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醒醒……醒醒，默，又要睡懒觉了……”
梦见的总是楚离，八岁或九岁的她，少女时期的她。温柔的，欢笑的，哭泣的……
梦醒，却有光，不知有多少年不曾见到的，光亮。这里依旧是暗无天rì的地下世界，可是光从何而生呢？
是死后的世界吗？
默明明记得，他已经死了，葬身群狼之口。楚离把他剩下的半截尸体埋到洞穴深处。
害怕有野兽刨出这半截尸体，他被埋在洞穴深处，而后楚离用石头封住洞口。
为什么默会知道死后的事？
这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他只能认为，只是梦。
梦醒之后，便置身这微光的世界。默看到，朦胧的雾气弥漫，雾sè中，有远山的轮廓，陡峭险峻的山峰向上生长，在山顶之上，还有水墨画般的山。
但那山是倒立的。
从上向下生长的山，同样雾气蒸腾。
这是只有黑和白两种颜sè的世界，水墨画里的世界。
默就睡在这黑白世界的中心。
起身，默向雾中缓缓走去。
他的眼中泪水不停流出，不是悲伤，也没有喜悦，仅仅是光让他极不适应。哪怕只是这微弱的光，也在刺痛他的双眼。
很快，他感觉到雾sè之中的肃杀之气逼人，因为一座石碑正在他前行的方向上显现出来。
黑sè的石碑，高近两米，碑上刻了字。可惜，默不识字。
石碑之后，一把两米多长的断刀插在地上，刀宽达半米，刀柄同样半米来长。刀身为黑sè，刻有怪异抽象的细纹。
刀刃寒光逼人，即便经历无尽岁月，却没有一丝生锈的迹象。
默心头唯有震撼，他想象不到这么一把大刀，原本有多长，使用它的人，又是怎样的高大威猛。
当然，这只是开始。
又走出一段，默的眼前出现另一座造型一样的石碑，石碑之后插着的却是一根足有十米多长的狼牙大棒。而且是断过的大棒，原本有多长无从考证。
究竟是什么人埋在这里？
默只恨自己不识字，看不懂碑文。
就这样，他一直走，然后每隔一段便会看到有石碑出现，石碑之后插着损毁的各种巨型兵器。刀枪剑戟斧铘矛……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的都有，五花八门造型各异。
默甚至怀疑，自己是来到了远古巨人战士的埋骨之地。
呱！
一声乌鸦的啼鸣陡然响起，默一惊，循声望去，却是一棵光秃秃的树上扑拉拉飞起一只乌鸦，没入雾sè之中，再也不见。
竟然被一只乌鸦惊到，默不由自嘲地苦笑一下，来到这个诡异的地方之后，他似乎变得神经过敏了。
继续往前走，出现在默眼前的却是一座无字碑，石碑上一个字没有。
默不由有些好奇，转过石碑，却只看到一根锈得不成样子的黑铁棍。棍长约两米，婴儿手臂般粗细，即便是十来岁模样的默，也能拿得起。
为什么这样一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而且锈迹斑斑的的棍子会出现在这里？与附近那些破损的神兵利器相比，这就是渣。
正自困惑，鸦鸣声纷起，由远及近，并且伴随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默站于原地，循声而望，渐渐地，一人一马的影像穿越迷雾，显现出来。
好一匹骏马，膘肥体壮，高傲的头颅扬起，一身毛发乌黑发亮，双眼却是赤红。
至于马上的人，默看到的第一眼便不禁有一种寒毛倒竖的敬畏之感——死神来了！
骷髅面罩，黑sè盔甲，破破烂烂的黑sè披风。在他头顶上方，成群的乌鸦盘旋，就如与死亡结伴同行。
噗噜噜！
这一人一马径直朝默走来，最终停在默两米外，黑马打着响鼻，示威般俯视弱不禁风的默。
“居然有人梦游至此，倒也难得。小子，你从何处来？”马背上酷似死神的男人问默道。他的语声平和，多少缓解了默的紧张情绪。
“地下城。”默如实回答。
可是，关于地下城的记忆，其实早已模糊。
地下城没有白天。
地下城也没有黑夜。
无论白天与黑夜，这里没有rì月星辰，却灯火通明。
地下城的上空永远亮着四盏比月亮更明亮的大灯，地下城的街道永远亮着千万盏街灯。
然而总有数不清的yīn暗角落，是光无法到达的地方，比如人的内心。
地下城的人类是背弃阳光和天空的放逐者，是心被恶魔腐蚀的背叛者。地下城无时无刻不存在杀戮和死亡。
已经不知道是某年某月的某天，大约是被称为黑sè的月亮降临的那天，圣光教会打着清洗异教徒的旗号进入四座地下城，要将所有襁褓中的婴儿诛杀。
那一天，萨马兰（四座地下城中的一座）有不下百位母亲失去了刚出生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时从某个yīn暗的角落传来。
在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天，清洗行动结束，耀武扬威的教会武装离去，地下城难得地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萨马拉的贫民窟。
劫后余生一般，不在被清洗之列的孩子们纷纷走出家门，到街上玩耍。
街角的垃圾堆，一群顽童很快便找到有趣的游戏。他们把扔在垃圾堆的一具死婴的尸体当足球，开心地踢来踢去。
死去的人没有尊严可言，这是地下城的法则，何况是在一群顽童面前。
“魅考，魅考，踢过来，这边！”
“看我的！”
“喔妈，太高了。”
……
一个黑皮肤的胖小孩一脚猛踢，将婴儿尸体踢飞在空中，越过两三个试图拦截的小个子头顶，落在路zhōngyāng一个水坑里。水花四溅。
路过的八岁或九岁模样的小女孩被溅了一身脏水，愣在原地，低头看滚到脚边的婴儿尸体。
“喂，小狐狸，踢过来！”黑皮肤胖小孩朝女孩嚷道。
女孩长着一对狐狸耳朵。
“快点，踢过来！”顽童们不耐烦地嚷道。
女孩不为所动，蹲，翻过穿着**脏兮兮的小衣裳的婴儿尸体，喃喃自语：“又一个。”
婴儿有着一张漂亮jīng致的脸蛋，脖子上还留着手指掐出的瘀痕，却没有痛苦，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安详纯净。
“喂，你干什么？这是我们先找到的。”几个顽童围上来，以黑皮肤的胖小孩为首，对女孩无视他们的态度极为不满。
然而，就在这时，让在场所有人惊魂的一幕出现了，平躺的婴儿忽而张开了双眼。
当那黑sè的眼睛张开，似乎把街灯的光都吸了过去，顽童们甚至有种错觉，他们也会被那双眼睛吸进去。
“妈呀，鬼呀！”不知谁尖叫一声，转身便跑。紧随其后，顽童们大呼小叫着四散逃窜。
只有女孩还留在原地，睁大双眼，那眼中有无边恐惧。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想跑时，却有一双小小的手揪住了她的裤脚。
哇！
在女孩叫出声之前，婴儿响亮的啼哭之声响彻整个贫民窟。
“默，醒醒……醒醒，小懒虫……”
梦里总是温暖的。
默不愿醒。
八岁或九岁的小狐狸楚离收留了死而复生的婴儿，给了起了个名字，叫默。
两个孤儿相依为命。
有个死去的孩子复活了，是个男孩。消息从贫民窟传开，那些刚失去孩子的母亲们纷纷赶来。
不管是失去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纷纷赶来。萨马拉的，然后是其他三座地下城的。
最终，这些母亲又都失望透顶，看过默之后，哭哭啼啼地返回。
默真正成了无人认领的孤儿。
楚离每天背着这孩子四处乞讨，给嗷嗷待哺的孩子讨口nǎi喝。这时，地下城的居民便显出他们冷漠无情的一面，避之唯恐不及似的，将他们远远驱赶开。
只有极少数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发过善心。
很快，他们不得不离开地下城。
地下城的居民们担心这个清洗行动中幸存的孩子会再次找来圣光教会，于是合起来将楚离和默赶走，远离地下城。
野外没有光。
野外危险丛生。
只有极少数冷血的地下种族会把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扔去野外，十年后活着回来的，将会是族中领袖的候选人。
弱肉强食，野外生存唯一的法则。对于楚离而言，野外不见得比地下城更艰苦，区别只是求人和求自己。靠自己的双手，她总能弄到吃的。
茹毛饮血的生活，对狐狸和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来说，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时间在两个人不知道的地方悄然流逝。
当默长到和当初的楚离一般高，成为野外幽灵般可怕的存在，成功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一切戛然而止。
狼群成功组织了一起逆袭，将默逼入绝境。
究竟有多少只狼，默无法判断，它们发绿光的双眼在黑暗之幕下宛如星辰，铺满整个视野。
默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楚离没在。他成功找到一个狭窄的洞穴，逃进洞穴，在洞穴中和群狼展开肉搏。
楚离找到他是在几天之后。洞穴之中满是狼的尸体，上百只狼在战斗中死去，被同伴啃食，只剩骨头。
默在洞穴深处，还保持着与一只公狼互相撕咬的姿势，但是下半身已不见踪迹。
她抱着她的尸体哭了很久很久，然后清理掉所有的狼尸，把他就地埋葬。
用碎石堆在他身体上，垒起来，每块石头都被她的鲜血染红。
这是她的家族流传下来的血葬之法。她念了一遍又一遍怪异拗口的祭文，而后离去。
默在梦中看到了这一切，他把这个梦讲述出来，试图让马背上的男人相信，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死去了的十来岁的孩子。
“九尾狐一族的血葬之法吗？舍弃千年寿命，只为求得一丝让亲人死而复生的希望。”骷髅面罩后面，男人的声音始终平和淡漠，没有悲戚和怜悯，也没有其余。
默无法完全理解他所说的话。
“她成功了，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酷似死神的男人说道。
“这里是哪里？”默不解。
“兵器冢。神和魔神用过的兵器，损毁后都能在这里谋得栖身之所。”男人回答，而后指着左边一把山一般的巨锤道，“这是雷神昆仑用过的一把锤子，毁于第一次神魔大战。”
那是一把金sè的锤子，缺了一个角。
男人又指向默右前方，那里，矗立着一座百米高塔，塔身多处破损：“那是地炎魔杜勒姆用自己第一个肉身祭炼的妖塔，毁于第三次神魔大战。”
若是细看，那座塔外表满是各种光怪陆离的浮雕，妖气纵横，给人很不舒服的压抑感。
可是神也罢，魔神也罢，包括神魔大战，默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知道的都是自己经历的，已经楚离诉说的东西。
“那么这个呢？”默指着让他倍感困惑的这根锈铁棍。
“我所有收藏品中最失败的一件。”男人坦言，“我在最近一次神魔大战的战场找到的东西，最后发现自己看走眼了。”
“可以送给我吗？”默问道。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闯进我的领地，也算一场缘分，你可以从我这里随便挑一样走。现在，你确定你要的还是这根破烂吗？”男人的语气里面竟掺杂进些许调侃的意味。
“我拿得动的也只有这个了。”默说道，双手抱住两米长棍，将其拔了出来。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根棍子还是太沉了。
“也罢，其余的就算你能拿走，终究也是废品而已，而且是无法回收利用的废品。”说完，男人打马继续前行，不再理会默。
“你是谁，你是死神？”默待一人一马走过自己身边，才转身问道。
“但丁。”男人不回头，但回答了默的提问。
“我叫默，楚默。”默说道，然后大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要怎么离开这里？”
“睡一觉就可以。”一人一马的身影消失在迷雾中，默想要的答案远远传回。
如但丁所说，默一觉醒来，光消失了，他已不在兵器冢，而是掩埋他半截尸体的洞穴之中。
用了一点时间重新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默发现，掩埋他的碎石散落一地，他的身体完整，没有少一块肉。
像只是做了一个梦，但是多了那根得自兵器冢的锈铁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