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蒂塔山脉吹来的季风,正一天天转凉,空气中逐渐带上了几丝萧瑟的气息,在秋虫的瑟瑟鸣声中,一片又一片落叶飘飘扬扬,洒落在学院大大小小的林荫道上,旋即被来来去去的脚步践为碎屑。学院里扫地的大爷大妈嘟囔着,抱怨着,把一人多高的巨大竹帚舞的哗哗作响,将这一地的碎叶,复归尘泥。
初秋的第一场雨,早早的降临在了九月的云城。
尽管雨珠给空气缀上了丝丝寒意,但是魔法学院的学员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兴奋,卡兰卡大赛校内选拔的初赛,终于开始了。
正如每一种争夺一样,纵然最终的胜利者只有寥寥数人,但是每一个有资格参加的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无尽憧憬和幻想。
听着校园中几乎无处不在的热烈讨论,洛文微微摇了摇头,裹紧了身上崭新的秋之法袍,用力挥动着拐杖,大步向学院的图书馆走去。
艰难的爬上图书馆的三十六级台阶,洛文用衣袖胡乱的抹去额头沁出的颗颗汗珠,暗暗诅咒那个没有品味的建筑设计师,图书馆又不是法院,犯得着用上这么高的台阶吗?
在一根根巨大的回廊柱下,足有两人高的黑sè大门半开半掩,从黑沉沉的大门之中,渗出一道黄sè的光束,把洛文纤细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图书馆没有窗户,有的只是昏暗的魔法灯,这里,是学院中最幽静,也最冷清的所在。
正是因为战火仍然时时缭绕在各个国家的各条边境线上,因此,这个大陆衍生了以魔武文明为核心的社会形态,对于绝大多数大陆居民而言,或者通过锻炼谋求个人实力的体现,或者学习制造采集类的一技之长换取生活的温饱,识字这种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东西,始终只是贵族阶层的专利。
当然,愚昧便于统治,或许也是这种现象的一个背景原因。
从具体层面上说,魔法学院对于学员的考核中,从来不曾包括文化水平的高低这一项,即便是进入魔法学院的学员,也至少有四成是连自己的姓名也写不出来的。而即便是识字的学员,绝大部分时间仍是用在魔法的修行上,除了偶尔需要查找资料的导师会来一次,图书馆,已经成了学院中最无用的一处建筑。
与之遥相呼应的,是图书馆里那少得可怜的藏书。
没有童话小说,没有诗歌散文,没有论文专著,图书馆藏书的主要内容,是学院的历史,剩屈指可数的,便是少数初通文墨的魔法师记录的魔法体会。
对洛文来说,这样的图书馆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他所能接触到的魔法知识,导师都已经讲的很清楚了,远远清楚于这些晦涩难懂甚至词不达意的手录,潦草的翻看了一下那些陈旧的卷本,洛文转向图书馆的唯一一位管理员。
“导师,您好,请问,这里就只有这些书吗?”
“导师?”
洛文反复的呼唤了几遍,语气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直到那位老人缓缓地抬起头,在昏黄的魔法灯下,老人身上仿佛也和这图书馆的陈设一样,堆满了厚厚的灰尘,老人疑惑的侧了侧耳朵,似乎没有听清洛文的话。
洛文走上前去。
老人的头发已经月兑落的差不多了,皱纹从前额爬上了光秃秃的头顶,延伸进后面那半圈弧围的雪白头发里,黯然无神的眼睛下面,两腮深深凹进脸颊,突出了那张仿佛干枯了的嘴巴。
这些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让洛文微微的搐动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导师,我是学院初级班的学员,想问您一下,这里还有其他的书吗?”
老人的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洛文这句话的含义,良久,才裂开了嘴唇,用残缺的牙齿拼出一个笑容:“我可不是什么导师,你叫我老索摩吧。”
老索摩的语速很慢很慢,每一个字说的都有些吃力,“这里的书,就是上面那一些了,尊敬的魔法师大人,真对不起,这里没什么人跟我说话,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在叫我,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老人的战战兢兢让洛文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揪住了。
“索摩爷爷,我叫洛文,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洛文弯下腰去,把披落在地上的那张粗布的毯子拉起来给老人盖好,然后在旁边坐了下来。
老人嗫嚅了一下:“魔法师大人,那里有很多灰尘,很脏,我给你擦一下吧。”
老索摩的手哆嗦着想扯动布毯,被洛文按住了,感受着手中那瘦骨嶙峋的骨节和粗摺的皮肤,洛文放轻了力度,“索摩爷爷,我不是什么魔法师,我只是个新学徒,你叫我洛文好吗?”
老索摩用浑浊的眼珠看着洛文,又一次笑了,不再是先前的那种赔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真是个好孩子,你一定会成为一位尊敬的魔法师大人的。”
“索摩爷爷,你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吧。”
“恩,我想想,应该,哦,老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了,现在是哪一年了?”老人用一根手指按了按眉梢。在洛文的回答之后,老人缓缓地曲起一根又一根手指,默念了良久,才开口说道:“哦,都一六一三年了啊,我在这里五十七年了。”
五十七年,与这些尘封的历史相比,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可对于一个人来说,却已经几乎是一生的时间,就在这个被学院遗忘的角落里,有这样一位值守了一生的老人,用全部的光yīn去陪伴这寥寥无几的书籍。
洛文没来由的一阵心酸。
“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回去好好休息呢?你的……”洛文原本想问问老人的家人,可忽然意识到,老人先前的惶恐已经说明,老人在学院里做的不过是一份仆役的工作,如果不是没有家人,就是被家人抛弃了,洛文的问话戛然而止。
“呵,学院对我很好啊,吃的用的都是学院给的,每年还有十个银币能拿,要是离开这里,我倒没有地方可去了。”老索摩看了洛文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门外,“外面,下雨了吗?”
“是的索摩爷爷,外面下雨了。”
“娑萌树的叶子又掉了吧,多可惜啊……”老人喃喃自语,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片枯萎的树叶,干枯的叶脉上已经只剩下几个小小的残片。
洛文奇怪的凑过去看了看,老人欣然把树叶递给了洛文,在那些焦黄的叶片上,依稀可见几条断续的暗青sè线条,仿佛是中国古代草书一般飘逸而灵动,洛文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从那些充满张力的纹路上,透出一种浓郁的魔法气息。
洛文凝起了双眉。
“你认识吗?”老索摩看着洛文专注的表情,忽然眼前一亮,用期待的口吻问道。
洛文摇摇头:“不认识!”看着老人黯淡下去的神情,洛文又补了一句:“可是,我觉得这些笔画很漂亮呢,索摩爷爷,这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老索摩点了点头:“你当然不认识了,恐怕这个大陆上,已经没有人认识它了吧。”老人抚mo着叶片,如同抚mo着自己年幼的孙儿,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慈爱。
在洛文好奇的追问下,老人缓缓地给洛文讲述了这片叶子的故事。
这片残叶,曾经是在大陆上昙花一现却独揽风云的魔法道具,如果我们不介意用一个俗套的名字去界定的话,它就叫做:魔法卷轴。
封存魔法,快速释放,在魔法师手中,它是本体魔法之外的最强补充,在贵族手中,它是另类的实力体现,在战场上,魔法卷轴以其强大的实用xìng,甚至一度成为左右战局的强力兵器。
然而,魔法卷轴从登台到谢幕,只不过经历了短短的七十年,让魔法卷轴最终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的罪魁祸首,是另一件魔法道具的登台,这同样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它的名字叫做魔晶,全称为魔兽晶核。
正如计算器必然取代算盘,打火机必然毁灭火柴一样,当一种更为便捷,更为普及的技术发展开来,旧的技术就必将被扫落历史的舞台,同样作为可以封存魔法的道具,魔法卷轴书写的苛刻条件,使其在与魔晶的对抗中,一溃千里。
魔法卷轴的书写,有三道无法越过的关卡。
第一道叫做魔法意念,又称魔法感觉,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理念,如同我们说的艺术品味一样,是一种无法界定,无法形容,而且,你无法用某种确定的方式去培养的感觉。这种魔法意念或许与天赋相关,或许与勤学苦练相关,或许与其他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相关,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一个学习了五六年的人,常常最终得到的一句评价是:“放弃吧,你没有魔法意念。”
第二道关卡是jīng神力的强度,魔法卷轴的书写中非常强调魔法元素的亲和力,一旦没有足够的jīng神力调动魔法元素纳入书写的魔法轨迹之中,卷轴书写轻则失败,重则引发元素紊乱,使魔法师本身受到反噬力的严重伤害。
第三道关卡,就是魔法师的笔力,从起笔到承毫到转锋到合尾,魔法笔的运转要求轻灵流畅,浑然天成,一个卷轴书写师可能要经历漫长而枯燥的练习,才能最终记住每一种运笔方式,并在笔下将它完美的勾勒出来。
正是因为以上种种苛刻的条件,魔法卷轴没有能够实现大范围的普及,而神历一四二二年,一位叫做格哈格尔的魔法师,将魔法卷轴推入了无底深渊。
格哈格尔是当时一位著名的卷轴书写大师的弟子,随着自己的老师学习了三年的卷轴书写术,却始终因为魔法意念的欠缺,书写卷轴每每失败,受尽了同门的羞辱与冷眼,而与之相恋一年的小师妹,也因为无法忍受他这种低劣的水平,最终投入了另一位师兄的怀抱。
实力,本来就是爱情的一个考量标准。
愤怒的格哈格尔远走他乡,十二年如疯似狂的模索,试验了上千种不同的方式和魔法材料,当他从静海的一个小镇走出来的时候,以魔兽晶核封存魔法的发明,让魔法道具的应用跨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就是如今通行于大陆的魔法晶核。
与传统的卷轴书写相比,魔法晶核的制造几乎没有门槛,只要是步入四品行列的魔法师,都能够通过一个引导魔法,将自己的魔力能够支持的任何一种法术封存入相应等级的魔晶之中,而在当时,大陆上的四品以上魔法师超过四千,而局限于诸多条件的卷轴书写师,不过区区一百三十名。
如果故事只是发展到这里,或许是一段美好的励志传奇,但是,当魔法魔晶的发明已经让卷轴书写rì暮西山,格哈格尔,却意犹未尽的,要将所有的卷轴书写师送上末路。
魔法魔晶为他带来了无尽的财富,他周游于各大帝国之间,以自己的发明为砝码,以金钱铺路,与权势搭桥,最终,所有的卷轴书写师,或者跪倒在他的膝下,或者,成为尸体,或者,成为奴隶。
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代代为奴,当年的叱咤风云,如今已经云散烟消,甚至关于魔法卷轴的一切记载,都被格哈格尔重重的抹去,如今或许在某些帝国皇家的档案深处,才能找到这个被遗忘的名字,卷轴书写师。
老索摩的先祖,正是流云当年最富盛名的卷轴书写大师,因为和云城第三魔法学院有着深厚的渊源,得以在这个学院深处的角落卑微的存活了下来。
老人用颤抖的手将那片残叶紧紧的捂在脸上,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源自历史深处的凝重。多少辛酸,多少苦痛,多少屈辱,顺着老人眼角的几滴浊泪,悄无声息的,滚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