官道旁,一座茶庐冉冉升起一缕白烟,元老汉与老妻扈氏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店中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壮汉,满脸横肉,头戴**一统帽,一袭蓝袍油腻腻、脏兮兮,似乎多年未洗,他的独轮车靠在庐外土墙根下,载着几筐时鲜蔬果;另一个是二十三四岁的书生,长脸薄唇,面白如纸,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他身材颀长,十指苍白而修长,戴四方平定巾,套件半新不旧的直裰,腰围铜带钩,佩一块与衣裳不大相称的无半分杂sè的鲤形碧玉,灰布鞋和直裰上都沾染了不少尘土,显得风尘仆仆。那壮汉不住地催问包子是否蒸好,说一等城门开了,还要推着一车蔬果到早市上去叫卖,换几个铜子,沽壶酒喝。元老汉陪着脸,先给二位客官各沏了壶茶。那书生倒了一杯移至鼻前嗅了一嗅,便皱着眉将杯子放回桌上。
少顷,扈氏道:“老头子,包子蒸熟了!”启开蒸笼,元老汉捡几个大白肉馅包子,先给书生送去。那壮汉气愤不过,拍案嚷道:“店家,我是先来的,你爱理不理,倒先招呼这厮,怕我赖账,白吃你的不成!”元老汉经营此店几十载,三教九流见了不计其数,久而久之,颇有识人之明,那书生衣着虽是朴素,但是气度不凡,绝非等闲之人,故而对他另眼相待,殷勤备至,只望他多给几个赏钱,然而嘴里说却是另一套说辞:“李三,你是本店的常客了,你的为人,老朽焉有不知?只是这位先生是远道来的客人,着急赶路,老朽先行招呼,也是应该的。城门还要半个时辰才开,你又不争这一时半会儿,急什么?”书生道:“店家,这先来后到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烦请将这盘包子送还给李兄。另外,李兄的茶钱一并算在我的账上,就当是我给他赔礼致歉。”李三转怒为喜,道:“我与先生萍水相逢,这怎么敢当。”书生道:“相逢即是有缘,李兄无须客气。”李三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这盘包子先生就不必特地叫人送来了,左不过是多等片刻。”
蓦然官道上啼声飞扬,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五人五骑疾驰而来,一骑在前,其余四骑紧随其后。为首那青年方脸阔口,头戴软脚幞头,身穿暗红sè澜衫,振臂跃起,一个筋斗,落在草庐门前;后面四人相同的打扮,都戴平角幞头,着褐sè澜衫,四人训练有素,几乎同时飞身下马,分别守住草庐四面的门户,以防庐内之人逃月兑。元老汉和雇氏见多识广,一见这阵势,不是寻仇便是官差抓人。俗话说的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于是他们悄然缩在一边,免得受到牵连。
红衣青年步履矫健,大步踏入庐内,掀起澜衫下摆,亮出一枚铜腰牌,声音洪亮:“公差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去!”铜铃般的大眼死死盯着那书生不放。其余四个捕快心有灵犀,铿的一声,不约而同地拔刀出鞘,配合得甚是默契。李三看上去凶神恶煞,然而乡野村夫,平时粗声大气,到底是胆小怕事的,见这阵势骇得两腿发软,被桌角绊了一跤,不待站起,便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出草庐,推了独轮车就跑。元老汉夫妇见官差放着那恶脸大汉不抓,却来与一个文弱书生过不去,不禁面面相觑,这后生看着挺和善,不知犯了何事,竟惹得这一身sāo?
那书生旁若无人,细嚼慢咽,待几个包子下肚,模出一把铜钱放在桌上,抄起手边的油纸伞徐徐起身出门。红衣青年跨上一步,正好挡住他的去路:“想走!”
“闲杂人等速速离去是阁下亲口所述。莫非是嫌小生走得还不够快,因此妨碍了公务?如此的话小生多有得罪,谨向阁下赔礼,”书生不亢不卑地作个揖,“没其他事便请让一让,小生还要赶路。”
“yín贼,你不必再演戏了。如今你已被我们包围,无路可走。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莫做无谓的挣扎,也可省去些皮肉之苦。”那语气,仿佛书生已是他的阶下囚。
“小生斗胆一言。小生脸上既未写着‘yín贼’二字,亦不曾偷看阁下沐浴更衣,阁下左一句‘yín贼’,右一句‘yín贼’地叫,似乎不太妥当吧?”
四个捕快拼命忍住笑。元老汉夫妇又好笑又暗自替他担心,这人胆子也忒大了,敢对公差如此不敬。
红衣青年被他激怒了,荔枝肉似的白脸红得似荔枝皮,大喝一声:“大胆yín贼!死到临头了还敢口出狂言!”翻掌直劈,使的是洞庭混元门的“混元掌”,掌中隐然挟着一股凌厉的掌风。他才调来长沙府不到一月,新官上任,有意在弟兄面逞一逞威风,是以一出手便不遗余力,想要尽快拿下书生。书生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无时不刻不在提防着他,连忙侧身避过。红衣青年人这一掌是虚招,身子斗转,抬腿扫向书生的后腰。混元门以掌法显名于江湖,但祖师爷师出少林,颇得少林腿法之jīng义,腿上功夫亦非小可。书生此刻脚下虚浮,无处借力,挡也不是,避也不及,若是被他踢中,不死也得重伤,亏得他应变神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手按住桌角,倒翻而起。红衣青年未能踢到到书生,却将一张好好的桌子踢个粉碎,书生的脸被一块碎木蹭着,破了道口子,笨拙的落在一丈外。书生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嘴上却仍不甘下风:“好腿法,劈起柴来比小生家中的斧子还好使!”
红衣青年心下生疑,照理说他追拿的采花大盗连犯数桩大案,武功不会如此不济,或是他认错人了也说不定,只是听书生将他引以为豪的腿法说得如此不堪,他年轻人血气方刚,盛怒之下哪里还想到这些?一声轻叱,双掌交剪而出,左、右手分击书生的膻中穴和左肩的中府穴。书生不敢托大,脚尖勾住凳脚,将凳子吊起,红衣青年右掌先至,砰的将其挥为两段,书生趁此空隙逃到了桌子的另一边。红衣青年从桌子上掠过,凌空飞出两脚,书生矮身从桌子底下钻过去。
书生武功平平,然而机智过人,在桌子、凳子间来回穿梭,每每险象环生,却总能化险为夷。一连十几招,红衣青年连他的衣角都没沾上,甚是着恼,心想着若是真刀真枪的打,拿下他易如反掌,只恨这些桌子和凳子挡道,他的手脚施展不开。一念至此,他忽然灵机一动,只要扫除了桌子和凳子这些障碍,书生不就成了瓮中之鳖,手到即可擒来?红衣青年大喜,掌风到处,桌子、凳子无不应收碎裂,须臾之间,店中已是一片狼藉。书生心中暗暗叫苦。元好汉夫妇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东西若是让一般人打烂了,还可拟个状子告到官府,要求赔偿;而今东西让官府打烂了,却该向何处告去?红衣青年冷哼一声:“这下看你还往哪里躲!”右掌旋转拍出。书生避无可避,只能翻掌硬接,砰响一声,倒退三步,手臂一阵剧痛,竟失去知觉,他强打jīng神,咧嘴一笑:“天旋地转,原来也不过如此。”红衣青年道:“强弩之末,还要嘴硬。且看这一招是否入得阁下的法眼!”右脚跨上一步,右掌拂来,书生弓腰收月复,左肩猛然中掌,踉跄倒地,背部空门大开,红衣青年双膝微曲,一掌劈落。这一掌尽了全力,掌未到,书生已觉背上冷然,心说:“我命休矣!”不yù再做垂死挣扎,只是闭目等死,心中胡思乱想:“想我周晋风华正茂,一事无成,福也未享够,不明不白的枉死他乡,天理何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还未给老父母留下一男半女,就此死了,岂非大大的不孝?南京朱三公子备下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请我,我答允他九月九前去赴宴,结果没去,扫了众人兴致,又说来年清明一定去,若是死了,岂非又要失信于他?以他的xìng子,极可能会与我断交,只可惜了他一窖的美酒,我是再无缘尝到了。”过了半晌,他才觉奇怪,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魁梧的身躯正横在他和红衣青年之间。
“大哥?”红衣青年瞠目道,“你为何护着这yín贼,不让我一掌杀了他!”
“二弟,我再三叮嘱你,行事勿要鲁莽,你只当是耳旁风。这位兄台并非那雁南飞。我收到线报,昨夜子时萍乡又出一桩命案,这位兄台若是雁南飞,除非是长了一对翅膀,能在两个时辰内飞到这儿。你可知我迟来半步,你便错杀了好人!”他呼吸粗重,马不停蹄地赶了几个时辰的夜路,还没缓过劲来。训斥罢兄弟,他抱拳向周晋赔礼道:“在下云麟,舍弟云麒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兄台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只见他紫膛脸,狮鼻阔口,相貌与红衣青年神似,一看便知是一母同胞。
“年轻人血气方刚,冲动些也是正常的,”云麒看来有二十五六,周晋似乎比他还小那么一两岁,“阁下与令弟两人莫不是鼎鼎大名的湖湘双龙?”
云麟谦逊道:“不过是江湖中朋友的溢美之辞,实在是愧不敢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周晋道:“在下周晋。你们所说的那个雁南飞是什么来头,惊动二位的大驾。”云麟叹道:“周兄有所不知,只因数月前荆州府突然冒出一个丧心病狂的采花大盗,自称雁南飞,一月之间连犯数起大案,专门jiān杀闺中少女,手段残忍之极。荆州府许多豪门大户的小姐都惨遭其毒手,官府大力围捕,但那yín贼心思缜密,行踪飘忽不定,一直逍遥法外。近rì那yín贼又流窜至长沙府犯了两起大案,其中一个受害者便是知府大人的千金。大人震怒非常,限我们十rì内将雁南飞逮捕归案,我们一路探查,闻那贼人曾在岳阳出没,作白衣书生打扮,舍弟才会误将周兄认作是那贼人。”周晋听了,闷声想道:“知府家的小姐遇害了便兴师动众,老百姓的女子死了便不闻不问,知府的小姐是人,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便是刍狗,命如草芥?”
云麟道:“二弟,你冲撞了周兄,还不向他赔礼,乞求谅解!”
“要赔你赔,我看他獐头鼠目,纵然不是那yín贼,也绝非善类!这种人,杀一个少一个。”云麒心高气傲,平rì里连顶头上司都不放在眼里,想他周晋不过是一介无名小辈,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他道歉!
云麟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耳光,歉然对周晋道:“怪我做兄长的管教无方,周兄别放在心上。”
“没什么,小弟在长沙有个表妹,从小被老父母宠惯了,也是这般蛮横无理,目无尊长。”周晋在长沙根本没有亲戚,之所以如此说,不过是指桑骂槐,借以讥讽云麒是个没教养的妇孺罢了。云麒焉能听不出来,以他的熊脾气,若不是兄长在此,早已上前暴打周晋一顿了。周晋看他敢怒而不敢言样子,心中暗笑,道:“云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云麟道:“周兄但讲无妨。”周晋道:“雁南飞恶贯满盈,人人得而株之。在下虽然武艺低微,倒也不敢妄自菲薄,愿略尽绵薄之力,同云兄一同前往剿杀恶贼雁南飞。”他对公门中人素无好感,说助他们杀贼不过是掩人耳目,跟着去凑一份热闹才是真实目的。
云麒因为刚才的事,已跟周晋闹得水火不容,不愿与他为伍,极力反对道:“公门中的事,岂可让外人插手!再说你自己都承认自己武艺低微了,到时还不得拖累我们!”云麟为难道:“周兄肯助我等一臂之力,云某求之不得,只是舍弟说的也不无道理,公门中的事,宜由我们自己了结,周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老丈,舍弟打坏了你们的东西,实在惭愧,这些钱请你们务必收下。”取出几钱散碎银子递给店主。岳阳城里的公差公干路过,在此处吃吃喝喝,鲜有付账的,元老汉倒退两步,两手缩在袖子里,不敢接受。周晋一把抓过散碎银两,塞在元老汉的手里,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打坏了你的东西,赔点钱也是应该的!”
云麒向周晋告一揖道:“周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行人上马,疾驰而去。周晋不想错过这一热闹,眼见他们渐行渐远,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庐外系着一头毛驴,他喜出望外,虽说毛驴的脚程慢了点,但这会儿千家万户都还在睡梦当中,一时半伙怕也买不到马匹,有头毛驴聊胜于无。他从怀中模出一锭银子抛在饮马槽里,割断拴驴的麻绳,跳上驴背便朝萍乡方向赶去。
那毛驴又懒xìng子又犟,走不上一个时辰,便趴在路旁休息,任你如何打骂都休想让它站起。颠簸了非止一rì,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抵达萍乡。一番打探,却听说云麒已离开此处,不知所踪。周晋一怒之下便踢了那毛驴一脚,骂道:“都是你这好吃懒做的畜生,一路延宕,误了你爷爷的大事!”惹恼了那毛驴,伏地装死,周晋哄了它半天才肯上路。
眼看到了湘赣的边境,周晋左右也是无事,便决定到江西一游。
一rì黄昏,到了江西境内一个集镇。周晋放毛驴在一旁吃草,就在茶馆里觅个位子坐了。无意间见一妇人牵着一匹乌青马在磨豆子,他眼前一亮,待店小二过来招呼,忙拉着他问道:“小二哥,好好的一匹马,用来拉石磨,岂不大材小用?”小二道:“一年前有个浑人,也就是这马的故主,也是这般说的。”周晋道:“竟有这般凑巧的事,你且说来听听。我听得高兴了,赏钱是少不了你的。”小二道:“说来好笑,那个莽汉,胆大包天,身无分文也敢在这儿白吃白喝了足有半月。众人发觉以后,将其捆绑,都劝东家拉他见了官再做分辨。我们东家宅心仁厚,说他一个外乡人,确实身无分文,即便是见了官,也于事无补,不过是打几个板子,反而平白折腾坏了一副筋骨,不如就此让他走了罢了。让他走,那莽汉反又不走了,说他是个客商,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只剩下这一匹马,是万中无一的好马,有位富绅出价千金,他都未肯出让。此番我们东家的恩德,他无以为报,情愿将这匹马留下,抵欠下的房钱和饭钱。我们东家见他可怜,又给他三两银子作盘缠。那莽汉坚持不受,说这马看着驽钝,实则不然,只求我们东家莫以等闲视之,让它做些驮运、磨磨之类的粗活。我们实在看不出这马有何特殊之处,想卖没人要,弃了又觉可惜,刚巧店里的毛驴病死,便时常让它拉磨。”周晋道:“这一钱银子是你的了。烦你将你们东家请来,我有话和他商量。”小二收了钱,喜不自胜,道:“好嘞!”
掌柜的须发半白,少说也有花甲之年,道:“客官有何吩咐?”周晋念其是实诚人,不忍欺他,道:“不瞒老丈,贵店拉磨的那匹马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老丈若肯忍痛割爱,小生愿以白银五十两和毛驴一只作为酬谢。”掌柜的道:“此马的故主曾央求老朽好生待它,老朽有负所托,深感惭愧。先生若能好生待它,老朽已是感激不尽,安敢贪得无厌?”周晋道:“自古做买卖,讲究的是童叟无欺。在小生看来,若非照顾不周,消瘦如此,这马百两也当得起。”当下钱货两清。
自撇了那驴祖宗,周晋身心舒泰。眼看到了湘赣的边境,周晋想左右也是无事,索xìng到江西一游,又有何妨?
游山玩水,不一rì到了九江府。九江钟灵毓秀,自古以来便是一座文化名城,至盛唐时又称江州、九江郡,白居易之千古绝唱《琵琶行》即为其谪贬此地时所作。更兼北临长江,南倚庐山,东濒鄱阳湖,水陆交通便利、景sè宜人,富商巨贾、文人墨客比肩而至,热闹非常。在九江城滞留数rì,尝遍了美食,赏够了美景。既到了九江,那庐山自是不容错过。他在钱庄兑了些许白银,以备旅途之需,便骑着那匹马徐徐望庐山而去。经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渐渐发现这马有两件好处:一是耐力好,千里奔袭,它不如千里良驹,但是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就是千里良驹也不如它;二是通人xìng,或走或停,向西向东,只须周晋说一声,它无不依言而行。难怪它的故主对它万般不舍。
这一rì,行至婺源境内的一座村庄,但见阡陌纵横,水sè山光,袅袅炊烟,比之九江城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似锦繁华,别有一番风味。田间的小道不盈一尺,他正按辔徐行,忽闻哀嚎、骂咧声不绝地从前方传来。周晋极目望去,五个身着青布衣裳的汉子,作仆从的打扮,拉扯着一名少女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位老者,跪下来抱着走在最后那仆从的大腿,流涕哀鸣,苦苦哀求,却被那厮三拳两脚,毫无怜悯的打倒在陌上。周晋看了大怒:“你难道不是爹娘生的么,竟如此对待一个白发老人!”腾跃下马,立在田埂上等着他们。
这田埂宽不及一尺,周晋人高马肥,将道路堵个严严实实。那几人见周晋衣着寒酸,先起了轻贱之心,不放他在眼里。见他挡道,方才踹老人的家奴骂骂咧咧地推开众人,上前指着周晋的鼻头,趾高气昂道:“小子,快带着你身后这畜生滚到一边去,莫挡着大爷们的道,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周晋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我不见身后有什么畜生,身前倒是有那么五只。”
那人知他的言外之意是在骂自己,暴跳如雷:“好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且吃大爷一拳!”话音未落,一拳击打周晋门面。周晋瞧出这几人脚步沉重,虽然个个长得膀大腰圆,武功却只是三脚猫,扭身一避,他人拳头不偏不倚,正打在马上,马儿吃痛,扬起后蹄,正中他的胸口,那人似断线的风筝,飘然飞起。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过了,积水却还在,那人滚入田里,登时成了个泥人。周晋嘻嘻笑道:“我自小便爱惹是生非,‘好小子’愧不敢当,‘坏小子’倒还贴切些。”那少女忍不住破涕为笑,噗嗤一笑。另外四个仆人恨他平rì里狗仗人势,屡屡欺压自己,尽皆暗呼痛快,言不由衷地慰问他道:“老大,你还好吧?”那人自泥里挣扎起来,恼羞成怒,对几个下属破口大骂:“你们一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一起上!”
“是!”那四人月兑口应答,张牙舞爪,一拥而上。那少女眉间露出几许忧sè,似乎担忧周晋寡不敌众。周晋像是猫儿抓到一只老鼠,想等到玩腻了才下手,所以并不急于将他们击倒,只是在马背上上蹿下跳,躲避他们的拳脚。那几人有“老大”的前车之鉴,生怕挨着马,也被一蹄子踹到田里,手舞足蹈了半天,就是没一个人敢近前。那“老大”抓起泥巴一个劲地砸向下属,骂道:“你们再这么畏首畏尾,回去之后我便在老爷面前告你们一个临阵月兑逃,看老爷不将你们一个个都扫地出门!”那四个人心中既愤怒又无奈,跟“饭碗”比起来,一顿痛打算不得什么。
他们还未动手,周晋已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起四人,一一抛到田里。那“老大”刚爬上田埂,被周晋瞪了一眼,又识相地跳回到田里。周晋居高临下,俯瞰着五人,指着那“老大”道:“别左顾右盼的,说的就是你!这位老人家是你打的吧,给我向他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
“公子所言,小的无不遵命。”那人真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磕完了头,一脸谄媚地望着周晋,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周晋走南闯北,似这般厚颜无耻之徒已司空见惯,他们有的是自甘堕落,有的则是因为生活所迫,为了苟且偷生,不得已才低三下四。他直感到悲哀,半晌才吐出一字:“滚!”
五人一动不动,只是齐刷刷地跪在周晋面前。
周晋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还要大爷教你们如何滚法?”
五人磕头如捣蒜,那“老大”道:“小人们不敢!只是小人们奉了老爷之命,今rì这徐老头——老汉要是还不能把租金交齐,务必得抓他的闺女回去抵债。似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小人们没法交差,少不得吃一顿棍棒,倒不如被大爷打死了干净!”
周晋知他们身为下人,也是事出无奈,问:“他一共欠你们多少?”
“五亩四分地,两年了,合白银十三两七钱。”
“这么多!你家老爷的田产的是黄金还是白银!他何不拿把菜刀,去府库里抢去!”
那“老大”磕头道:“请大爷息怒!老爷既是如此传话,小人们只是当差的,可不敢多问。”
周晋道:“你们过来。”四人膝行到他身前,冷不防被他一阵拳打脚踢,打得鼻青脸肿。他们还不解为何挨打,周晋从怀中模出一锭银子道:“五亩四分地,就是良田,一年的租金也才六钱,两年就是一两二钱。这是二两银子,一两二钱是租金,我代这位老人家还了。我身上没零钱,剩余的你们就留作汤药费吧!”“老大”伸手接住周晋抛来的银子,纳头拜道:“大爷的尊姓大名,可否见告?”周晋知他是想留下自己的姓名,回头寻自己的晦气,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周名晋。”“老大”道:“周公子好爽快,咱们后会有期!”
“恩公救小女月兑出苦海,老汉无以为报,请受老汉和小女一拜!”
周晋两手各托住一人的臂膀,扶起他们:“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何敢受此大礼!”老人道:“恩公大恩大德,老可无以为报,恩公若是连这一拜都不肯受,老可心中着实难安啊!”周晋道:“晚辈若是受了老人家的大礼,乱了尊卑之序,我的心中才难安呢。”老人为难道:“这……”
那少女抿嘴一笑道:“爹,既然恩公执意如此,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呀。”
她虽然满脸泥污,却难掩其娇美,一件宽松的水田服,也掩不住其婀娜的身姿。周晋不禁怦然心动:“还是姑娘说的对,不过不要再唤我什么‘恩公’了,我叫周晋,老伯叫我小周即可。”
老人道:“这可折煞老可了,甚是不妥,还是叫公子吧。怜儿,还不答谢公子大恩。”
怜儿盈盈下拜道:“多谢公子。”
周晋作揖回礼:“此地人多口杂,不是说话之处,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再说。”
老人道:“周公子若是不弃,就请移步老可的寒舍如何?”
周晋道:“那便打搅了。”
老人口中的家,其实不过是三间极其简陋,勉强能遮挡风雨的茅草屋罢了。怜儿把桌子抹干净,周晋和老人分宾主而坐。周晋道:“对了,还未请教老伯的高姓大名呢!”老人道:“老可姓徐,单名一个综。”周晋道:“徐老伯,方才那五个人是谁家的仆从,竟然如此狂妄,胆敢在光天化rì之下欺男霸女,简直目无王法!”徐综道:“什么是王法?天高皇帝远,在这里,苏万良苏老爷就是王法啊!”周晋道:“苏万良?此人我略有耳闻,他不是致仕的工部右侍郎,表字以善的苏万良?听说他为官时并非大jiān大恶,岂料道貌岸然,背后是这副嘴脸!”徐综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苏家乃是本县大户,和本县权贵多有攀附,多行不义之事。县太爷倒是个菩萨似的人物,可畏惧苏家手眼通天,也不敢多言。这帮人狼狈为jiān,在本县一手遮天,谁也吃罪不起。苏老爷此番吃了公子的亏,必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寻公子的晦气。公子为老可父女惹祸上身,老可于心何安啊!”周晋道:“徐老伯不必介怀,我又不怕他。”徐琮道:“老可知公子非比常人,可那苏老爷也不是省油的灯,手底下养了一批手段高强的武师,尤其是一位姓胡名未灭的大汉,长得是钢筋铁骨,人送外号无毛狮子,着实厉害,据说曾是洪都飞鹰镖局的镖头。唉!”周晋道:“在下不过一羁旅之人,不会在此盘桓,随时可以远离此地。倒是徐老伯,如何会摊上这一帮强人?”徐综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和老婆子福薄泽浅,膝下无子,年近不惑,才养得这么一个女儿。殊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小女长到十二三岁,已出落得娉婷玉立。几年来上门提亲的不乏其人,也怪老可吃了猪油蒙了心,一心招一个上门女婿,好延我徐家烟火,一直未应此事。
也是小女命里有此一劫,去年端阳节往镇里看龙舟,竟被花船上的苏老爷瞧见了,便起了歹意,yù纳小女为妾,没几天便派媒人上门提亲。正所谓一入豪门深四海,老可和老婆子心想小女过门之后,见一面都难,况且他家主母又好生厉害,动则对妾侍百般凌辱,小女嫁过去焉有好rì子过?一怒之下,将媒人赶了出去。提亲不成,苏老爷又生一计。老可先祖原非本县人氏,逃难到此,所以无寸亩田地,世代为佃户。苏老爷探知这些,便暗中从老可的雇主李老爷手中买断了方圆数里之内的土地,成了老可的雇主。偏生老天无眼,今年洪水滔天,庄稼尽被淹了,颗粒无收,老可一家老小生计都成了问题,又何来余粮交租?苏老爷趁火打劫,借口老可拖欠租金,屡次yù强纳小女为妾!老婆子忧愤成疾,五月里辞——辞世了!”徐老汉禁不住潸然泪下:“今rì若非公子,小女已被他掠了去。”正说着,怜儿拎着一壶水来,给两人各斟了一碗,歉然道:“家中唯有清茶,让公子见笑了。”一双杏眼红通通的,显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触动心事。
周晋谢过,见她已洗净了脸庞,愈发清丽秀美,宛如出水芙蓉,虽算不上绝美,但农家女子的淳朴,又岂是庸脂俗粉可以比拟,心道:“怜儿怜儿,我见犹怜,难怪苏老匹夫发月兑齿落的年纪,冒着折寿的危险,也要收她做妾。呸呸呸,我想到哪里去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今rì既然让我撞着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徐老伯父女俩再受苏老匹夫的sāo扰了。”便问徐老汉道:“徐老伯在外乡可有亲友?”徐综道:“尚有一姑表兄弟在福建泉州府落户。”周晋道:“如此便好。我想苏老匹虽然吃了亏,暂时不会再来,但早晚还是会卷土重来的。他财大气粗,我势单力薄,未必再保的了你们。徐老伯和怜儿姑娘宜立时收拾细软,抢在苏老匹夫的大队人马到来之前启程去泉州府。”
怜儿道:“公子这便要走了么!”言语中竟颇为不舍。周晋心神一荡,微微一笑:“总要送你们出了这虎口才走。”怜儿会心一笑,忽又悲从中来,待他们父女平安以后,他终归是要走的。
周晋让他们抓紧时间收拾行李,自己则潜入农户家中,留下些银两,“买”了一辆牛车。一齐把行李搬上车,便即启程。
这一路专捡人迹罕至的小道走,一直送到南昌与九江交接处,都平安无事。周晋休书一封,并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徐老汉,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下也该和徐老伯和怜儿姑娘分别了。徐老伯到了洪都之后,将此信和玉佩一并交给安临巷的萧洋,他一见便明白小侄的意思,自会妥善将老伯送至泉州府”,又将所剩银两悉数取出,大的小的,足有百两之数,交到徐综的手中,“小侄所剩的银两不多,徐老伯勿要嫌弃。”
徐琮道:“我和小女连rì来受到公子的照顾,这辈子也报答不了。公子的银两,我们是万不能收的。”周晋道:“徐老伯若再推辞,便显得见外了。且这些银两即便不给你们,我花天酒地,没几rì也该挥霍一空了。”
“公子”怜儿面sè苍白道。周晋正要上马,回首应道:“姑娘还有何事?”怜儿yù说还休,最后还是鼓足勇气道:“公子将玉佩给了我们,腰间便无物可衬,这个香囊虽然粗陋了些……”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今rì她面sè苍白憔悴,原来她是为了绣这个香囊,一夜未眠。周晋看着她呆了半晌,才接过香囊,郑重道:“多谢姑娘,我一定会永远将它戴在身上的!”于是上马,扬尘离开。周晋与徐家父女别后,策马径到婺源县,想找苏万良算账,替徐家父女出一口恶气。他想苏万良乃是本县大户,住处应该不难打听。走到一个卖烧饼的摊前,道:“小哥,来两个烧饼。”那摊贩将烧饼用纸包好,周晋付了三个铜板,顺便问道:“小哥,你可知苏万良苏老爷家住何处?”那摊贩听起他问及苏万良,笑容尽敛,没好气道:“我不知道,你问别个人去。”周晋讨个没趣,想来是苏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百姓都对他已到谈虎sè变的地步,这摊贩见他打听苏府的去处,误以为他是苏家的亲朋故旧,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对他避而远之。周晋吃了个闭门羹,只得转而向一个卖菜的老翁问路,道:“老人家,小生姓周。小生为筹措现银解燃眉之急,曾将百亩水田抵押给贵县苏老爷,今rì凑足了银两,yù将祖传的田地赎回。只是不知苏老爷现居何处?”那老翁古道热肠,劝他道:“小伙子,任你是什么东西,一旦落入苏老爷之手,好像肉包子打狗,便无收回之理。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周晋道:“我们立有字据,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只是抵押,不曾出让,他还能抵赖不成?”老翁道:“整个县城,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就是告到官府去,他使些银子将各处都打点好了,一口咬定田地是你买给他的,你就是有字据又能怎么样?”周晋道:“老人家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只是将祖传的田产白白地拱手于人,小生如何对得起黄泉下的列祖列宗。既然已经来到此地,怎么着也得试试。还望老人家成全。”老翁道:“你这个后生,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苏老爷的居所倒不难找,就在城外的紫竹林里。唉,那宅子是龙潭虎穴,岂是轻易出入得了的?”
周晋谢过老翁。先寻一家客栈饱餐一顿,又让店小二烧了锅滚水,一洗这几rì的风尘。他躺在房中静息宁神,直到傍晚才出城去,然后在紫竹林中耐心等到亥时时分,料苏家老小十之仈jiǔ俱已入眠,在夜sè的掩护下,悄然展开行动。他折到西北方的院墙下,抬眼一望,那墙高达一丈两尺,暗骂道:“苏老匹夫倒也识趣的很,晓得自家多行不义,生恐遭人报复,将院墙修得这般高!”他不会轻功,尽全力一纵,双臂堪堪挂住墙头,双足上吊似的乱蹬,爬上去墙头,矮身跃入院中,不小心踩着几根枯枝,咯咯作响,夜深人静中听来格外的响亮。周晋心说晦气,就地一滚,静悄悄地伏在几株盆景之后,四下打量,但见此地花草丛生,碧树成海,必是座花园。
过一会儿,他见花园中空无一人,便壮着胆,蹑手蹑脚地出了花园。才出得园门,便有一个僮仆打着盏灯笼,巡逻经过,灯笼上用朱笔勾描着“苏府”二字。那小厮执了大半夜的勤,困得哈欠连连,只盼快些换班,好钻入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此时毫无戒备之心。周晋就拿一块粗布裹了脸,潜行至那小厮身后,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曳至暗处,抽出匕首抵着他的咽喉,然后放开他的嘴道:“求生还是求死!”那小厮吓得屁滚尿流,颤声道:“好汉高抬贵手,饶小人一条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周晋不耐烦听他废话,将匕首一比划,骇得那小厮将下半截话咽回肚子里,道:“饶你无妨。实话告诉你,本大爷正是那梁上君子,盗中元帅,今夜披星戴月,千辛万苦进来一趟,不为别的,就是求财。你有老娘、孩子要奉养,大爷我也有一家老小得吃饭。告诉大爷你们家老爷的书房在哪,大爷发了财,心里高兴,自然不跟你为难。如若不然,大爷这把刀下有亡魂二十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瑞全怕他言而无信,事成之后还会杀人灭口,犹豫不决道:“你说话算话,只要我说出老爷的书房的所在,便不杀我?”
这时,又来了个巡逻的小厮,见同伴不见踪影,只道是又跑哪里去偷懒了,喊道:“瑞全!”周晋示意他别多嘴,道:“我在这儿!”声音与瑞全分毫不差,他老娘亲至,也未必辨得出真假,别说是外人了。那小厮道:“你鬼鬼祟祟地藏那儿去做什么!”周晋说起谎来从来不假思索:“晚上吃坏了东西,忽然间闹肚子,来不及去茅房了,只好找个清静处就地正法了。”那小厮哈哈笑道:“你在花园里拉屎,别给老爷知道了才好,否则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周晋道:“好兄弟,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谁又知道了!”那小厮道:“我不说不难,那你如何谢我?”周晋道:“你这个贪嘴的猴儿,来rì请你喝几钟便是,你千万莫和别人说。被罚事小,丢脸事大,此事若是传言出去,我哪还有脸面见人啊。”那小厮道:“我担保守口如瓶。你尽兴啊,兄弟先行一步了。”
打发了那小厮,周晋道:“本大爷最缺的便是耐心,可没时间与你磨嘴皮子,下一刻你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瑞全只道他这回是来真的,为了保命,只得招了:“前面这条走廊的尽头右拐,过了一道拱门便是老爷的书房!”周晋道:“你是这儿的巡夜,这里你最了解,附近可有什么终南捷径,可以避开巡夜的小厮?”瑞全道:“是有一条,从这边的假山,可直通老爷的书房,”瑞全不大好意思道,“还有内眷的卧房,就是不好走。”周晋笑声:“你小子可真不是个东西,食人之禄,还玩人女人,不过我很欣赏你。多谢你了!”一掌将他拍得昏死过去。
按那小厮的指引,一路上果然畅通无阻,不见一个巡夜的。走到书房之前,还得经过几间厢房,照瑞全的说法是内眷的卧房,周晋隐隐听一间房中有戏水声和年轻女子的嬉笑之声,料想是苏老匹夫的妾侍在沐浴更衣。周晋咽了几口唾沫,还是决定直奔主题,别节外生枝。
他模到了书房门前,半蹲身子,掏出匕首正想劈开铜锁,蓦地一股yīn风袭来,脊梁一阵发毛,知是有人暗施偷袭!周晋临变不乱,就地一滚,背后那人的武功颇为了得,只听咔嚓一声,一脚将门踢破了个窟窿。周晋心说:“此人腿下毫不留情,还好我见机的快,才未中招,不然那门板便是我的下场。”那人手撑在门板上一个劲地往后推,周晋一看便明白了,他是因为用力过度,所以脚卡在那里,一时间拔不出来。周晋大喜:“让你如此心狠手辣,这下子自食恶果了吧!你不仁在先,须怪不得我不义!”反转匕首,飞身向那人扑上。那人一直背光面对着周晋,待周晋扑到他身前四五尺,那人猛然回头,沉沉的斜月,将那人的一张脸照得分明,但见他方脸浓眉,怒目圆睁,竟是在岳阳城外误认周晋是采花贼的莽撞捕头云麒!周晋见是他,硬生生顿住身形,一把扯掉面罩:“这世界还真小,云大捕头咱们又见面了。”云麒亦是始料未及,喝道:“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周晋道:“我也正大惑不解呢!云大捕头何时改行做锦衣卫了,夜半三更不睡觉,却有闲情逸致四处体察民情。”云麒抽出脚来,道:“你又不是我的上司,我做什么你应该不必向你报告!”周晋针锋相对道:“那么我做什么属于个人**,也无可奉告。”
云麒正想说:“你携带兵刃,夜闯民宅,非jiān即盗。我身为公差,有权将你带回衙门严加审问。”忽闻东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兵刃相击之声,云麒陡然变sè:“今rì有事在身,算你走运,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定然严惩不贷。”展开轻功,径往东方奔去,不多时便看不见人影。
周晋循声追去,翻出围墙。院子外,竹林中,十数个家丁各擎一支火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中间立着一个戴东坡巾,穿褐衣的老人,一脸的焦虑,想来便是苏府的主人苏万良。一旁的空地上,三个人正斗得难解难分,其中两人身着公服,正是云麟兄弟,联手围攻一名白衣男子,多半是近来名声大噪的雁南飞了。雁南飞约模四十来岁,焦黄脸,眉目稀疏,颔下更无一根胡须,猥琐之极,令人望而生恶;手中还抱着一名少女,不是苏万良的女儿,便是他的孙女,此刻一动不动,估计已被雁南飞的尊容吓昏了过去。周晋心道:“云大捕头是什么眼神,竟将我与此人相提并论!这人半人半鬼,夜叉见了都要嫌恶他三分,我好歹也蛮讨女孩子欢心的。”
林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有公差也有家丁,周晋蹲下来看,见其中有四个人正是那rì在岳阳城外和云麒一同围堵他的捕快,周晋伸指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发现皆已气绝。他们的身体还未僵硬,身上的伤口兀自汩汩地淌血,显然死还不久。周晋叹了口气,长身而起,背着手观看战况。
云麟、云麒兄弟二人生恐伤了苏小姐,不敢尽力一搏,功力大打折扣,十成中只能使出六七成;雁南飞则完全没这些顾虑,一有危险便将苏家小姐挡在身前作肉盾,来化解兄弟二人的攻势。此消彼长,虽然雁南飞一手抱着那少女,只能以单手迎战云家兄弟的联手进攻,却非但不落下风,还占尽便宜。二十余招过后,云麟和云麒二人的肩头、手臂上都已中了好几剑,伤口虽不深,但他们无暇包扎,不消片刻便会因失血过多而jīng疲力竭,少不得亡于白袍客的剑下了。
苏万良心急如焚,他这小女已许以臬台大人的公子为妻,只待年后及笄,便要出嫁,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他捶胸顿足道:“胡师傅、蓝师傅、马师傅呢,怎的到这时候了还不见他们的踪影!”他身旁的一个小厮战战兢兢答道:“回禀老爷,蓝师傅方才寻那贼人厮斗,哼都未及哼一声,便被那贼人一剑结果了xìng命;马师傅见了,吓得魂飞魄丧,脚底下好像抹了油,一溜烟便跑了;胡师傅自打晌午几位公人到访之后,便没见他人,依小人愚见,怕是早走了。”苏万良啐道:“天杀的乌龟王八蛋!一个个都是骗子啊,平rì里吹得震天响,我当他真有通天的本领,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事到临头跑得比兔儿爷还快!什么无毛狮子,我道是鸡毛掸子还差不多!两位官爷,你们务必小心啊,莫伤了我家闺女。小女若能平安无事,老夫重重地赏你们。”周晋见云家兄弟渐渐不敌,原有助他们一臂之力的意思,听得苏万良如此说,便先不忙着帮忙,而是踱到苏万良面前,笑嘻嘻道:“苏老爷若是看的起,再下倒是愿鼎力相助。只不过嘛,这无本的买卖,在下却是向来不做的。”苏万良疾病乱投医,忙道:“若公子能让小女月兑得此难,什么都好说,好说!”周晋一双眼睛在他腊肠似的的手指上游移不止:“苏老爷的话在下自然信得过……”苏万良能够在官场左右逢源,平步青云,关键便在于擅长揣摩人意,当下忍痛割爱,将手指上四五枚戒指褪下,双手奉上,单留下右手大拇指的玉扳指。周晋观那玉扳指的沁sè,绝对是三代前的古物,值钱虽是值钱,但上了千年的古玉多半是从古墓里盗掘所得,死人身上的东西他也不稀罕。当下将戒指小心收好,从官差的尸体旁拾把刀,先在火把上烤得通红,一招“地螳刀”,径取一雁南飞的下盘。
周晋这一招不论是从时机上还是方位上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计算已定,雁南飞此刻受到云麟和云麒的夹击,一把剑只能护住胸前的要害,无力援救下盘,要化解这一招,雁南飞唯一的选择便是冒险一搏,在周晋的刀锋砍到之时骤然抬腿,避过刀锋,然后将刀踩在脚下,以防周晋使出第二刀,而周晋也确信他有这能力。雁南飞不知这正是周晋的陷阱,一脚踩住刀身,棉鞋遇到刀身,即被高温引燃,他痛呼一声,待将棉鞋踢掉,脚踝以下尽已被火焰灼伤,甚至都能闻到肉被烤焦的焦臭味。雁南飞大怒,一招“会当绝顶”,手中三尺剑前指后点,瞬息之间疾刺十余下,云家兄弟被这雨点般的剑势逼得退开,雁南飞随即挥剑直斩周晋。周晋早弃了刀,换匕首在手。两刃相交,只听乒的一声,雁南飞那口剑断为两截。周晋这匕首削铁如泥,大有来头,乃蒙元时期的宫廷之物,是他祖父从一没落的大户手中重金购得,那人先祖的兄弟曾是前朝宫里的宦官,这匕首便是大都被明将徐达攻破时他逃难从宫城里带出来的。周晋虽仗着神兵之利,侥幸削断了雁南飞的剑,但功力毕竟与他相差悬殊,虎口被震得发麻,被雁南飞飞起一脚,踢中小月复,平平地倒飞出去。云麟月兑口道:“周兄小心!”说时迟,那时快,雁南飞将那半截断剑做暗器朝周晋掷去,必定要置他于死地,以泄心头之恨。周晋料得雁南飞不会善罢甘休,早有防备,在倒飞而出的瞬间伸出长臂在地上一拍,身体向右侧翻了半周,那断剑贴着他的背脊掠过,可怜他身后的一个苏府的仆役猝不及防,被断剑透个对穿,仰天倒地而亡。苏万良大惊失sè,忙令众小厮围chéngrén墙,挡在他身前。
周晋飞出一丈,在地上连滚三周才停下。这一跤摔得他七荤八素,灰头土脸,衣裳擦破了几个洞,手脚上均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所幸的是并未受内伤。
云麒见雁南飞失了兵刃,心中大喜,举刀便劈。云麟素来谨慎,想以荆州府“铁面判官”关玉虎之能尚且命丧于雁南飞剑下,只怕雁南飞还未尽全力,刚想出言提醒,云麒死xìng不改,便已贸然行事!雁南飞冷冷看着云麒,手按在腰间的革带上,骤退两步,但见白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四尺长的软剑,双臂一抖,剑刃如一道白练,漫天飞舞。云麒眼睛一花,手中的刀已被雁南飞的剑身缠上,犹如被铰链牢牢锁住。雁南飞一招“玉门飞雪”,转手后拉,剑刃蓦地松开刀身,点点剑光犹如随风乱舞的雪花,在云麒的腕上划了两道血口;不待这一招“玉门飞雪”使透,右掌抵在剑首推送出去,这一剑贯注真气,软绵绵的剑身竟笔挺僵直起来,不再颤动。云麒平rì里对付的都是武功粗浅的小喽罗,未曾见过如此jīng妙的剑术,一时竟惊得愣住了,浑然不知自己危在旦夕。而这一切又发生的太快,云麒和他相距甚远,根本来不及救他,不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便在众人已做好了给云麒烧纸的准备,忽然一件黑sè的东西自竹林中激shè而出,一声叮响,正中剑身,雁南飞虎口迸裂,剑拿捏不住,月兑手而出;那黑sè的东西打落雁南飞的手中剑,亦被反弹出一丈开外,便在落在周晋的正前方,一半已没入松软的泥土中。周晋定眼一看,此物原来是枚不到两寸长、乌黑sè的菱形铸铁镖。他暗舒了一口气,云麒这人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他虽不大喜欢他,倒也不愿他死,经过今rì的教训,希望他能够有所收敛。
雁南飞大吃了一惊,他吃惊,不是因为这一枚小小飞镖震落了他的剑,而是因为这镖来势如此凶猛,竟能够无声无息。雁南飞朗声道:“是哪位高人暗藏林中,可否现身一见。”他说这话时潜运内力,足足将声音送出数里远,其目的有二:一是表示尊敬,他不敢存轻视之心;二是表示威胁,让那人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云麒听到这啸声,不禁面如土sè,回头一想,适才确是不自量力,若非有高人相助,此刻焉有命在。
啸声方止,竹林出现了三个人。当先一个少年,弱冠之年,长眉入鬓,方脸阔口,目光沉静如水,面无表情,他身形魁梧,头戴平巾帻,身披白布袍,穿着白布鞋,背负一把古琴,雨后初晴,道路泥泞不堪,而他的鞋上却不带一点泥泞;一个是俏生生的姑娘,一张女圭女圭脸略显稚女敕,眉目如画,鼻尖微翘,樱桃小嘴,光彩照人,她梳着少女的双鬟髻,着紫领淡粉sè对襟襦,紫sè披帛,纯白长裙,紫sè的绅带长垂至地,翘尖履半隐半现,皓腕上各戴一只rǔsè的玉镯,坐在一个紫面大汉的肩上;那紫面大汉铁骨铮铮,头裹包巾,衣襟敞开,胸膛黝黑似铁,襦裤卷至膝头,小腿粗壮,足登草鞋,若非背上用紫藤负着把重剑,人们只怕会误以为是个杀猪宰狗的屠夫,那把剑与众不同,剑身上没有剑尖,并且只有一刃,另一面则钝如铁板。走到近前,那大汉才将少女放下。
众人见了那少女,都是一叹,雁南飞一对sè目,更是毫无顾忌地啃噬着她,道:“我与诸位井水不犯河水,何以无故坏我的事?”那白袍少年道:“那倒也未必。”雁南飞道:“我等素未谋面,何来瓜葛?”白衣少年道:“黎冰阳你还没忘记吧?”雁南飞面如死灰,左顾右盼,似乎怕那叫黎冰阳的会突然出现:“你说黎老头,他现在哪里!”白袍少年道:“如你所愿,他已经是个废人了,自不可能会在这里。”雁南飞立时恢复了神采,似乎只要那黎冰阳不在,他便无所畏惧,不过他脸上的忧sè却仍未散尽,因为此时的情况对他还是极为不利的,他心中琢磨道:“此人虽年纪轻轻,但看他方才的一击,实力不在我之下;他身旁的两人虽未曾出手,恐亦非等闲之辈。我若想全身而退,便不可与他们多做纠缠。”他大喝一声:“人还给你们!”一把将苏小姐抛向那少年抛去,三颗石子分打苏小姐背上的三处死穴,自己却向后跃去。雁南飞常年做飞墙入室的勾当,轻功何等了得,否则焉能在官兵的屡次围捕之下全身而退?一起一落,便跃了出五六丈之远。那白袍少年身边的大汉见他要逃,反腕掣剑在手,一声呵斥,犹如狮吼,那重剑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却被他轻而易举地甩出十几丈,直奔雁南飞而去。那少年轻脚不点地,轻轻一跃,笔直升高一丈有余,轻功不在雁南飞之下,而且看着甚是赏心悦目,他袍袖一展将三颗石子一齐扫落,伸臂揽住苏小姐的腰肢将其托在怀中,五枚菱形镖一字排开,同时shè出。雁南飞身后竟似长了眼睛,因右脚有伤,左脚下意识地用力,向右一跃,恰好避过那大汉的重剑的追杀,不想这剑只是诱饵,那五枚菱形镖才是真正的杀招,被其中三枚打个正着,直透肌骨,身子兀自向前飘了两丈才扑倒在地,抽搐两下便气绝身亡。
雁南飞虽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但众人见两人杀人如此凌厉,却也不禁心惊胆颤。云麟深感惭愧,江湖中何时出了身手这般俊的后起之秀,他竟然闻所未闻。
那少年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姐?”苏万良看着如此血腥的场面,忍不住干呕,听他如此说,这才道:“正是老夫的闺女!”少年将苏小姐交给他抱了,径直走到云麒身前,迅速点了他右臂上的几处穴道,云麒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少年道:“剑上有毒!”他不说还好,云麒一听有毒,登时发觉一条手臂已全无知觉。少年抬起他的手,在伤口处嗅了嗅,道:“是酥骨散。”一边的云麟sè变道:“莫不是关外参帮的独门秘药?”参帮顾名思义便是挖参客为反抗官商盘剥而组成的帮派,因常年穿行于深山老林,多与毒虫打交道,擅长使毒一直都是他们的优良传统。云麟接着道:“听闻该药毒xìng甚烈,若是未能及时解毒,中毒者数个时辰内便会全身麻木,进而瘫痪,变成一个活死人!此毒最厉害之处便是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在下一向只听过世上有这般残忍的毒药,未曾亲眼目睹,不想第一次见,却是……”却是他的胞弟,他的弟弟好容易从生死边缘中挣扎出来,云麟心里悬着的一颗巨石方才落地,想不到剑刃上还有剧毒!那少年道:“兄台不必过分忧虑,在下手上有一瓶解药。只须将药粉洒在伤口处,让毒血自行流出,早晚一次,十rì内应无甚大碍。”云麟既惊又喜:“这酥骨散的解药唯有参帮才有,而且从来密不外传,恩公如何会有?”他对这个少年的身份愈发的好奇了。那少年道:“一个朋友给的。”参帮帮规森严,云麟不信有人胆敢将解药交给外人,何况是酥骨散解药这等帮中至宝,还以为他不想说,便作揖道:“恩公既有难言之隐,云某也不好强人所难。”他招呼云麒过来,二人齐声道:“恩公救命之恩,我兄弟二人没齿不忘,rì后倘有用得着我们的,恩公只管吩咐一声,我兄弟二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少年还礼一揖道:“在下受朋友所托,本为除去此人而来,此乃分内之事,二位不必言谢。”
周晋道:“你们单谢他一人,难道我便无尺寸之功了么?”云麟笑道:“周兄说的是,周兄冒死相助,我们兄弟二人亦是感激不尽。云麒,还不谢过周兄。”云麒心中百般不情愿,但他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还是黑着脸向周晋抱了个拳。
周晋讨了云麒的便宜,却又故作正经道:“不必多礼,大恩不言谢么!”那紫衫少女抿嘴一笑:“好不要脸,明明讨着要功劳,这时倒谦虚起来了!”听她的口音似是苏杭一带的人氏。
白袍少年道:“表妹,不得无礼!”紫衫少女道:“好啦好啦!你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两rì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却总要倚老卖老,跟爹爹一般,说东道西,处处约束于我。有你这样的表哥,算我倒霉啦!”
周晋见过不少的闺中女子,但她们大多是三从四德,循规蹈矩的乖乖女,像这种天真浪漫,不受教条约束的姑娘倒是少见,他觉得这少女有趣极了。白袍少年待她说完了,才道:“舅舅让我和安叔出来办事,本没你的事,是你自己死皮赖脸地跟来。若是不想回去,便得听我的。”大汉拾回重剑,道:“表小姐你甭争了,少爷素来说一不二,你要是再胡闹,他真会送你回去的。”紫衫少女跺脚,哼声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同气连枝,只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周晋有意结纳那白袍少年,走过去躬身一揖:“小生周晋,表字靖北,人送外号小周瑜,未知兄台高姓大名?”白袍少年少年得意,却并不倨傲,还礼道:“周兄,在下张夜书,表字歩青。”他的话甚是简短,介绍完自己,便不再开口多说一字。紫衫少女扬起下巴:“什么小周瑜大周瑜,人家周公瑾羽扇纶巾,何其儒雅潇洒,何曾有你这叫花子般的亲戚。”张夜书道:“表妹!”少女捂住嘴:“我不说了行了吧!”张夜书掩袖取出一只瓷瓶:“靖北兄受伤不轻,这一瓶药,对跌打损伤最是有效,希望用的上。”周晋道:“瞧不出来歩青兄身上的药倒挺多,仿佛是个可以移动的生药铺似的。”张夜书道:“靖北兄取笑了,有备无患罢了。”
紫衫少女又忍不住讽周晋道:“白送你药还说那么多做什么,不想要便直说!我们还不想给呢。”周晋周身痛痒难忍,忙将伤药纳入囊中:“谁说不要了!那便多谢歩青兄了。”
苏万良忽道:“这位少侠,可否替小女也诊一诊脉,她一直昏睡不醒,别是为那贼人伤到哪里了才好!”周晋有些恼火,苏小姐只是吓晕了而已,这里每一个人都比她伤的重,况且还有许多公差为救苏小姐而牺牲,他们的后事还需要料理,这无良的大老爷俱都视而不见,却只想到他那点鸡毛蒜皮大的小事。张夜书瞄了苏小姐一眼,道:“令爱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昏了过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瓶霜露jīng,拧开瓶塞,飘出一缕清香,送至苏小姐鼻端,她闻了香味,不多时便悠悠转醒,一睁眼望见苏万良,哇的一声哭出来。苏万良忙不迭劝慰她道:“莫哭莫哭,那贼人已死,再无人能伤害我儿了。”
张夜书见这里已没什么事,便对云家两兄弟道:“在下告辞了,此处便劳烦两位差大哥处置了。”云麟道:“恩公哪里的话,这本是我兄弟分内之事,只会料理妥当,何消恩公吩咐!”苏万良挽留道:“少侠救了小女的xìng命,老夫感激涕零,好歹喝杯水酒再走。末了,老夫还有一封银子要拜上。”张夜书道:“老丈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要谢便谢几位因公殉职的公差吧。”说罢转身向周晋拱了下手,拔腿便行。那大汉弓身伸出一掌,紫衫少女提起裙摆,踏上他的手掌,那大汉手掌宽厚,她的两只玲珑的小脚并拢起来还没他的巴掌大,那大汉将她托举到肩上,待她坐稳了,快步跟上张夜书。苏万良在此颐养天年,好多人登门造访他都懒得见,今rì亲自邀请别人进府用膳,可算是莫大的荣幸,哪想到想张夜书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他的好意!他身居高位,虽然已经致仕了,但门生故旧仍遍布朝野,平常人奉承他唯恐不及,而这少年却视他如无物,苏万良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应,啐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运气好救了小女一命,有什么可神气的!”
周晋小跑追上张夜书三人,招手道:“歩青兄,等等我。敢问常季兄这般风尘仆仆,不知是要去往何处?”张夜书道:“云南府。”周晋喜道:“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不瞒你说,我家住在贵阳,自去年至今,离家已近一年,恰巧也准备回家一趟,也省得家严和家慈挂念。歩青兄若真是去云南的话,我们正可以结伴而行。”紫衫少女道:“什么家住贵阳府,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你是想赖着我们吧。只怕表哥若是说我们去的是广州,你的家大概又会变成在桂林了吧?”周晋道:“姑娘真是神机妙算,在下在桂林府还真有一处别院。”紫衫少女道:“你就吹吧。就你这副尊荣,能有片瓦的栖身之所已是难得,还别院呢!”
正说间,几人已穿过那片竹林,林外的石道上赫然停着一辆马车。紫衫少女道:“我们走了,恕不奉陪!”那壮汉将紫衫少女托入车厢内,张夜书请周晋先上车。紫衫少女道:“表哥,你不会真的让这叫花子跟我们同行吧。”张夜书道:“既是同路,又有何妨。”紫衫少女道:“你让他和我们同行我不反对,但不许他上车。你看他,又脏又臭的,非把我熏死不可。”周晋道:“这点请姑娘宽心,小生平时最闻不惯脂粉气,也怕被姑娘熏死了。我自己也有一匹马儿,还拴在林子里呢。烦请诸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