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月请进了陈青阳。陈青阳进去时,只见满眼的淡红,满眼的暧mei。屋子里琴台、插花、仕女画样样jīng致。他随便坐在了一张木几上,顿时感慨万千。他自然知道,房间布置成这样,是因为一个jì女,夜夜也要迎新人。这大概就是红绡帐暖的销金窟了。他端正坐在红漆桌前,正好对着半掩的窗台。外面已经是暮sè漫天了,天边一片黯淡的青sè。
香月奉上了一盏茶。那茶杯并没有茶盖,一阵缭绕的热气飘向空中。有几根茶叶,青青绿绿的,在水中涨开了,随处翻荡着。陈青阳吁了一口气,那自然是因为坐在了这样的房间内,同样也因为他隐隐然感觉郭松寒一定坐在什么地方,在悠悠的凝望着。
还是香月痴看着那对玉镯,徐徐的开口了:“多谢公子厚意相送。他……他死了……么?”她说的他,自然指的是郭松寒。陈青阳打量了她的双眼,眼睑上涂抹的淡淡的肉红,只是在粉白的脸上有些坟起。她这时心情激荡,两行泪水涌出,冲刷了她的脸面。很像一户人家漏雨,刚刷的粉白的墙面上,一道道的水迹。
陈青阳做为郭松寒无端惨死的见证人,他这时要开讲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就是罪魁祸首一般。他有些惭愧了,他要不是冒冒失失的闯入府中,不被郭松寒叫住,也许,也许这幕惨剧就不会发生。他不提自己为何进入王府别院,只说他是郭松寒的同僚。两个人同时记录一些人的谈话。谁想到里面的人起了争执,一把刀突兀的飞进来,杀死了郭松寒。他说到后来,更加愧疚了。因为那把刀也许是杀向他的,但是yīn差阳错,郭松寒替下了自己。
香月一直静静的听着。过了一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陈青阳说完后,只看到对面的香月模糊的轮廓,柔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隔壁一阵一阵传来琵琶的声音,悠扬的乐声传到这黑黢黢的房间来,真像是从天上飘来的一样。
香月悠悠的说:“我替他多谢你了。我……我真是一个不祥的人。我克死了我的父亲,克死了我的丈夫,到了最后,还克死了我真心喜欢我的人。”她说完,呜咽着讲述自己的身世。她出生在一户穷苦人家。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正逢一场大雨,很大的雨,电闪雷鸣。她落下地后,就不停声的响亮哭。任凭母亲和接生婆如何哄,都让她止不了哭。母亲忍住痛,打发了接生婆,正哄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外面的人抬回来了香月的父亲。是一阵雷劈死的,她父亲一双眼瞪的大大的,但怎么也看不到出生的女儿了。
都说是她克死了她的父亲,要不然怎么这么赶巧,在她降世的时候,父亲让老天爷收了。在他们村子里有这样一条说法,小孩子出生时哭的越厉害,这辈子就越有福。因为小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在这辈子该哭的都哭尽了,可不只剩下福分了。但在香月身上,事情却恰恰相反,她这辈子的苦才从那儿开始。她后来一直想不明白,一直有一天,母亲改嫁的时候,把她卖给一户人家做童养媳的时候,她才想明白了。那是她未来的婆婆恐吓她,不让她哭出声来。她只有无声的抽泣的时候,她才想明白:原来她才出生的时候,只是把这辈子的哭声用完了,可一点泪也没有流。所以以后能哭的时候,再也不能出声的哭了,只能无声的呜咽。
再有一次该哭的时候,她反而没有哭了。那是她的小丈夫死了的时候,她不仅要披麻戴孝,还要承受婆婆的恶毒咒骂。虽然她穿着一身惨淡的白sè,他们都说她克父克夫,是只不祥的黑乌鸦。
他婆婆家买她的时候,原是用了些钱的。现下他的丈夫死掉了,公公不知是心疼这笔钱,还是早有图谋。在她水灵灵的抽条后,有一个晚上,她那并不老的公公拱着嘴伏在她身上。她看见弯曲的木窗棂外,圆圆的月亮身上有着无数的斑晕。她想,原来月亮身上也是有很多很多的郁结化不开,月亮怎么不流泪呢。可不是,待到她的公公心满意足的正好衣冠,走出屋外的时候,他惊呼已经下起了毛毛雨。她才想到:月亮也是流泪的。
再到后来,公公倒是爱极了她,恨不得整天化在她身上。但婆婆知道这件事后,暴跳如雷。当着公公的面,毒打了她一顿。她知道他公公真的爱她,要不然每夜甜蜜的话都不重样;她知道他公公真的怕她婆婆,要不然每次毛竹板鞭笞在她身上的时候,那个男人一声也不吭。
后来,后来。她说到这儿,倒想到一个词:未来。别人说着未来的时候,是怎样甜蜜的悸动。在她身上,是没有未来的,只有后来。后来,自然是买到了青楼。她出落的这么美丽,婆婆倒是捞了一笔。
她再想了想,也不尽然,她是有未来的。原来还是有人许给他未来的。他是怎么认识她的呢?原来是他的一个朋友叫堂会。他一个腼腆扭捏的书生,处在这样花天酒地的场合里,只是龟缩在一旁。她同他搭讪,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他只是一味的脸红,说的话语不成句。但每个词倒是思考了的,有好些文绉绉的,她不懂什么意思。他更加兴发的给她详细的解释。她问怎么写的。他倒是大着胆子,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板心,一笔一划的写着。不知道是这个字的笔画多,还是他写的认真,又或许是他故意延迟,倒写了好一会儿,写的她的手心一直痒痒的。她记不住这些字,倒记住了他刻画在她手心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印在了心底。她悠悠的想着:仿佛他还在那儿握着她的小手,她痒的格格笑,他写的兴致盎然。
这件事情真是吓人,她现在记得清清爽爽,历历在目,但当时,她是忘记了的。她只记得她那天醉了酒,很久才醒来。醒来后,领进来了一位公子,正是他。他倒没动手动脚,只是一味的闲谈。他说了好多趣事,讲了好多笑话。有些是他亲身经历了的,只不过带着浓厚的书生气息,在他想来,自然是非常好笑的。他讲的时候,自己先撑不住了,先就喷茶笑了。她不觉得怎么好笑,但职业的,陪着笑了。后来他又讲了许多听来的笑话。这些笑话,她在风月场上的,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但是出于礼貌,甚至出于职业,她还是陪着他笑了。
她想:他真是开心。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他那么开心。自然是他看见她也陪着开心了。她后来也告诉他了的,她一点也不觉得他的笑话好笑。他当时没说什么,只说他觉得好笑,他自己非常开心,就够了。她想,她自己真是残忍,有些话为什么不瞒着他。也许,在她看来,她说了那么多谎话,只想对他说些真话罢了。她一定不是一个好媳妇,不会瞒着哄着他一些。在他面前,她只是一个傻大姐一样的人,有什么话就直接对他说了。
再说到后来,他就告辞了。她没想到他不会留宿,甚至没有动手掐模。他能见到她,自然是花了一些钱的。她那个时候虽不怎么红,但栖凤楼的规矩,进去了不管你怎么样,定例是要交一笔钱的。他倒是爽朗的作礼告别,反而留下她惘惘的不知怎么办。这么些年,她卖笑了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只是单纯的卖笑——真真切切的只是卖给客官“笑”这个东西。
他原来的那个公公一直没有忘情,在辗转打听到她的下落后,还是频频光顾于她。这些年,她早就爽达到一定地步,仿佛忘记了所有的恩仇了。但也许只是仇,他对她的恩,她还是难于全部忘记的。他听到了她公公还来找她,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马上带她走,让她远离这个畜生。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钱,她也没攒什么钱。他拼命的安慰他,说再也不接这个人了。他相信了,也哭了,哭的很孩子气。
但他公公真是对她有情,给的价钱特别高。她想着她这么个人,既然糟蹋了,让谁糟蹋都是一样的。所以她瞒着他,同她的公公好了几场。有一次,他还是知道了。他几乎急怒的要打她公公。但她的公公自然也对他耿耿于怀,嫉妒他得到香月的心,狠狠的盯了他几眼,就走了。
她百般讨好他,求他原谅。他只是黑着脸,咬着嘴唇,什么话也不说。到了最后,他终于吐露了他的心思。原来他要辞去王府的差事,同他的几位朋友跑生意去。她有些感动了,他只是一个书生,放弃了安安稳稳的王府的营生,对于他是多么难得。那自然是因为她了。他说到最后咬牙切齿,愤怒难于抑制。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对玉镯,原是要交给她作为定情之物的。但他在盛怒中,言称不想再给她了。他骂她真是个贱人,糟蹋了他的一片心——好似记忆中,他从没有怎么骂过她。他说完,带着那对玉镯离开了。他永远离开了,虽然这对玉镯在她面前出现了,但这个人再也不在了。
陈青阳心里面思cháo起伏。他不知道他不知怎么会突兀的闯进了这两个人的世界。她见证了郭松寒的死,现下又听到了他和香月凄婉的故事。他不停的叹气。一杯茶早被他喝的尽了,他再喝下去的时候,满口的茶叶,他又不忍心吐了,只是猛力的咀嚼下去。嘴里感到有些清香,也有淡淡的苦涩。两个人黑沉沉的对面坐着,仿佛时间都凝结下来了,他们变成了霜,变成了瓦上霜,一阵阵的寒风吹过似的。
香月摧肝裂肺的哆嗦了两下,把那对玉镯推给了陈青阳,轻轻说:“你还是带走这对玉镯吧。我不配的。再说了,他……他也说了,再不送给我了的。”她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哀怨,仿佛轻轻一拧,能拧出浇漓的泪水;重重一甩,能甩出斑驳的血来。
陈青阳说:“香月姑娘节哀。我想郭兄念念不忘的意思,就是要委托我把这对玉镯带给你。他在临死前,自然是原谅你了。”陈青阳看她哀毁的厉害,又说:“你一味的这样伤心,反而对不住郭兄的在天之灵。郭兄临死前那么多事情未了,还记着让我送玉镯给你,可见他是真原谅你了。”
香月听住了陈青阳的话,忍住了泪,强自撑着,朝着窗口傻傻的笑出声来。陈青阳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形容,但听到她似哭似笑的声音,心里更不忍了。但他又找不到什么安慰的,只得沉默着,让她自己慢慢的舌忝舐伤口的好。
没多久,门口哚哚的响了,有人敲门。陈青阳见香月没有应声,只得自己过去开门。只见是一个jì院的伙计,悄声问他:“公子是否还过夜?是不是要叫吃的?”
陈青阳说:“不用了,我这就完事了,马上就走。”陈青阳这才知道天晚了,他还得赶回玄道院。
伙计说:“既这样,公子这就请吧。还有新人等着见香月姑娘呢?”伙计早看见屋内没有点灯,怕败了陈青阳的兴,等了许久才敲门。他这时点上了灯,走到呆坐的香月旁边说:“香月姑娘,有常来的童进第相公,你可要会会他?”
陈青阳在旁问他:“是不是郑王府的詹事大人?我正找他呢?我倒要问问,给郭兄的抚恤有没有着落。这个人真是坏,只是一个劲的打官腔推月兑。”
伙计点点头,说:“可不就是这个童相公,他对香月姑娘真是有情呢。”
香月猛地站起,问陈青阳:“公子,那天他遇害的时候,这个童詹事可在场?”
香月头发散乱,两眼红肿,又炯炯的盯着陈青阳,让陈青阳吓了一跳。他回答:“那是自然。那场谈话,正是童詹事主持的。”
香月低下了头,想了许久。喃喃的自言自语:“只怕他死的有些古怪。”她吩咐伙计:“送公子回去吧。公子过来的花销,退给他吧,从我的月例里面扣下来就是。另外,领童相公上来吧。”说完,对陈青阳深施一礼。
陈青阳忙还礼,他还在深思为什么香月说他死的古怪。谁知在门口时,正逢着童进第急匆匆的挤了进来。童进第自然是不注意陈青阳的,陈青阳倒打量了他。他见童进第急sèsè的奔了进来,脸上异常兴高采烈。
陈青阳走出了房门,问着伙计:“我的那两个伴当呢?”
伙计呵呵笑说:“你那个伴当正拥着姑娘高乐呢。要不,我这就叫他们去?”
陈青阳摇摇头,心里说:这两个东西,倒会自己找乐。他摇摇头,打发伙计走了。他反正不需要他俩伺候,正要提步走的时候,猛听到屋内香月的尖厉的声音:“你说。他……他是不是你害死的?”
陈青阳听香月说的古怪,忙伏在门前听着。他又听见了童进第肉麻的声音:“他死了,和我什么关系?”
他听得并不清爽,而且门口来往的伙计客人都鄙夷的看着他。他也感到自己这么附耳在jì院的房间门口听里面的动静太过不堪。他摇摇头,正要离身走开。谁料门口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姑娘。他吓得赶快离开。
他看见出来的姑娘正是下午遇到的眠月。她一定是给童进第送菜的。眠月也看到了他,看情形也猜测出他是在门口偷听。她想,里面并没有做什么不堪的,那他一定是在听别的重要事情。她有了主意,拉了拉尴尬的陈青阳。轻声说:“公子这边请!”
眠月拉着他走到了隔壁的一间房内,这件房内并没有姑娘住,一直空闲着。眠月点上了灯,拉开了一座大柜的门环,陈青阳一看里面深的很,一直深过了墙壁。再细看里面,是一块板壁,中间一条细缝。他正错愕思索着,眠月解释说:“这是这里特作的,两边是连通的。就为了藏那些有家眷的客人。有些人的夫人打骂过来,就让他藏到这个柜子里,再从这个房间里离开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陈青阳明白了,这是眠月特意拉他到这儿,让他藏在里面让他听壁角的。他点点头,对眠月表示谢了。然后,又说:“姑娘你放心,过两天,我一定会过来赎你的。你附近可有什么亲眷投靠?”
眠月摇摇头,说:“公子还是不想要我?是嫌我丑么?”
陈青阳说:“没有,没有。我有喜欢的姑娘。而且,她还,她还特别的小心眼。”反正一说到素娘,他心里面就一阵阵的甜蜜。倒是眠月喔的应了一声。她觉得她真是把陈青阳和那些混账东西混为一谈,把这位公子看的太轻了。
眠月虽然有些怅然,但听到陈青阳再次许诺要救她出来,心里还是很高兴。她合上了大柜的门,自去忙碌去了。
陈青阳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但那边的声音倒是听得清清爽爽。他只听到童进第yīn恻恻的声音:“不错。是我杀掉了郭松寒!谁让他抢走了香月的心。可叹可笑,郭松寒到死,都是一个糊涂鬼。连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老子见他们打得厉害,我就提了一把刀,猛力扔了过去,果然一刀要了他的小命!哈哈……哈哈。”
陈青阳听得心惊胆颤,仿佛这声音来自于地狱。他恍然明白了,莫非这童进第就是香月说的公公?他屏身敛气,两耳竖起,只想听明白隔板后面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