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岁月 第四章

作者 : 曹子剑

()爷爷说白狼的家庭是不幸的,但又是幸福的,我打断他的话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爷爷问这句话是谁说的,我说是外国一个名叫托尔斯泰的作家说的。爷爷说这个人还真有见地,讲到要害处了。是的,白狼这个家族的幸与不幸,让托尔斯泰这句富有哲理的话言中了。

白狼似乎找到了生活的希望,尽管忙里忙外,又苦又累,但他自得其乐,乐在其中,一种雄xìng的基因在他的身体里潜滋暗长。白狼变得判若两人,脾气不像原来那么暴躁,一下子温和起来。这是家庭趋于圆满带来的变化。如果说破碎、孤单、凄凉、困厄与生理的需求使他扭曲变形,充满病态,与瘦骡为伍,以消除寂寞,赶走孤独,那么,由石头瓦砾组成的快乐,则给了白狼jīng神上的安慰和生命的寄托,这是一种怎样的幸福?白狼感到了负重的甜蜜。白狼决心以伟大的劳作托起生存的希望,让新生的家族在九里凹这个偏僻荒凉的村子里繁衍生息,传宗接代。

白狼rì出而作,rì落而息的奔波着。

千山万壑,植物丛生茂密,甘草在秋天的季节里依旧顽强地生长,尽管叶茎有点儿枯萎发黄,但那深入土壤里的根系仍贪婪地吸收着养分,使劲儿地努粗发壮。它是万物中的一员,它在滋养中让生命勃发。

白狼上了山。白狼挥动磨损得发亮的镢头,在长满野草的山洼里使劲刨掘。土地肥沃,土壤在腐草的浸蚀下发酵变质,霉烂的气味熏染着千姿百态活力澎湃的植物。植物盘根错节,于葳蕤的草丛中疯狂地生长。白狼把镢头无情地刺入地表,斩断枝枝蔓蔓密集而柔韧的根茎,搜寻着长长的拇指般粗细sè泽暗红的甘草。白狼分明看见,一条红sè的甘草蚯蚓似地向地心游动,越钻越深,好像有意跟他作对,眨眼间就消失了。白狼的心里充满了失落和气愤。白狼把镢头从土里抻出来,然后弯下腰,双膝跪着,头埋下去,观察甘草根扎向深土层里的位置。白狼用手在里面扣着,追索着甘草深入土层的末端。甘草越来越细。白狼觉得没有必要扣刨下去,就攥紧露在外面的甘草根,憋足了气往出拔,拔的吭吃吭吃喘气。甘草在拽曳中挣扎着,挣扎意味着柔韧、坚挺,坚挺柔韧意味着根深、顽强。看来这是一条粗壮的甘草。白狼没有将甘草拽出来,又弯下腰细心观察。白狼有点儿泄气,像瘪扁的皮球,蔫不拉耷地躺在地上。他四仰八叉,仰面朝天,浩瀚苍茫的天宇在视野里扩展,海绵般柔软的大地让他舒心惬意。白狼心xìng高涨起来,胸襟为之开扩。他一骨碌翻身起来,低矮的身子在山野的怀抱中热情地熔炼。阳光沐浴着土地,万物盎然生辉,白狼好像聆听到甘草向地下延伸时生命的律动。

白狼无法自持,把镢头举在空中。

“狗rì的甘草!”白狼忍不住骂起来,“就是长到你娘的旮旯里,也要把你挖出来。”白狼抡圆镢头,镢刃明亮闪烁,孤光滑过之后,土地在咯儿咯儿的申吟中逐渐解体。白狼的筋肉在力的作用下绷得更紧了,血液在体内汹涌流淌。他汗流浃背,汗珠子滴到地上,摔成八瓣儿后,似乎还能听见渗入土里时滋滋的响声。白狼继续攥着镢头挖掘,要用生命的镢头修复破碎的光景。这个破碎的光景是捡来的,拼凑的。原本惨淡的光景在白狼的经营下,逐渐变得浑全与圆满起来。虽然血缘不同——九斤和满月儿身上流的都不是白狼的血。白狼畸形丑陋,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白狼是一个鳏夫,但他有一颗善心,一心一意培育着这个破碎干瘪的细胞。

甘草牢固地扎进深处,白狼使劲儿去抻去拽,都无济于事。他脑子很清醒,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因而变得沉着而有耐心。他伏在地上,伸长脖子瞅着挖掘的深坑,注视着甘草的根茎,用镢头一下一下刨,一下一下刨,顺着根茎游走的方向寻找。甘草的根儿愈到深处愈细,越来越不好挖,让人有劲无处使,十分别扭。白狼决定在坑儿的底部斩断甘草的根茎。白狼刚抡起镢头又无力地放下了。他舍不得毁掉未挖到尽头的甘草,一定要把这条扎得很深的长长的根茎从土中弄出来。

可是,当白狼抡起镢头掘进时,由于用力过猛,镢头上面安把儿的脑襻被折断了,镢刃与镢脑断裂成两半,一半丢在地上,另一半在白狼的手里提着,断裂的痕迹清晰可见,从上面能够看出使用的年久rì深,推测出镢头即将完成使命的前兆。白狼闻到一缕生铁衰朽的气息。白狼拿着折断的镢头,木然地坐在地上。他的眼睛有些浑浊,瞅东西很费劲,肚子咕咕直叫,饥饿感袭击着他。白狼将事先带来的镆从布袋里拿出来,一边吃着一边嘟嘟囔囔地骂起来:“我咋就没估模出镢头早该换咧,年过的也是多咧,nǎinǎi的!”

吃毕骂过后,白狼抽出别在腰间预备的砍刀,拼命从甘草的根部斫起来。砍刀落下去,发出“当啷”的响声。很明显,这是砍刀与石头撞击发出的声音,伴随着火星在眼前飞溅。

“唔,原来是一块料姜石。”白狼恍然大悟,粗话月兑口而出,“cāo你料姜石的nǎi,陪我的镢头!”

白狼骂骂咧咧把复仇的火焰喷shè到石头上,狠狠地去敲打料姜石。当他用镢柄撬出料姜石后,一条完整的根茎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白狼眼前。白狼没有鼓多大劲儿,用手攥着有泥土气息、宛如蚯蚓的甘草根径轻轻一抻,便被拽出来了。金sè的甘草活泼泼躺在湛蓝的天幕下,赏心悦目。白狼咧嘴笑起来。

白狼凭借一身蛮力,培育着这个破碎的细胞。白狼几乎刨遍了九里凹村庄的沟沟壑壑,然后把挖来的药材:甘草、黄芹、柴胡、苟杞……一束一束,分类捆扎起来,让瘦骡驮了,亲自赶着到药铺卖掉。可是,瘦骡似乎越来越怯弱不堪,它在白狼的喝令中卧在地上,白狼把甘草等药材放到它的脊背上,瘦骡总要在踢蹬腾跃一番后,才能站起来。瘦骡很痛苦,好像眼里含着泪。是的,瘦骡失去了先前的力量,他为白狼的付出太大了,耕地、拉车、驮粮、运肥,供他骑使,教的很通人xìng,主人的吆喝比划等指令,他似乎全都明白,完成得还算不错。可眼下骡子老了,力不从心,就很不开心。苦然而他怜悯它、体恤它,虽不高兴了也揍它,对他无端发泄,但过后又抱着它后悔的掉泪。

“我的老伙计,”白狼怆然道,“你该歇息了。”他抚模着骡子粗糙的鬃毛,百感交集,也便失去了往rì无与伦比的心xìng。白狼感到与生俱来的体能的泯灭。但一想到让人疼爱的满月儿和懂事的九斤,他的血管里就澎湃着巨大的力量。

白狼用甘草等药材卖来的钱,买回一头母山羊,用羊nǎi来喂养满月儿,再种些五谷杂粮充饥,这样,满月儿、九斤的脸上渐渐有了血sè,泛着红润,一天比一天jīng神饱满。

可是,生理的需求仍然时不时折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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