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在心里暗暗筹划怎样做,能立竿见影的为家里带来改变,或许好好读书,将来有个好工作,能让我妈老来无忧,但是太漫长,就像饿着肚子看一只鸡长大,怕是饿死了也等不到那顿大餐。一定有别的办法。
另外,我妈上班,稍微让我有些困惑,就是家里的情况并没有改观,虽然干的是临时工,可我妈立刻到爸爸单位说明情况,主动放弃了每月七元钱的生活费,以我对我妈的了解,倒也没多少意外,但是家里的生活水准还是一如从前,主食还是馒头咸菜,衣服的边都放开了还是显小,我妈的一件深蓝sè的外套连洗加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sè,这就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我妈挣的再怎么样也会比这七元钱多,家里也没添置任何东西,钱上哪儿了?我妈存起来了?
我妈说话很少,像是满月复心事,晚上吃完饭,天还没有黑透,我在屋里写作业,我妈拿个马扎坐在院子里,呆呆地坐着。开始我以为又在想我爸爸,可时间长了看我妈凝重的神情,又不太像,这种事情又没法问,只好暗自猜测。
自从爸爸去世后,我和我妈的话越来越少了,我和我妈就像河的两岸,而爸爸就是连接的桥梁,如今桥梁断了,两岸便失去联系。有时看着我妈坐在马扎上的背影,孤单又寂寞,真的很想和她聊聊天,可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终于在来年的四月份,有了一个机会,省里技校招生的简章发到班里,有各种工种,钳工,电工,车工都有,毕业之后包分配,对我来说,最大的诱惑在于上技校的三年,每月有十八元五角的生活费。我相信这就是我一直等的机会,既能立刻给家里减轻负担,又能将来有个稳定的工作,可谓一举两得。可是班里的人报名的并不多,这是区里的一所重点中学,大多数人都要考高中,憋着上大学呢!
别的学校报名的应该不少,星期天,按招生简章上的要求到去劳动局报名填志愿的时候,还没到点,劳动局的院子里就站满了人,很多都是父母陪着来的,很少像我一样一个人。我没告诉我妈,想等事情成了给她一个惊喜。
我找到迂回了好几圈的队伍的末端,耐下心来,安安静静的排队。大概填报哪所学校,什么专业这类的问题需要比对考虑,队伍移动得非常缓慢,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前面还有十几个人,正当满怀希望的时候,队伍却停下不动了。原来到了下班的时间,几个工作人员开始收拾东西,有个管事儿的一边收一边给等在后面的人下通知::“不办了不办了,下午一点半啊!”
人群里开始sāo动,有大人开始抱怨白排了一上午,下午还得重新排。乱哄哄了一阵子,劳动局的工作人员走了,人群里开始陆陆续续的有人出去买饭,留下的人在原地排队。我就一个人,走了下午还得重新排,何况我也没有钱,总不能跑回家吃完饭再来吧。坚持一下吧,下午一上班,用不了多一会儿了,我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我原地坐下来,四月底的太阳明晃晃的刺眼,忽然觉得浑身呼呼地一阵阵出汗,心慌慌的难受,我把腿屈起来,头伏在膝上,闭上眼,想缓一缓体力。周围陆续的一股一股的肉火烧味道散播开来,那味道顺着鼻腔传到胃里,好像转化成一股胶皮的味道,难受得想吐。
招生简章上说,报名时间就是今天,我不清楚今天如果报不上会怎样,会延期还是会截止,我不敢往好处想,死活今天得报上。
就这样,一点一点慢慢的熬过了那漫长的一个半小时,中间好像还睡过去一会儿。当人群再次sāo动的时候,我跟着旁边的人一起站了起来,坐着还可以,一站起来,才觉得坏了,身体打晃,心通通地跳着,好在劳动局看着人多,下午又多加了两张桌子,一共有五张报名的桌子了,第二轮就到我了。坐在报名桌边上,使上老大的劲别让自己握笔的手哆嗦,慢慢的,慢慢的填,使劲太大,写家庭住址的时候把报名表划烂了一点,志愿我就填了一个,是医药学校的钳工专业,当时看简章的时候,我就不太明白,为什么学医药的学校里还有钳工专业,不知是要干嘛的,但是觉得和医药沾点边,始终是好的,负责报名的中年妇女没见过,说:“就报一个专业?考不上咋办?”
我没说话,把办事员撕下来的一张附表小心叠好装口袋里,起身往回走,就这一回头,仿佛人一下子和身边隔了一层膜,人群乌泱泱的声音一下子朦胧了,人脸一张张的发亮光,像镶了金边,不知咋的,我就倒地上了。
当我有意识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用手托着我跑,一颠一颠的,我努力想挣开眼,可是浑身上下好像只有脑子活着,哪里也使不上劲。周围很多人说话,声音遥远又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放到了一个平的地方,还有人把我的鞋月兑了。这时候我后脑勺木木的,又迷糊过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医院里,我妈坐在床边,一看见我睁眼,我妈立刻起身到外间去叫大夫:“大夫,醒了。”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大夫从外间走进来,站在床边上翻翻我的眼皮,问我:“醒了,现在啥感觉?”
我摇摇头。我妈在边上说:“有啥赶紧和大夫说。”
我想了一下:“后脑勺疼。”
中年女大夫笑了一下,随手在我的脑袋后面胡噜了一下:“没事。”
我坐起身,觉得不光后脑,整个头都很沉。
我妈不放心的问大夫:“大夫,咋回事啊?好好的咋会晕倒呢?”
“没事。血糖低,平时兜里装几块糖,觉得头晕吃上块就没事了。平时吃点好的,补充一下营养,个子这么高,看瘦的。”
我妈和我从医院出来,我妈竟然扶着我,这让我很不习惯,几次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不一会儿她又扶着,索xìng就那样了。从医院到家挺远的,我们慢慢地走着,一路上我妈在路边的商店里买了好些东西,整整一斤nǎi糖,还买了些桃酥点心啥的,还在路口碰到一个骑车卖甜瓜的,我妈挑了两个最大的。看着我妈买这些东西,我不住的心里打鼓,在心里悄悄地把这些价格合计起来,一合计,更担心了。
“买这些干嘛?大夫不是说没事了吗?”
“没事也得吃啊,要不下回还晕”。
“那上关大娘那里买啊,还能便宜点。”
“……”
我妈没吭声,脸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没好气的“以后别提她,这种人……”
我这才想起来,关大娘好长时间不来我们家了,和我妈是不是闹别扭了,我暗自猜测着,和我妈继续往家走,我妈把话题也转开,说今天那些把我抱到医院的人,怎么从我报名表上找到家里去通知她的:“慌里慌张的,也忘了谢谢人家。”
我这才想起来,赶紧把口袋里的报名表拿出来给她看。
“哦,怎么就报了一个志愿,考不上咋办?”
“差不多吧,学习好的都没来的,都等着考高中上大学呢。”
“哦。”过了一会儿,我妈又想起个事:“学校在哪?远吧?”
“一百多公里吧。”我也不太确定。
“那不算远。”我妈点点头。
一路上我和我妈聊着考技校的事,我妈正如我所料认为这件事很好,我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件我妈认为对的事情,心里也高兴。到了家,我吃了几口饭就睡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很静,我以为家里没人,起身来到外间,打开灯吓了一跳,我妈坐在黑影里,灯一亮,我妈本能的抬起手挡着光,我看我妈的脸好像哭过。
“妈,你咋了?”
“……嗨,差点睡着,这不是等着你吃饭吗。”
我妈眼睛适应了光线,把手放下来,我又怀疑自己看错了。
我妈又问我:“头好点了没?还晕不晕?”
“不晕了,好了。”
“那,咱吃饭吧。”我妈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哟,这都快八点了。”
接下来的rì子,我和我妈和风细雨的过着,我打定主意不再升高中了,所以学校的作业马马虎虎,我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的准备着技校考试,这个时候有点后悔只报一个志愿了,万一不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家这种情况,如果再继续读高中的话,我是不能接受的,所以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来。
家里的伙食也比原先好了,自从低血糖晕倒了一次,隔上一阵,我妈会买上五毛钱的肉,因为怕坏,一次炒熟,用酱油泡着搁碗里,能炒两顿菜。我明显感到我妈的轻松,吃饭的时候也会聊上几句。
考试那天,我妈早早的起来,买来豆浆和油条,又煮了两个鸡蛋,我把一个鸡蛋给我妈吃,我妈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吃一根油条,两个鸡蛋,考得好。”
我耻笑我妈迷信:“**员还信这个!”
临走,我妈特意把她那块戴了几十年英纳格坤表给我戴上,“好看时间。”
我和我妈一起出门,她去上班,我得去考场。走在路上,心情忽然悲壮起来,我的同学们此时此刻正坐在教室里上课,准备着高中的升级考试,将来会考大学,选职业,一切都是新奇的未知的。而我,却要现在就揭开谜底。
考完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心里忽然狼心狗肺的想要是考不上就好了,事与愿违,通知书很快来了。通知书寄到劳动局,再由劳动局分发等到各个公社辖区,我是公社里去考的几十个孩子里面考得最好的,我妈去拿通知书的时候很高兴,觉得我很长脸。
关大娘也听到了消息,在我出发前几天的时候,把她儿子卫民打发过来。那天回家,看见卫民拿了个包袱站在我家门口,看我过来,迎上来把包袱塞到我手里,说了句:“我妈让给你的。”然后扭头就走了。回家打开包袱一看,原来是一床单人床的褥子,暗紫的小花,很新。等我妈回来给她看。我妈叹了口气。
“你和关大娘咋了,闹别扭了?”
“没咋。”
“好长时间没来咱们家了……”
“嗯。”
“要不咱们去看看她吧,现在晚上又不用复习了,没事。”
“再说吧。”
我妈说完立刻转身走了,我猜她根本不想去,两人肯定有事,只是不愿意和一个孩子说罢了。我们在这没有亲戚,也没什么朋友,我要外地上技校,家里就我妈一个人,我很担心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妈那一阵下了班,随便吃几口就开始忙活。把我爸的一些衣服拿出来拆了改小,我的衣服很多已经小得没法穿了,我比我妈还要高出一头,没法将就她的衣服,只好把我爸留下的衣服翻了出来,有几条我爸发的公安的制服裤,还挺新的。我妈让我用剪刀把裤缝都拆开,她从两侧剪掉一些,再用针线细细的缝起来,裤脚也卷进去一大圈。我们坐在灯下,一边干一边说话,我妈可能怕我嫌难看,经常鼓励我。“现在上哪儿去买这么结实的布,你看看,这线头,往下揪着都费劲呢!要不说还是公家发的东西好,你看现在外边闺女孩子穿的那是啥裤,蹦在个腚上,一瓣一瓣的,丑死了。”
其实,自从我爸去世以后,我的衣服早就受尽嘲笑,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爱美的时候,在班里花花绿绿的一群里面,我显得尤为显眼,自卑了好久,光盼着我妈能出去干点活,多挣些钱,让我别那么扎眼,家里情况我又无力改变,自卑到尽头也就释然了,现在别说穿改过的衣服,哪怕就是光着身子,我也不愿意我妈在工厂里干那样累的活。我妈当年提着脑袋干革命,现在混到这步田地,我替她不值。
“你觉得公平吗?”有时候我也忍不住问她。
我妈心里肯定委屈,但不愿意多提:“埋怨了你爸一辈子了,也就这样了。”
“要是能倒回去重来一回,你还参加革命吗?”
“不参加革命还能干啥?”
“比如,在家好好地种地,当个农村媳妇会怎样?”
“那样,还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