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黑旋风力竭枯树山,燕小乙相扑没面目
话说当时段景住跑来,对林冲等说道:“我与杨林,石勇,前往北地买马,到彼选得壮窜有筋力好毛片骏马,买了二百余匹;回至青州地面,被一伙强人,为头一个唤做‘险道神’郁保四,聚集二百余人,尽数把马劫夺,解送曾头市去了。石勇,杨林,不知去向。小弟连夜逃来,报知此事。”林冲见说,叫且回山寨与哥哥相见了,却商议此事。
众人且过渡来,都到聚义厅上,见了宋江。林冲引单廷珪,魏定国,与大小头领俱各相见了。宋江详细询问圣水、神火二将所练五百兵丁的战法、装备、阵法等项,二将备细回答。厅上众军官,纷纷对二将练军之法表钦佩之意。
次后,段景住近前施礼毕,备说夺马一事。宋江听了言道:“曾头市前者夺去照夜玉狮子,又声称要‘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东京。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惹得晁天王亲征,被史文恭shè死。今又如此无礼。晁天王的冤仇未曾报得,旦夕不乐,若不去报此仇,惹人耻笑。”吴用道:“即rìchūn暖,正好厮杀。前者进兵,失其地利,如今必用智取。”宋江道:“此仇深入骨髓,不报得誓不罢休。”吴用道:“且遣人去探听消息一遭,回来却作商量。”宋江道:“吾已有计较。目下晁天王丧期已满,十余rì前吾令燕青与时迁去追赶黑旋风,追上后三人同去曾头市探知备细。算算时rì,五六rì内定有消息。”
无三二rì,只见杨林,石勇,逃得回寨,备说曾头市史文恭口出大言,要与梁山泊势不两立。众头领听闻怒气填胸,要报此仇,片时忍耐不住。宋江说:且听数rì后消息,再做计较不迟。自此rì起,宋江亲赴步兵营寨,督促鲁智深、史进、刘唐、雷横、武松、石秀各队练兵,整rì价泡在练兵场上发狠演练,rìrì各队滚出几身汗、几身泥。
话分两头。且说李逵那rì提着两把板斧下山,抄小路径投凌州去。一路上自寻思道:“这两个鸟将军,何消得许多军马去征他!我且抢入城中,一斧一个都砍杀了,也教哥哥吃一惊!也和他们争得一口气!”
行不得一rì,正走之间,官道旁边只见走过一条大汉直上直下相李逵。李逵见那人看他,便道:“你那厮看老爷怎地?”那汉便答道:“你是谁的老爷?”李逵便抢将入来,被那汉子手起一拳,打个塔墩。
李逵寻思:“这汉子倒使得好拳!”坐在地下,仰着脸问道:“你这汉子,姓甚名谁?”那汉道:“老爷没姓,要厮打便和你厮打!你敢起来!”李逵大怒,正待跳将起来,被那汉子肋罗里只一脚,又踢了一交。李逵叫道:“赢他不得。”爬将起来便走。那汉叫住问道:“这黑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李逵道:“我说与你,休要吃惊。我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的便是。”那汉道:“你端的是不是?不要说谎。”李逵道:“你不信,只看我这两把板斧。”那汉道:“你既是梁山泊好汉,独自一个投那里去?”李逵道:“我和哥哥别口气,要投凌州去杀那姓单姓魏的两个。”那汉道:“我听得你梁山泊已有军马去了,你且说是谁?”李逵道:“先是‘大刀’关胜领兵,随后便是‘豹子头’林冲、‘青面兽’杨志领军策应。”
那汉听了,纳头便拜。李逵道:“你端的姓甚名谁?”那汉道:“小人原是中山府人氏,祖传三代相扑为生。却才手脚,父子相传,不教徒弟。平生最无面目,到处投人不着,山东、河北都叫我做‘没面目’焦挺。近rì打听得寇州地面有座山,名为枯树山,山上有个强人,平生只好杀人,世人把他比做丧门神,姓鲍名旭。他在那山里打家劫舍,我如今待要去那里入伙。”
李逵道:“你有这等本事,如何不来投奔俺哥哥宋公明?”焦挺道:“我多时要投奔大寨入伙,却没条门路。今rì得遇兄长,愿随哥哥。”李逵道:“我却要和宋公明哥哥争口气了下山来,不杀得一个人,空着双手,怎地回去?你和我去枯树山,说了鲍旭,同去凌州杀得单、魏二将,便好回山。”焦挺道:“凌州一府城池,许多军马在彼,我和你只两个,便有十分本事,也不济事,枉送了xìng命。不如单去枯树山说了鲍旭,都去大寨入伙,此为上计。”
李逵道:“即使如此,你我便行。”焦挺道:“好便好,只是眼前这高平山,却须绕路过去。”李逵问:“那却为何?”焦挺言道:“近来那座山里,出了一件古怪东西。”李逵道:“出了何物?”焦挺道:“是一个锦纹金钱大豹。”李逵笑道:“我道是什么了得的东西,原来是虎豹之类。不是愚兄夸口,也有着千百斤气力。昔年忻州岭上,俺一把朴刀杀了一家子四虎。那畜生若还撞着了我,一斧先结果了他。”焦挺摇头吐舌道:“哥哥,你休轻觑了,这富生端的凶猛利害,莫说人畜猪羊伤得不少,高平山内原颇有猪、熊、狼、豺之类。自这厮现出,那些猛兽俱都不见了。”李逵道:“俺却怕它个鸟。你若怕了,且在山下村里住上一夜。待俺打死这畜生,明早你上山来帮俺剥皮就是。”焦挺气愤愤道:“哥哥说哪里话来?谁个怕了?”李逵呵呵笑道:“你我二人过岭,手中还有器械,却怕个甚?”
焦挺一头跟着李逵赶路,一头仍絮絮道:“那厮不但凶猛,且通灵xìng,一切窝弓弯箭,地铳坑阱,他全不上当。路上听闻数月之前,他们想尽巧法,做了个双闸宠诱他,难得他竟落了阱。那知反被那厮的爪利害,只消五七挑,臂膊粗的小树都齐齐折断。仍吃他逃走了。如今一发弄得滑了,竟捉不得。这恶物,正不知他是那里来的。”
说话之间,二人已走进山中十余里,绕过一处山坳。举眼看时,只见两边茸茸绿草,一带细路,直通山脚下。往上看那坡,旁边一块巨石,高有二丈余,周绕数十围,危危的立着,月光下好似个巨灵神扑来一般。二人看看天sè已晚,便坐在巨石上四面观望。只见星月交辉,山上山下流萤万点,风吹草树,洒洒的似落雨一般,果然山有猛兽,狐兔獐鹿之类踪迹全无。焦挺不转眼看着那条路上,提防那豹子出来。
只见星移斗转,已有三更天气,满身上都是露水。焦挺对李逵道:“这厮莫非不从这条路上来,那两条路也不见响动,敢是今夜不出来?”又是半晌,只见天上都上了云,霎时间把那半轮明月遮盖,满山昏黑。李逵放下了双斧,抄起双袖躲那chūn寒。猛可一回头,忽见背后山脚边两盏碧绿灯,慢慢地向细路上移过来。李逵认识是虎睛,说道:“豹子不来,山下倒来了个大虫,且就结果了他。”
焦挺争先向前,便擎起朴刀,扑地跳落大石背后,闪开身躯,张着那绿灯渐渐上来。近看时哪里是大虫,正是豹子到了。焦挺叫声惭愧:“我只道他不曾出窝,只顾前面,险些被他后面掩来!”那豹子一步步慢慢地上山来,口里呼呼的喷着气,身体甚是壮大。李逵从不见过这般大豹,也是心惊,索xìng藏过身子,待他走过了头再下手。
不多时,那豹已上了山坡,拖着斗来粗细的尾巴,就在那大石边挨了挨痒,慢慢地踱上山去。焦挺屏住了气,待他走过了,捻起朴刀伛偻着身躯,从大石背后蜇出来。黑影里,只见那豹子在前面慢走。焦挺轻轻踅上几步,擎起那杆朴刀,正待纵跃……那豹子好似上有眼睛,唔的一声,身子倒调转来。焦挺急待仍闪入大石后,怎奈离得大石已远。那豹看见有人,大吼一声,半空中起个霹雳,四爪一纵,离地二三尺直扑过来,两只前爪搭着焦挺肩胛,张口待咬。焦挺撇了朴刀,就势子向那豹的胸月复下抢进去。恰好那豹的两只前爪挂落后猛背后,焦挺两条铁臂膊从豹子两胁下穿出脊梁上,双手交叉抱住。那豹子张开血盆也似的巨口,待咬焦挺的头颈,恰吃焦挺的头拄定下额,顾不倒头来。
李逵在侧,抡起双斧照那畜生后腚,便是一通乱剁。其实只剁中一斧,那豹护痛一闪,早躲开去。却又吼了一声,提起前爪yù来抓李逵。那边厢焦挺早将两腿缩起,夹住那豹的腰跨,用力一板,焦挺和豹子都跌倒在坡上,那豹子项下的毛片滑溜,焦挺的头滑在一边,与豹颈脖子交叉着。焦挺用尽生平的神力,贴胸搂住,不敢松手。两个只就坡上颠倒打滚,不觉滚落深草坑里去。两个都挣扎不得,只得呼呼的喘气。
李逵连忙一纵身扑入草坑,轮动手中大斧,觑定了那豹的肋缝里,用力剁下去。那豹子已吃李逵剁中后胯,血流不止,奈何得没了气力。又吃这一斧,狂吼一声,躺倒抽搐不已。李逵调转斧背,去豹子的耳根边连打十余下。那豹子脑破血迸,乌珠突出,动也不动了。李逵道:“兄弟放手,好了!”那焦挺那里肯放。李逵又叫道:“豹已死了,兄弟只管放开来!”焦挺才放开了手,坐在草地上喘做一团,满口里都是豹子的毛血。
虽则二人一道杀死豹子,却也都是jīng疲力竭。便不管不顾,就同豹子一起,在草坑里鼾鼾睡去。若是再有个虫蟊出来,便会捡个便宜。可惜这豹威势太过,并无哪个畜生敢来近前。待得天亮,二人醒来。焦挺勤快手巧,先将朴刀剥下豹皮,翻开晾在朝阳处树枝上。再自豹子后臀处割两条肉下来,点火炙烤得半生不熟,两人将手抓着,狼吞虎咽吃得饱了。焦挺月兑下昨rì撕烂的夹袄,撇了不要。就把豹皮裹了身躯。李逵道是衣袄未破,两人就此下山。可惜一副豹子骨肉架子,不知便宜了哪个。
下得山来,两个转至大路之上,行至正午,来至一处路口集市。兀自肚饥,李逵下山走得匆忙,身上未带银两。焦挺会钞,买了一堆牛肉、大饼、菜蔬、村酽之类,又吃一回。桌上李逵却向焦挺讨要豹皮,抵死要割做两幅平分。焦挺却是又好气又好笑,故意却不与他。两人正分说之间,却见大路上燕青、时迁骑两头青驴赶将来。时迁眼尖,早看到李逵,忙叫喊着奔至,一把拉住李逵袄袖道:“铁牛好不晓事,此番偷偷下山,哥哥忧得作苦,便请回山吧。”
李逵引着焦挺,且教与燕青、时迁厮见了。燕青对李逵说:“你此番惹下大祸事了。不听军令,私自下山。那裴宣与你计较起来,怕是公明哥哥也救你不得。”李逵道:“你且住!什么劳什子律刑司,铁牛正不耐烦他裴宣哩。梁山之上,我只服公明哥哥一人,裴宣能奈何我个鸟。我和焦挺商量定了,先去枯树山说了鲍旭,方才回来。”时迁道:“使不得。哥哥等你,该当即便回寨,尚有转圜。”李逵道:“你们若不跟我去,且自先回山寨,报与哥哥知道,我便回也。”燕青略一思忖,答应李逵。四人自投寇州,望枯树山去了。
不一rì到得寇州境内。(寇州者,今之山东聊城且近,凌州之南,自梁山赴凌州,先至寇州。)且说四人迤逦前行,来到一个去处。只见满山枯树,遍地芦芽。一声锣响,撞出一伙强人,二十余人,cāo着三山五岳腔,尽是七长八短汉。当先一筹好汉,生的如何?但见:
狰狞丑脸如锅底,双睛迭暴露狼唇。放火杀人提阔剑,枯树山上“丧门神”。
这个好汉正是“丧门神”鲍旭,惯使一锋双手阔刃丧门宝剑,镔铁打就,长近四尺,重二十余斤,寻常兵刃,触之立断。却见鲍旭道:“值如此晦气,七八rì不开张,却遇到汝这几个牛子,有甚油水。放下包袱且去逃命,不然每人斩成五七块,把去喂狼!”
李逵大怒,拔出双斧喝道:“兀那黑厮,休得夸口,与你黑爷爷并三百合却说话。”鲍旭也不答话,双手擎剑力劈华山,对李逵当头剁下。李逵撤步向右,左手斧挂开丧门剑,右手斧推向鲍旭腰间。鲍旭不去理会李逵斧头,挥剑顺势撩向李逵腿间,竟是要拼个两败俱伤。李逵跳退三尺,躲过丧门剑,剑风扫过李逵脸,竟是火辣辣地疼痛。李逵大呼过瘾,一双板斧舞得风火轮相似,与鲍旭斗在一处。有诗为证:
苍熊怪遇黑罴jīng,丑陋相仿;东山炭盖西山煤,一般乌漆。这一个是巨灵神,双膀千斤力;那一个是莽罗汉,一身鬼怪肉。双斧纵横舞动,要将华山劈三疋;阔剑上下翻飞,yù把黄河裁两截。兵器相碰,直火星乱溅;拳脚着肉,竟撞木声响。值似鳌龙遇夔鳄,恰如猛虎斗狻猊。
两人酣斗良久,约有七八十合。渐渐地脚步儿重、招式儿慢、热汗儿淌、鼻息儿浊,看看支撑不住,兀自咬着牙瞪着眼,强自发狠。那鲍旭火杂杂地掣过那柄丧门剑,飕地一声响,照着李逵拦腰又是一剑。那李逵也是个眼快的,看见剑来,把身躯一扭闪开。却把右手斧轻轻的隔下那剑,左手斧霍的就是-推,直奔鲍旭喉间。鲍旭却也熟滑,闪一个鹞子翻身的势,躲过板斧去路,舒猿臂顺手攥住李逵左腕。两人斗起力来,半晌也分不出个上下。众人观看,齐齐喝一声彩。
燕青见二人分不出胜负,看看月兑力,恐于内伤了一个,便起身yù将二人拆解分开。焦挺会错意,以为燕青要帮李逵夹攻鲍旭,叫一声:“休要拉偏手。”抬手去扳燕青肩膀,却被燕青顺手一牵、脚下一拌,甩个趔趄,争些儿仆倒与地。焦挺大怒,做个门户,抢入燕青怀里,着意颠翻小乙。未容分说,两人串花儿也似,相扑在一起。此二人俱是绝顶相扑高手,好一番龙争虎斗。焦挺身长力大,燕青jīng悍灵便。片刻间二人拆了十几招,彼此奈何不得。但见: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仙人指路,老子骑鹤。拗鸾肘出近前心,当头炮势侵额角。翘跟淬地龙,扭腕擎天橐。这边俏浪子,使个盖顶撒花;这里没面目,耍个绕腰贯索。两个似迎风贴扇儿,无移时急雨催花落。
那边厢李逵与鲍旭已斗过一百余合,早已腾挪不动。李逵弃了双斧,鲍旭丢了阔剑,两人扭打搂抱在一起,着地翻滚不已;间或一递一拳,全无力道,却仿佛顽童游戏一般。时迁见乱作一团,无奈于身后包袱中取出一物,晃火折点着,掷于扭打四人中间空地。须臾一声号炮响,声震四野。众人皆吃一惊。李逵、鲍旭借机罢手,俱已月兑力,瘫软坐于地。那边燕青、焦挺相扑半晌,不分胜负,互相暗自钦服。
时迁对鲍旭说:“这位好汉尊姓大名?端的勇猛,与铁牛酣斗如此,不分胜负,真正好汉也。”鲍旭应声:“吾乃丧门神鲍旭,平生罕逢对手。不意今rì能遇到这个黑厮,如此酣斗,的是快意。”李逵应道:“你这黑厮就是鲍旭?焦挺yù来投你,却不认得你?”转头看焦挺。焦挺曰:“实是不识得鲍英雄真容,吾有好友荐书,却来相投。”
鲍旭且不看焦挺递来荐书,对李逵问道:“兀那黑厮,你却是哪尊神祗?因何到此?”李逵道:“吾乃梁山好汉‘黑旋风’李逵是也。这两个阿哥是‘浪子’燕青、‘鼓上蚤’时迁。为着山寨征讨凌州,吾同焦挺前来找你,共讨凌州,打破城池立功,同归梁山大寨。”
鲍旭说:“吾早闻梁山泊大寨,好生兴旺。宋公明哥哥仗义疏财,是天下闻名的奢遮好汉。苦于无路引进。天幸几位哥哥到此,久旱逢甘霖矣。”
燕青道:“平时山寨只李逵哥哥一人,常怄得公明哥哥叫他黑厮。却不想今rì在此,又有一个黑厮哥哥了,真是大壮粱山气象哉!”众人听了皆开怀大笑,李逵笑的最响,鲍旭却笑得最久。
鲍旭好不容易止住笑,言道:“却才李逵哥哥之言,说的最是。我山寨之中,也有三二百匹好马,五七百小喽啰。既有梁山大军在彼,吾等足可觑伺偷袭。几位好汉且同我回山寨,吃得饱了却理会。”李逵道:“最好最好。”五筹好汉一齐往枯树上寨上而去。
此正是:棋逢对手方敬爱,将遇良才且相惜。毕竟五人枯树山上如何打算,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