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功夫,王府中门大开,一位身穿青色长衫五十岁左右的清瘦老者走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眉清目秀、身穿月白长衫的少年。哦,应该是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少年手中还捧着洁白的哈达。青年人大概三十左右的年纪,完全没有蒙族人应有的粗旷豪放,反而显得十分的儒雅俊秀。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十分的可爱,瓜子脸,小巧的鼻子,大大的眼睛,满脸透着狡黠。戴了一顶汉人常见的小帽,拿着泥金小扇的手白玉一般,竟仿佛有些透明的感觉。
少年见周雨轩不住地打量自己,翘了翘鼻子,不悦地哼了一声。这时老者才朗声说道:“哪位是名镇东三省、万家生佛的周团练周大人啊?”
“不敢当此谬赞,下官就是三省团练周雨轩,拜见王爷。”
老者打量了一下周雨轩,淡淡地说道:“今天这里没有什么王爷,要谈公事明天一早让嘎什哈传你。”周雨轩连忙再次拜了下去:“是小子唐突了,晚辈周雨轩,拜见衡斋先生。”老人这才面带笑容,上前相搀,“这样才好,雨轩怎么说也是三省绿林的总瓢把子,人人称颂的英雄豪杰,何苦与那些满身铜臭的官蠹一般行事,你这万家生佛的名声,连我这久居塞外荒夷之地的老朽都久闻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闻名不如见面。”
“衡斋先生如此夸奖,实在是让晚辈惶恐。在下也是久闻先生大名,今日才来拜见,已然是迟了,还请前辈恕罪。”
这时年轻人插话道:“父王,周大人远道而来,还是先请进府内奉茶叙话,别让大家在门外站着了。”
“呵呵,是我疏忽了,周大人请。”
“衡斋先生先生请。”
正堂之上,分宾主落座,警卫连的战士自有下人招呼打点。
衡斋坐在正位,又接茬说道:“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昨日已经快马禀报了周大人救建昌百姓于水火的义举,我还要多谢周大人对我那侄儿的救命之恩。老朽痴长几岁就托个大,周大人若不嫌弃,可与我那侄儿一起,称老朽为叔父可好?”
“如此晚辈高攀了,叔父大人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好,好”老王爷显得非常高兴,“能有周大人这样英雄了得的侄儿,真是人生幸事。我来给你引见,这是犬子和小女,贡桑诺尔布和阿斯茹,贡桑诺尔布有个汉人的名字叫乐亭,人虽然文静了一些,可最喜欢和武人交往,你们多多亲近。阿斯茹原本也有个小名,因与本朝孝庄皇太后名讳,就不要再提了。”周雨轩又被雷到了,贡桑诺尔布可能知道的人不多,可他还有一个名号,贡王!相传早年间老王爷年近而立之年无有子息,于是与福晋鲍夫人到隆兴寺烧香求子。当夜乌云滚滚雷声大作,福晋梦中有一金蟒在空中盘旋翻滚,突然口吐龙珠,福晋在梦中将龙族吞下,清晨醒来仍然感觉月复中发热。刚刚与王爷说完此事,门外喇嘛就前来贺喜,说老王爷喜得麟儿,且此子将来必为人王。回府后福晋顺利诞下一子,就是这位后世的贡王爷。这位贡王自小仰慕汉家风物,在就任喀喇沁旗札萨克后,与同盟会等革命组织来往密切,大力推行旗政新举措,发展了蒙族的经济和文化,令塞外蒙古诸部翘楚,为抵御民族分裂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再打量一下这位阿斯茹格格,果然是个绝美的小丫头。草原的女儿可能是经常运动的缘故发育较早的缘故吧,小小年纪也生的身材婀娜、峰峦起伏。周雨轩急忙上前拜见:“见过乐亭大哥,见过阿斯茹妹妹。”贡王连忙还礼,可这位小格格却发起了脾气:“能叫我妹妹的不是我们蒙古的巴特尔,就是满蒙的皇亲贵戚。阿斯茹怎么说也是个格格的名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叫的。”
衡斋一阵的尴尬,忙对女儿说道:“阿斯茹,不要这么没有家教理法,快给你雨轩哥哥道歉,不可失了礼数。你这位哥哥可不是一般人,就是草原上的雄鹰都比不过他的勇猛,你叫声哥哥是你的福份。”
一听父亲这么说话,阿斯茹脾气更大了,从小无论是父兄还是母亲从来就没有人对自己说过重话,今天却因为一个外人被训斥了,心里的委屈就别提了。一跺脚,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卧房。
乐亭连忙出来打个圆场:“舍妹自小娇生惯养,不知礼仪,贤弟不要见怪。”周雨轩连说不敢不敢。乐亭父子对周雨轩也算是仰慕已久,毕竟,凭借一己之力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开创了如今的局面,实在是让人佩服。周雨轩对这位日后的贡王更是敬仰,宾主都是神交已久,言谈甚欢。周雨轩又献上自己带来的礼单,别的东西也就罢了,这一百条快枪可算是雪中送炭了。
清朝自立国开始,对蒙族便严加提防,将蒙人分为49旗,分散蒙人的力量,平时只能呆在自己的辖地,严禁离开。还颁布了严酷的减丁令,就是蒙人部落的男丁超过一定的数目,就要把多出来的人口自己杀掉。至于火器,更是严禁流入,于是渐渐地武道废驰,到了今天,几百号马匪就敢明目张胆地攻城掠县。虽然现在各种禁制不是那么严格了,但这一百条枪也是一份厚礼,而且是喀喇沁王爷最需要的礼物。礼多人不怪,更何况这礼送到了恰处,周雨轩又趁热打铁提出让自己的警卫连手把手的教导王府的卫队,尽早掌握这些先进武器,更让老王爷觉得这个新认下的贤侄处处为自己着想,和自己真是一家人。于是大摆家宴,请出了几位福晋让周雨轩见礼,一时间其乐融融。
阿斯茹虽然年纪不大,可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自己的娘是礼亲王的妹妹,嫂子是肃亲王(就是维新变法中被慈禧砍了的那个)的妹妹,皇亲国戚一大堆,亲王、贝勒、贝子的表兄表弟多到数不清。可这些个八旗子弟里没一个好东西,年纪轻轻家里侍妾、相公养了一堆不说,天天提笼架鸟,流连青楼妓坊。打小开始,这些色迷迷看着自己的家伙们就不断向老王爷求亲。幸好老王爷年近五十才有的这个女儿,自然奉如掌上明珠,打小就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自己说什么都不嫁,这才断了这些人的心思。小丫头也到了怀春的年纪,自己的“塔布囊”应该是高大英俊、威武雄壮的蒙族巴特尔,是千百万人中的英雄,而不是这些看着就让人觉得恶心的家伙们。
可今天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汉人,就和那些表兄表弟一样盯着自己看,虽然眼睛里少了那种猥亵的光芒可也让人觉得不舒服。怎么说也是个格格啊,要搁在从前,敢这么看就是砍头的罪过。走着瞧吧,总有一天让你知道本格格的厉害。
晚宴过后,周雨轩就提出要告辞,老王爷和乐亭再三挽留,乐亭说什么都不让自己这个新认下的弟弟走,非要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于是在书房,三人又开始天南地北闲聊起来。阿斯茹这个小丫头也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依偎在老王爷身边,目光炯炯地看着周雨轩。
大家又聊到了周雨轩在建昌歼灭三百马贼的事情,周雨轩就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老王爷也是武人出身,听出了门道,连赞周雨轩指挥若定、练兵有方。
阿斯茹突然插嘴说:“能赶走饿狼的算不得好猎手,只有擒得猛虎的才是草原上的巴特尔。”
乐亭反驳说:“剿灭三百马匪也许是小事,可轩弟年方十五,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就领了一千人马,全歼了朝鲜过来的一万多土匪,轩弟可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巴特尔。”
又看了看周雨轩笑道:“你这一仗的威名都传到了草原,都说这位少年英雄,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什么豹头环眼,大喝一声犹如霹雷一般,当时就吓破了那些高丽人的苦胆,纷纷跪地求饶,你这位总瓢把子使了个仙法,请了无数的天兵天将,一下就把土匪都收拾了。”
周雨轩苦笑着说:“你前面说的是张飞,后面是张天师,都不是我。”几个人忍俊不禁,哄堂大笑。周雨轩又把和高丽棒子那一仗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阿斯茹撇撇嘴说:“原来只有两千人而已,不像谣传的一万多人嘛。”老王爷沉吟了一下,对周雨轩说到:“贤侄领兵打仗颇有章法,却一直混迹于草莽,甘愿做个小小的团练,一身的本事岂不是埋没了?老夫在朝廷中颇认识几个人物,可保举贤侄佐领一军,为国效力。”
周雨轩沉吟了一下,幽幽吟道:“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朝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这是屈原《涉江》中的一段,周雨轩不好明说对满清的失望,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便以此表白自己的心意。这番话贡王父子听了只觉得意境古雅,不但钦佩周雨轩的文雅,又都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只有阿斯茹不明就里,低声说道:“满口之乎者也,像个酸秀才。”众人一笑了之,无人理她。
衡斋见周雨轩如此说法,就不再相劝。聊起了塞外风光,关东掌故,这两代王爷倒也渊博,方方面面多有涉猎。周雨轩毕竟有领先这个时代一百多年的知识,谈吐当中自然是卓尔不群、微言大义,令这对父子大为叹服。在周雨轩有意无意的引领下,渐渐说到了东北被俄国占据的大片山河,乐亭显得十分激动,老王爷也有郁郁之气,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老王爷先把阿斯茹赶去睡觉,又吩咐下人摆上宵夜,然后吩咐众人皆退到院落之外,不经传唤不可靠近,这才对两个年轻人笑道:“人老了,觉也少,很久没有象今天这么高兴了,你们哥俩不要有什么顾忌,乐亭,我知道你平时也有些想法,我看得出来,雨轩是个有远见敢担当的人,说出来让雨轩帮你参谋一下。你们哥俩多亲多近,我只会高兴,不要有什么顾忌。”
乐亭见父亲如此说法,也就坦言道:“泱泱大国,亿兆黎民,戴甲控弦着数百万计,却让俄罗斯这蛮夷之地的化外之民占据我大好河山,真让人扼腕痛惜,五内如焚。”老王爷看来也赞同儿子的想法,不断点头。
周雨轩心中不禁黯然失笑,这爷俩和自己也是同行啊,我是一百多年后的愤青,这爷俩是清末的愤青,这下就有了共同语言了。周雨轩从蒙人的骄傲成吉思汗开始,述说历朝历代俄国的发家史,怎样从一个欧洲的小国一点一点扩张成为横跨欧亚的与中国领土相当的巨大帝国(当时算上外蒙和清后期被周围各个国家侵蚀的领土,中国的领土面积和俄国还是有一拼的)。从康熙朝开始历数与英国、法国、俄国、美国签订的各个条约,直说得三人心中烦闷,低头喝酒。
周雨轩又问道:“内蒙49旗,外蒙6大汗部,如果这些成吉思汗的子孙联合起来,俄国人还能那么猖狂吗?俄国人引以为豪的哥萨克骑兵抵得过我们这些自小就在马背上生活的民族吗?”老王爷一下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朝廷是不会让我们这么做的,当初就是费尽心机要削弱我们,祖先的光辉和荣耀已经随我们的先辈埋葬了。”
“多可笑的满族人,宁可让外人来欺负,也要提防自家兄弟,也要努力打击自家兄弟。如果有一天满族人顾不上这些了,王爷有登高一呼率领蒙古各部抵御外悔的打算吗?”周雨轩看这老王爷问道。老王爷看着周雨轩,笑了一下说道:“我已经老了,也倦了,将来还是要看乐亭和雨轩你们的。要记住了你们是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呢?我先去睡了,你们也不要聊得太久,早些歇息。”送走了老王爷,兄弟二人倒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