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的作者,亦即是那位传说中的隐士姓唐名鲤,字义海,画中的女子姓庄名眉,是他的结发妻子。唐鲤出身四川唐门,祖父是唐门第二十九代掌门、名震武林的千里不留行唐戟。唐戟育有六子二女,唐鲤的父亲唐琯排行第三。唐琯生xìng懦弱,不得唐戟的喜爱,在唐门中没什么地位,唐鲤的母亲只是妾侍,还是婢女出身,唐鲤地位便更是低下,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饱尝世情冷暖。唐琯的正室上官氏尖酸刻薄,妒恨唐鲤的母亲得宠,常常他父亲出门时毒打他母亲,上官氏是芙蓉城的名门大族,家世显赫,唐琯懦弱无能,就算是知道了,也只能装聋作哑,佯作不知。唐鲤痛恨上官氏的凶暴,更痛恨父亲的懦弱,故而从小练功就比别院的孩子加倍刻苦,为的是赢得祖父的认可,让母亲不再受上官氏的蓄意刁难。然而还没等那一天的到来,他母亲便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凄然逝去,死的时候只有他陪着她,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而她唯一的遗言,竟是让他不要恨他的父亲。直到母亲过世,唐鲤都不知她母亲姓甚名谁,只知她的小名叫湘玟。唐鲤的努力终于有所回报,十三岁那年,他的武功和毒术便已是这一代唐家子弟中的佼佼者,而他在毒术上更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说到施毒,甚是于他的父亲和五位叔伯都相形见拙。唐戟为唐门出了他这么一个天才而感到由衷的自豪,在实力决定一切的唐门,众人对他们三房的态度也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然而从母亲过世那一天起,唐鲤对唐家便已心灰意冷了。四年后,唐鲤离开唐门,在chóngqìng府自立门户,与唐门分庭抗礼。由于他收费比唐门低一倍,唐门的客源大量流失,就是原本与唐门合作多年的老主顾也在利益的驱使下纷纷与他合作。唐门压低价格,他跟着压低价格,唐门始终讨不到便宜。唐门的生意一落千丈,不得不放低姿态,派人来与他交涉,但都吃了一顿闭门羹。口说不成,只得动手。然而唐鲤近几年来武功大进,毒术更是拉唐门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十万八千里,从唐鲤的兄弟姊妹到他的叔伯姑婶,前来叫阵的人全都铩羽而归。为了挽回唐门的尊严,不得已,已是耄耋之年、身为掌门人的唐戟只能是亲自出马。唐戟原可杀了他,或是废了他的武功,为唐门“清理门户”,终究顾念骨肉亲情,又怜惜他天赋异禀,没忍心下手,回到唐门便悲愤交加,吐血而亡。最后唐琯在他门前长跪不起,过了两天两夜还不走,大有跪死在那儿的意思。唐鲤虽然恨他入骨,但他终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总不能真将他逼死。于是便一把火烧了归元堂,只身浪迹江湖。不到一月,唐琯结束了他落寞、窝囊的一生,那时唐鲤远在云南采药,没能赶回去送葬,然而就算唐鲤当时人在成都,或许也不会给他送葬。归元堂毁于大火之后,唐鲤彻底沦为一名江湖浪子,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一门心思都扎在如何提高自己的毒术上,一晃就是三年。成华十九年夏末,唐鲤从牧民口中探得昆仑山中有一种通体雪白的蛤蟆,传说能解百毒,此时他刚过完二十一岁的生辰,少年人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有着说走便走的勇气,匆匆置办了几件厚实的皮衣和两个月的干粮,买了两头牦牛——牦牛耐寒、耐劳,可用于驮运物资,等干粮吃光了,把它们宰了,牦牛肉也够他吃上一个多月——便前往昆仑山去追逐那虚无缥缈的传说。昆仑山地处高原,夏末时的气温已经降得很低,而且昼夜温差极大,入秋之后,天气的变化更是像极了女子的心思,反复无常,令人捉模不透,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骤然间便会变得yīn沉沉的,然后北风卷地,飞雪漫天。唐鲤在山中瞎转悠了两个多月,历经艰辛,别说是通体雪白的蛤蟆,就是寻常的蛤蟆都没见上一只。眼瞅着牦牛已经被他吃了一头,天气也越来越恶劣,再过二三十天大雪便会封山,以他一人之力,恐怕连出去都很困难。为了不长眠于此,他只能尽早离开,等来年初夏积雪融了,再找不迟。通体雪白的蛤蟆没找到,倒是在昆仑山中部山口,从几名麻匪手中,救下了一名少女。而后遭到一群麻匪锲而不舍的追杀,跑了四五百里路,身中七刀,险些毙命。那少女年约十一二岁,活泼开朗,伶牙俐齿,自称姓容名卿卿,回家途中遭到一路不明身份的黑衣人伏击,她的仆从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才护得她的周全,岂知才出狼窝,又入虎穴,隔rì又遇上几个麻匪,两个丫鬟拼死抵抗,终因敌众我寡,战至力竭,被那一帮畜生jiān杀,若不是唐鲤仗义相救,她或许已经被麻匪带回去做了压寨夫人了。这话一听便是糊弄鬼的,羌塘地区环境恶劣,人烟稀少,昆仑山口附近更是人迹罕至,一年到头,也只有在夏季水草肥美之时,才偶有牧民出没于此,那里连祖祖辈辈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民都罕有踏足,更别说是有汉人定居了。所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压根都不信,连她姓名的真实xìng,唐鲤都深表怀疑。唐鲤独来独往惯了,不能带个累赘在身旁,就问她家在何处。容卿卿说她有个姑姑居住在星宿海,他只须将她送至星宿海就行了。那个黄昏,星宿海九曲十环的长河上,落rì好大好大。唐鲤背上行囊,继续踏上漫长的旅程,身后一声声地传来容卿卿稚女敕的呼喊,你叫什么名字?唐鲤头也不回地说,唐鲤。容卿卿问他,那你还会回来么?唐鲤说,不一定。容卿卿说,糖醋鲤鱼,我以后一定要嫁给你。唐鲤好奇说,为什么?容卿卿说,古语有云,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好生报答你,而我又一无所有,所以只好以身相许啦。唐鲤听罢,忍俊不禁说,若每个女子都像你一样,那么古往今来的大侠岂非个个都要像皇帝老儿一般,坐拥佳丽三千,累个半死?容卿卿格外认真地说,反正这辈子,不嫁给你,我誓不为人。唐鲤说,你还小。容卿卿继续问,那等我长大了,你会娶我么?唐鲤说,也许会。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两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唐鲤结识了魔教的神殿明域长老楚南怀,神殿是魔教的一个专门研究蛊毒的机构,永乐初年曾鼎盛一时的南疆神火教,起初仅仅是神殿的在南疆设立的一个不甚起眼的分支而已,后来神火教势力急剧扩张,教中高层野心膨胀,渐有反叛总教自成一派之心,魔教教主有所发觉,遂派出神殿神域、墨域和明域三长老平息此事,一夜间神火教的高层悉数离奇死亡,所以鼎盛一时的神火教才会盛极而衰,逐步淡出历史的舞台。楚南怀十分欣赏唐鲤的才能,希望他能加入神殿;蛊毒对唐鲤而言还是一门完全陌生的领域,但他的毒术正遇上瓶颈期,进步缓慢,他想进入神殿之后,或许能够借鉴神殿研究蛊毒的经验,突破当下的瓶颈,使自己的毒术更上一层楼。二人一拍即合,唐鲤就此便成为了魔教中一员。江湖中人人都以为魔教的老巢隐藏在昆仑上的一座终年冰封的山谷之中,因而昆仑雪谷也就成了魔教的代称。然而唐鲤通过楚南怀得知,魔教的总坛的确在昆仑山脉中的一座谷地里,但那山谷海拔并不高,一年也有四季,只不过冬、chūn两季比中原地区漫长些,魔教下辖许多机构,并非所有的机构都在雪谷里,譬如他们神殿,需要大量的动物试毒,就设在昆仑山北麓,与一片物种丰富的牧场毗邻。唐鲤只身闯荡江湖数年,生活虽然艰苦,却zìyóu自在,魔教里有太多的规矩,令他束手束脚,很不适应,若非楚南怀待他不错,而他对研究蛊毒又尚有热情,他早已不干了。七月后,楚南怀老肺病复发,不治而亡,享年三十有六。神域长老萧统力排众议,举荐资历尚浅的唐鲤接任明域长老一职。唐鲤与萧统非亲非故,深知萧统能举荐他做明域长老,定是楚南怀的决定,萧统和楚南怀是多年老友,楚南怀的遗愿,萧统就是死也会帮他达成。按规矩,流光长老及其以上级别的职位,都必须由魔君亲自任命。办完楚南怀的头七后,唐鲤便随两名“黑衣”前往雪谷听封。整个魔教都神神秘秘的,然而最神秘的,还是非“黑衣”莫属。“黑衣”实名血月破阵鬼军,和剑堂一样,属于魔君的一支亲兵,这支队伍成员不多,一共就只有八个,但这八个人,每人都拥有一项特殊的能力,据说到目前为止,他们联手执行的暗杀任务还未尝失手过,他们没有姓名,只有代号,除了魔君之外,从未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由于血月破阵鬼军的成员一律穿墨sè披风,戴墨sè面具,而他们的名称又太长太拗口,教众们都习惯叫他们“黑衣”。唐鲤走了五天的路,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暗河里漂了大半天,才抵达雪谷。这期间,那两个黑衣就像哑巴一样,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墨sè面具鼻孔以下的部分可以拆卸,不过他们只在吃饭时才会摘下。唐鲤发现一人的胡须根根雪白,年纪在六十岁以上,而另一人白面无须,樱桃小口,多半是个女人。雪谷的方圆数十里内,尽是白雪皑皑的群峰。亘古不化的冰川之下,布满断层,大的宽度广及数里,小的还没一尺宽,但几乎都深不见底,有的宽仅三四尺的断层,深达数百丈,一旦失足跌落,直接便摔成肉糜。途中还有几座高峰,直抵天际,山顶空气稀薄,极度寒冷,风暴肆虐,非人力所能攀越。能进雪谷的,只有四条地下暗河。暗河的出口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每处暗河的出口派一个五十人的小队死守,敌军阵型无法展开,纵有千军万马,也休想踏入谷中一步。雪谷地势狭长,谷底有二十多里长,宽却不到一里。谷底土壤肥沃,水源充足,用于广中蔬菜,饲养家禽,山脚生长着一层厚厚的草甸,则可用于放养牛羊,蔬菜和肉类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就只有粮食需要大量地从谷外运输进来。谷中建有三座粮仓,储存的粮食,可以维持三年。所以就算补给线被敌军切断,有三年的时间,完全可以一边养jīng蓄锐,一边等待援军,然后里应外合,一举击退敌军。谷中的建筑大多都耸立在高高的崖壁之上,建筑与建筑之间,用甬道和栈道连通。就算敌军杀入谷中,一时三刻要想踏破雪谷,赶尽杀绝,也没有那么容易。魔教在决定将总坛迁往雪谷之前,便已把能想到的防御措施都做好了。唐鲤抵达雪谷时已是夜半三更,魔君并没有直接召见他,而是在山脚下的一座大院中歇息了一晚,次rì卯时,才被传唤上山。魔君的办公场所布置得极为简单,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一个刀架、一柄木剑,其陈设甚至不及唐门的一间普普通通的书房。魔君的年纪也比他想象中的年轻的多,他本以为一个掌管江湖第一大教派、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大魔头,最起码也会是一个年过花甲的糟老头子,岂知魔君只是个四十出头、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魔君身披玄sè长袍,身材魁梧,长发如墨,剑眉入鬓,凤目斜飞,不怒而威。除身负任务,不在谷中的,雪谷中流光长老以上级别的人都出席了唐鲤的册封仪式。仪式并不繁琐,右护法宣读罢魔君亲笔书函,左护法将代表明域长老身份的令牌交给唐鲤,整个仪式也就结束了。之后是一场由魔君出资,以唐鲤私人名义举办的庆功宴。神殿原与长老院、五行盟、剑堂平起平坐,但因为神殿不在雪谷,疏与总坛联系,几百年下来,地位已今非昔比,身为神殿之首的神域长老,如今已是矮了十二长老、掌旗使和剑尊一个头。而明域长老,如今比起雪谷里的流光长老也强不到哪儿去。唐鲤人微面薄,这场庆功宴,上至左右护法、十二长老、五行掌旗使以及剑尊,下至月华、副掌旗使、七大护剑使无一人赏脸光临,只有零星的流光长老入席,勉强凑了三桌。世态炎凉,一至于斯。倒是护送唐鲤进雪谷的那个“黑衣”老头来了,虽然此人独占一桌,并且从始至终都在独饮,对谁也不搭理,可是他能赏脸光临,唐鲤已很是感激了。升任明域长老后,除了继续研制蛊毒之外,唐鲤又多了一项工作,那便是协助其他机构执行任务。神殿不参与正面战斗,其主要任务是在战斗前施放蛊毒,使敌方大批的战斗人员丧失作战能力,战斗部队再出马,完成屠杀。唐鲤身世坎坷,自小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来往,所以xìng情冷漠,然而xìng情冷漠,不代表冷血无情,他虽未亲手参与屠杀,但很多人假如没有中了他的毒,原本是有能力躲过一场屠杀的。每每想起血泊中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孔,唐鲤便坐卧难安,夜不成寐。唐鲤不愿助纣为虐,替魔教滥杀无辜,但他所接触到的还仅仅是神殿的冰山一角,就已经受益匪浅,对高深蛊术的渴求,使得他迟迟下不了心叛教出逃。次年chūn夏之交,唐鲤接到了一项新任务,污染宗华派的水源。就是这次任务,促使唐鲤下定决心背叛魔教。昆仑山为龙脉之祖,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山中修道门派众多,这宗华派便其中之一。魔教盘踞昆仑山长达数百年,一直将昆仑山视为自己固有的领地,不断地强迫各个门派向其俯首称臣。修道门派自是不甘为魔教卖命,多年来从未放弃过反抗,然而魔教人多势众,大部分的门派不是迫于魔教yín威,臣服于魔教,为虎作伥;便是暂避魔教锋芒,远遁他山,另起炉灶,极少数顽抗到底的门派,都无一例外地从世上彻底消失了。不过在昆仑山中,魔教并非一家独大,也有忌惮的势力,太虚、苍冥两派,立派时间已逾千年,根基稳固,门下弟子能人辈出,势力庞大,与魔教成三足鼎立之势,强横如魔教,遇到这两派的人,也不得不退避三舍。太虚、苍冥两派尽管对魔教的恶行早有耳闻,然而只要魔教不打扰他们清修,他们也不愿多管闲事,所以数百年来,两派与魔教之间始终相安无事。魔教用武力征服诸修道门派,让诸派为其效力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防止诸派坐大,威胁魔教的存在,太虚、苍冥两派,便是前车之鉴。宗华派在江湖中无甚名气,原不该被魔教盯上,问题就出在该派的执剑长老镇阳子的身上。一个半月前,镇阳子下山办事,途中撞见三名男子围攻一名女子。行走江湖,打打杀杀乃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可稀奇的,可这镇阳子嫉恶如仇,xìng烈如火,平生最见不得恃强凌弱,以多欺少,二话不说,便仗义出手,把三名大汉打得是屁滚尿流。三名男子临走前撂下一句狠话,说他们是七巧堂的,镇阳子要有种的话,便到七巧堂去受死。这镇阳子是个楞头青,还真不远万里赶到川西,就这么一人一剑把七巧堂给荡平了。那七巧堂是五行盟的一个分舵。七巧堂被一个莽汉单枪匹马给一锅端了,五行盟五位掌旗使脸上无光,不禁雷霆大怒,当即将情况如实禀明魔君,请他老人家定夺。魔教在全天下有七七四十九个分舵,区区一个分舵被挑,重建就是了,原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大惊小怪,麻烦就麻烦在七巧堂当时正关押着一个重要人物,被镇阳子这么一闹,那人趁乱逃了出去。魔君急召各机构的负责人赴雪谷商议如何处置宗华派,唐鲤身为明域长老,当然也在其中。长老院和五行盟各怀鬼胎,长老院想拉拢新势力,增强自己的实力;而五行盟想公报私仇,把宗华派夷为平地,在处置宗华派的问题上二者有着截然相反的观点。长老院认为,七巧堂的五名堂主绝非泛泛之辈,而面对镇阳子的时候却不堪一击,足见镇阳子的武功有多高,镇阳子还有好几位师兄弟,武功当与他相差无几,俗话说的好千金易得,人才难求,这些人若能“弃暗投明”,为雪谷所用,雪谷定然如虎添翼;五行盟则认为,就算宗华派有实力,但据他们所知,镇阳子的师兄弟大多和镇阳子一样,尽是些冥顽不灵之辈,是绝不会归顺魔教的,劝也是白劝,倒不如杀一儆百,让昆仑诸派再不敢放肆。长老院和五行盟向来不睦,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几乎拳脚相加,场面极为混乱。魔君问剑堂和神殿意下如何,剑堂的主张与五行盟一致,对宗华派进行制裁,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剑堂直属于魔君,剑堂的意思就是魔君的意思,神殿只能是见风使舵,迎合魔君的意思,同意制裁宗华派。于是三票比一票,又一场杀戮便这么定下了。宗华派实力不俗,如果硬拼,魔教也必损伤惨重,稳妥起见,魔君还是决定用老办法,先让神殿用毒放倒一批,再让五行盟的兄弟前去收尾。而施毒的这个任务便落在唐鲤肩上。萧统派了流光长老刘长安和上行长皇甫慕仁辅助他。刘长安是萧统的得意门生,在神殿中资历又高,这回楚南怀突然过世,刘长安本是接掌明域长老之位的不二人选,万万没料到会被唐鲤捷足先登,所以刘长安对唐鲤可谓是恨之入骨。萧统派刘长安来,与其说是辅助,倒不如说是监视来的贴切些。萧统这个老狐狸,还是对他不放心。唐鲤让刘长安和皇甫慕仁在外把风,独自一人,悄然潜入了宗华派。此刻,他的心乱如麻,难以言喻,下毒之后,明rì一早,二十里外的伏兵便会大举进犯,血洗整个宗华,那么他便将又一次地成为魔教滥杀无辜的帮凶。他希望自己失手,可遥望苍穹,星月无光,夜黑风高,似这等杀人越货的绝好天气,连鬼都不会相信像他这样一个老手会失手。走着走着,唐鲤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不知为何,这婴儿的哭声,竟把他给迷住了。他跃上屋顶,揭了一块瓦,朝下探看,一名少妇从婴儿床里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抱在怀里,摇了摇,哄了哄,婴儿好像是饿了,仍是啼哭不止,她撩起了衣襟,掏出丰满的Ru房给婴儿喂nǎi,婴儿这才停止了啼哭。接着门开了,一名青年男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笑眯眯道:“娘子,你累一天了,洗洗脚,早些就寝。”少妇斜了他一眼道:“没见我正给礼儿喂nǎi么,哪有工夫洗脚呀!”青年捏了捏婴儿肥嘟嘟的脸蛋道:“你没工夫呀,我伺候你就是了。”少妇道:“不可!哪有相公给娘子洗脚的道理!”青年嘻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相公我是最不讲道理的人么?”说着便抓住他妻子的足踝,作势要月兑她的绣鞋和袜子。少妇含羞笑道:“相公别闹了!”她半推半就,还是让他把鞋袜都给月兑了。青年果真蹲在铜盆前,像一心一意地给爱妻洗起脚来。唐鲤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他娘亲是个婢女,脏活累活都得干,便没有裹脚,记忆中的娘亲,也是这么一双大大的天足。看到这对小夫妻的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的,他不禁潸然泪下,在他小时候,父亲可曾如此待他和娘亲?唐鲤泪眼朦胧,不曾注意到他的泪珠已自脸颊滑落,经由脚下的口子,滴在了少妇的后颈上。“谁?”少妇吃了一惊,“谁”字刚出口,青年一柄飞刀便已跟着出手。青年的动作虽快,但唐鲤的反应也不慢,两指一探,夹住了那柄飞刀。青年的飞刀一出手,随即破窗而出,跃上了屋顶。唐鲤静静地坐在原地,丝毫没有夺路而逃的意思。“你是谁!”青年质问唐鲤道。唐鲤道:“你无须知道我是谁,你只须知道我没有恶意就行。”青年道:“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你大晚上鬼鬼祟祟地躲在屋顶上作甚!”唐鲤道:“叫你的掌门人来。”青年强忍怒气,呼哧呼哧道:“你算老几,掌门人是你说见便见的吗!”唐鲤道:“今晚我若是见不到掌门人,不出三rì,宗华派必将血流成河。”青年怒不可遏道:“好大的口气!三rì内宗华派是否会血流成河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你便会血溅五步!”“相公,住手!”少妇怀抱婴儿,也跟着掠上了屋顶。青年经她一喝,立时便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娘子,这厮胡言乱语,形迹可疑,我正要擒住他,交给爹爹审问呢,你为何不让我动手?”少妇道:“相公,我看他不像是坏人。他在屋顶上待很长时间了,我们一直都没发现,他若存心要害咱们,我们早就没命在了。他要见爹,就带他去见好了。我觉得他方才所说的话,不像是危言耸听的呢。”青年显然无甚主见,听他娘子这么一分析,便已有些犹豫不决了:“这……可万一他图谋不轨,见爹爹是yù对爹爹不利呢?”少妇道:“事关宗华派数十条人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之后她说话的声音太小,唐鲤不曾听清。青年露出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眉飞sè舞道:“娘子说的是!娘子真不愧是女中诸葛!”少妇道:“少贫了。你请这位公子去客厅稍坐片刻,我去叫爹。”唐鲤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一盅茶还未喝完,掌门人杜谦便和几名师兄弟匆匆而至。唐鲤起身行礼道:“晚辈见过胤阳真人。”“公子不必拘礼,请坐,”杜谦在唐鲤的正对面坐下,“听珊儿说,公子今晚若是见不到老夫,宗华派将会有血光之灾,老夫愚钝,还望公子不吝赐教。”唐鲤道:“晚辈是神殿的明域长老。”杜谦道:“神殿?明域长老?”唐鲤道:“神殿神秘莫测,晚辈若非置身其中,也实难想象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存在,胤阳真人未曾耳闻,也在情理之中。晚辈明说了,晚辈是昆仑雪谷的先头部队,负责在贵派的水源中下毒,一旦得手,埋伏在二十里外的大部队便会看我信号,倾巢而出,将贵派杀个片甲不留。”众人听说魔教来犯,尽皆悚然动容,青年拍案而起道:“原来你这厮是魔教的走狗,还想谋害于我们,看我不宰了你!”杜谦及时制止他的莽撞之举道:“熊儿,休得无礼!犬子鲁莽,多有得罪,公子勿怪。”唐鲤道:“不妨,遇到这种事,换成是晚辈,多半也是按耐不住的。”杜谦道:“老夫还有一事不明。我宗华派立派已有四十载,一向与贵教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是何处触怒了贵教,贵教要下此狠手!”唐鲤道:“不知镇阳子前辈是哪位?”一个矮小的中年道士挺身而出,拍拍胸脯答道:“我便是。”唐鲤道:“一个月前,前辈是否独挑了川西七巧堂?”镇阳子道:“确有其事,但那又如何?”唐鲤道:“七巧堂是五行盟的一个分舵。”镇阳子道:“人是我打的,堂口是我砸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随你回魔教谢罪,要杀要剐,悉听老魔头尊便就是了。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唐鲤道:“而今雪谷大军压境,万事齐备,岂肯善罢甘休?前辈纵是随晚辈前去雪谷谢罪,宗华派也难逃一劫,前辈只会是白白送死罢了。依晚辈之见,诸位还是收拾细软,火速离去。今夜只要晚辈不发信号,二十里外的伏兵不明所以,至少明天天黑之前,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此去山口不远,一天时间应当够了,只要离开了昆仑山,雪谷再想行凶,便不那么容易了。”镇阳子怒发冲冠道:“岂有此理,老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做过缩头乌龟呢!要走你们走,这脸我丢不起!大不了老子跟他们拼了。”镇阳子这么一说,立时便有四个人响应。唐鲤轻叹一声,宗华派中像镇阳子这样的愣头青还不在少数,对付这种人来软的不行,只有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心服口服,他们才会听你的劝。唐鲤冷笑一声,故意激他道:“拼,只怕前辈还没机会放手一拼,便已成了冤魂野鬼了!”镇阳子道:“小子,你敢瞧不起我!”唐鲤道:“不是晚辈小瞧前辈,而是事实如此。前辈若是不信,不妨让晚辈一试。”镇阳子道:“请!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什么花样来。”唐鲤道:“烦请杜兄替在下抓两只雄鸡来。”杜熊欠骂,非等杜谦骂他几句,这才哼哼唧唧地抓公鸡去。大公鸡抓来后,唐鲤拎起其中一只,取过自己的茶盅,给它灌下几滴茶水。那大公鸡扑腾数下,便一头栽倒,双目溢血死了,不一会儿,整只鸡膨胀了好几倍。唐鲤道:“神殿之毒的厉害,诸位可都见识了。”那大公鸡的死状着实震撼人心,杜谦等人都陷入良久的沉默,不得不重新权衡是与魔教殊死一搏,还是连夜离去,暂避风头。镇阳子道:“这毒再毒,只要我们加派人手,不分昼夜地把守水井,不让魔教的恶贼有下毒的机会,他们又能奈我们何?”唐鲤道:“前辈还是太天真了。胤阳真人,可否借你的茶盅一用?”杜谦道:“当然,公子请便。”唐鲤还是跟刚才一样,给一只大公鸡灌了几滴茶水。这次的症状却与之前不同,那大公鸡喝下茶水后忽然变得异常的激动,在客厅中上串下跳,东奔西跑,直至jīng疲力竭而死。唐鲤道:“在下与胤阳真人相隔一丈,身体根本没接触茶盅的机会,但在下还是得手了。这种隔空下毒的本事不过是雕虫小技,神殿中会这一手的人比比皆是,所以镇阳子前辈的派人紧盯水井,便能防止水井被下毒的想法纯粹是痴人所梦。”唐鲤说的不乏夸张的成份,不说整个神殿没几人会隔空下毒,就说他自己,一丈已是他下毒的极限距离,然而只有极尽地夸大魔教的实力,才能彻底震住他们,从而说服他们撤退。镇阳子顽固不化,仍是坚持不走:“那我不喝水就是了,反正要我打死也不走!”唐鲤再好的脾气也被他惹怒了:“你一把老骨头,是死不足惜,但你就不替别人想想,人家年纪轻轻的,rì子还很长,难道要陪你一块送葬不成!”杜谦道:“公子所言甚是。熊儿、珊儿,你们速去叫醒众弟子,然后去库房将所有银两都取出,分发给他们,让他们各自连夜下山,越快越好。安排妥当后,你们也走,莫再留连。另外,切勿喧哗,以免打草惊蛇。”杜熊扑通跪倒在父亲面前道:“那你老人家呢?”杜谦道:“你师公千辛万苦创立宗华,临终前将它托付与为父。为父未能将宗华派发扬光大已是惭愧至极,如今它又要在为父手上毁于一旦,为父无颜面对你九泉之下的师公呀。为父身为掌门人,理应和宗华共存亡。你们去。”镇阳子道:“师兄若是不走,我也不走,更何况宗华派有此一劫,皆因我而起,我必须留下与宗华派同生共死。”其他几名道士也异口同声道:“我也留下,誓与宗华共存亡!”杜谦脸上红光焕发,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但路师弟还年轻,资质又是我们师兄弟中最高的,前途未可限量,将来我们宗华派能否重振声威,全都要靠你,所以你不能陪着我们一起送葬,千万要活下去。”一个青年道士道:“师兄,让熊儿继承师父的遗愿,不也是一样的么?”杜谦道:“不可,熊儿天资鲁钝,难成大器。复兴我宗华派的大业就拜托给你了。”青年道士道:“师兄……”杜谦斩钉截铁道:“我现在不是在以师兄的身份劝你,而是在以掌门人的身份命令你。只要我一天不死,便还是掌门,你难道想抗命么?”青年道士哽咽道:“是,师兄!”杜谦转而对唐鲤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魔教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背叛魔教,唯有一死,何况唐鲤身居要职,知道太多魔教的内幕,怕是跑到天涯海角,魔教对他的追杀也不会停止。唐鲤道:“走一步,看一步。”杜谦道:“魔教对叛众的处置,老夫也略有耳闻……为着宗华派的事,连累公子至此,老夫实不知说什么好,请公子受我一拜!”唐鲤扶起杜谦道:“前辈不必多礼。魔教追来,晚辈跑就是了,晚辈对魔教知根知底,大可与他们周旋,没那么容易死。无非就是以后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晚辈举目无亲,早已在江湖上浪荡惯了,喜欢zìyóu自在,魔教中条条框框太多,烦都烦死人了,如今重归江湖,这对在下而言,倒并非是一件坏事。”杜谦道:“公子这般豁达,老夫若再言谢,反倒显得俗了。时候也不早了,公子便请尽快下山,相比于我们这些牛鼻子老道,我想魔教现在更在乎公子的xìng命。”唐鲤道:“诸位前辈,你们多备水袋、水缸,都把水灌满了,这几rì就别再喝井水了。另外食物恐怕也难逃毒手,你们把干粮都搬到客厅来,盛在木桶里,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等吃的时后再拆,如此也可防止他们下毒。”杜谦到:“我们会尽快照公子说的去做。”唐鲤道:“那晚辈就告辞了。”镇阳子道:“小子,要不要我送送你。”像镇阳子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有时也蛮可爱的,明明是想为之前的无礼向唐鲤道歉,却打死也不明说,偏要拐弯抹角地说要送他,唐鲤微笑道:“时间紧迫,前辈还是抓紧时间做准备。诸位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