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杜文觉得这句话不对,至少不全对。
他已经吃了四年零七个月白吃的午餐了,不但午餐,连早餐和晚餐都是白吃的。
其实在十一岁之前,杜文一直都拥有这种白吃的权利,然而那个夏天,为了一件被扯破的衣服,倍感委屈的他从福利院逃出来,开始了他颠沛流离,或者说是波澜壮阔的生活。
要了两年饭,扫了六个月大街,收了一季度破烂,正当他发现“破烂王”其实是一份相当之有前途的工作的时候,一帮收保护费的混混又来了。
收破烂也要交保护费,还让不让人活了?
杜文每个月都要被勒索一笔不菲的资金,他找过居委会、派出所、劳动和社会保障局、消费者协会,还有,传说中的城管……那段时间,他每晚做梦都会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大伯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满怀激动的倾诉:“其实你就是是我失散多年的孩子,我叫胡景滔……”
又或者,黑黑瘦瘦的年轻人从夜幕中走来,用佛山黄飞鸿的起手式向自己招手:“其实你就是传说中千年一遇的武学奇才,做我的徒弟吧,我是李小龙。”
梦做了又做,醒了又醒。
既然无法改变生活,那么只好改变自己,杜文一咬牙一跺脚,自己做了混混。
十年一轮回,从小混混到中混混到大混混,混混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杜文还没来得及体会,当他迎来自己生命中第二个本命年的时候,杜文因绑架勒索,洗钱,贩毒等等等等的滔天罪行,进入西川监狱,他的刑期是,活多久算多久,简称无期。
杜文没有申诉。
虽然他除了给老板出出主意,偶尔泡一下酒吧夜总会,急了骂几句脏话之外,简直就是和谐社会的模范青年,但是杜文知道如果自己不把这些罪名都揽下来,最多不超过一个月,自己就会躺进火葬场的焚尸炉。
我真傻,我单知道本命年要穿红内裤的,可没想到那内裤会掉sè,结果内裤不红了,我就倒霉了,所以说,假冒伪劣害死人啊。当牢里的室友问起杜文被捕的经过,杜文总是挠挠头,一声叹息。
在监狱里住惯了,杜文发现自己居然很享受这种生活。
宁静、祥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担惊受怕,多年江湖生涯造成的失眠、胃病、肾虚、神经衰弱在这里都得到了充分的疗养,睡觉的时候一想起外面有几十号人端着枪熬夜给自己站岗,他觉得踏实无比。
感谢zhèngfǔ!
每当上交本周思想总结的时候,杜文总是不厌其烦的重复这句话。
可惜,真话总是没人信的。
没有了酒jīng,没有了电脑,没有勾着深蓝sè眼影束着超短裙的小妹妹,作为重刑犯,为防止利用工具越狱或者自残,杜文也不能参加监狱工厂的工作。
杜文的时间宽裕的一塌糊涂,每天除了早cāo和晚间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他把剩下的时间全部拿来看书。
坎坷而丰富的人生经历让他有一种成熟男人的沧桑感,读书的时候,每每书中的一些故事和话语会引起他强烈的共鸣。
读书渐渐从消磨时间变成了如饥似渴。
监狱图书馆的书读完了,杜文托人找到了以前的老大,有感于他当时一肩担罪的义气,老大满足了他这个荒唐的要求,每个月给杜文送一批图书,狱jǐng的喊声总会在每个月的第一天响起:“1155,出来领书了。”
如果没有那传说中的命运的齿轮或是历史的车轮之类的东西,杜文的生活就将这样rì复一rì的过下去,或许他最终会成为一个学者,或许还能写出几本富有深刻教育意义的书来,但是假设永远只会是假设……
13月69rì,西川大地震。
我们不想用言辞把这幕人间悲剧描述的多么生动,因为那会勾起刻骨铭心的痛。
当刺耳的jǐng报声拉响在监狱上空的时候,偌大的西川监狱已是一片狼藉,杜文从垮塌的床架下挣扎起来,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鲜血,暗红的视线中,一个年轻的狱jǐng正疯狂的砸着监舍那变形的铁门,哐哐的巨大声响震动着他的耳膜。
“快出来!”最后一脚踹翻了歪歪斜斜的门框,还透着几丝孩子气的战士歇斯底里的吼着,杜文拖拽着另一个还能活动的室友爬上走廊的时候,看见满眼的绿军装,像疯子一样扑向一扇扇牢门。
因为监狱的特殊xìng,无法离开的囚犯在这场浩劫中遭受了巨大的灾难,地震带来的墙体变形,让平时那些囚犯们望眼yù穿的钥匙完全失去了作用,狱jǐng们用手,用脚,用手头所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拼命为这些失去了政治权利的人们,打开那扇仅存的希望之门。
一面是死亡的威胁,一面是zìyóu的诱惑,被解救出来的囚犯在痛苦的申吟声里引发了一阵短暂的sāo动,但当亲眼看见一件绿军装被轰然倒塌的砖石吞没的时候,杜文狠狠的骂了一句许久许久没有出口的脏话。
TMD,跟老子去救人。
事后,多个电视台转载了这段来自西川的新闻。
这是一段奇迹,生命,责任,良心,铸就的奇迹!在这场突如其来时的地震中,尽管狱jǐng已经全部抛下了武器,尽管高墙已经崩塌,电网已经损毁,但是西川监狱生还的六百二十七名囚犯无一逃离,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在完成了监狱内的自救之后,又在人民子弟兵的带领下,奔向了工厂,学校,机关,小区,从残垣断壁中救出了一条又一条生命,在这场拯救生命的行动中,他们也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自我救赎……
事实上,不是每个人都是高尚的,或者说,人不是每时每刻都是高尚的。
当救援行动接近尾声的时候,杜文就已经在寻找逃跑的机会了,利用一座两座互相垮塌靠在一起的居民楼,从一栋楼体穿入另一栋楼体,杜文jīng准的完成了金蝉月兑壳。读了那么多书,杜文很清楚,这次的重大立功表现可能会为自己争取到减刑,但刑期仍不会少于15年。
就在杜文翻过楼梯间坍塌的预制板,准备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稚女敕的,黝黑的,闪闪发光的眼睛,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的眼睛,她娇小的身子直直的趴在地上,半个身子被散落的砖块掩盖着,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的看着他。
“叔叔,你快跑。”小女孩冲他挥了挥手,杜文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杜文穿过破烂的房门,钻到她的面前。
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杜文利用断裂的铁床架做杠杆撬开了所有的碎石,抱住小丫头就往外爬,刚刚楼体已经晃动了好几次,余震仍在持续。
来时的楼梯已经被封死,转到窗口看看,杜文傻了眼。
下到地面至少要八米,而且,不规则的残砖断石铺满了地面,无数的尖角刺痛了杜文的眼睛。
跳,还是不跳,这其实已经等于是,跳下去死,还是呆在这死。
小姑娘的双手无力的搂着杜文的脖子,嘴唇咬的紧紧的,身子一直微微颤抖着,杜文知道,她伤的很重。
“你为什不哭?”绝望的杜文一坐下来,小心的把她往怀里托了托。
“哭了,我们就能出去吗?”小女孩伸出手,模了模杜文脸上画出来的几道鲜血淋淋的口子:“叔叔你不也没哭吗?”
楼梯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断裂的楼板开始纷纷下落。
“你真了不起。”杜文在小丫头脸上挑了一块没擦着灰尘的肌肤,重重的亲了一口。
然后,杜文把小女孩抱紧在胸前,从窗口跃了出去,在空中优雅的转身,让自己的后背朝下。
在空中飞翔的时候,杜文仿佛看见自己二十八年的岁月如流水一般从眼前淌过,一切的辛酸屈辱,所有的酒绿灯红,就那样渐行渐远,慢慢模糊,最后的定格,是那双黝黑黝黑的,闪闪发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