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回—锦毛虎黯淡清风山，矮脚虎骄狂殒xìng命
却说鲁智深一枝兵马，奉命重夺二龙山，再霸清风山、清风寨及桃花山，以图青州。武松攻打二龙山宝珠寺时，救下了一个习武女子，颇有好感。那女子闺名唤作郑秀儿，一十七岁，登州人氏，自小父母双亡，随舅舅贩些私盐杂物过活。此番贩运十数车海盐、铁器、北地毛皮等物，去往青州。不意却被张雄贪恋美sè，将舅舅一干人赶尽杀绝。料想不免被辱，一心求死，却被武松杀了张雄，得报血仇，得月兑险境，一颗心便系在武松身上。
武松心中也颇中意这郑秀儿，争奈军令在彼，临阵娶妻军律难容。便叫女子先认扈三娘为姐，跟在三娘身边为伴。那扈三娘自上得梁山，被宋江做主嫁与王英后，便有些郁郁寡欢，十分爱上阵拼命，斗呼延灼、生擒彭祀，倒是立了些功劳，却愈发烦闷不已。如今认了这个妹妹，却又是武松中意之人，且自己与郑秀儿一见投缘，扈三娘倒是欢天喜地。将随身衣物尽数将出，打扮得秀儿花团锦簇。又见秀儿也身带些许武艺，那三娘自作主张，要点拨秀儿jīng进武艺，恨不得将一身业艺倾囊相赠。瞧着扈三娘欢喜，武松连着鲁智深都觉慰藉，称谢不已。
话休絮烦，六月二十一，鲁智深于宝珠寺殿上招众人坐地，智深坐了主位，左手边是武松、解珍、解宝、李忠、周通，右手边是燕顺、王英、扈三娘、孔明、孔亮。花和尚开口道：“公明哥哥命洒家与众兄弟再霸三山一寨，如今二龙山已经得手。洒家也晓得兵贵神速，今rì便想开拔，先进清风山，直取清风寨，最后去收桃花山。众家兄弟觉道可好？”
不待他人开言，王英抢先道：“智深哥哥容禀，清风山、桃花山、白虎山原是小弟们的旧地，无需恁地多人攻打。小弟出马，清风山一鼓而下。孔家兄弟再复桃花山，也必是手到擒来。大师只需带人径自攻取清风寨，兵分三路岂不快当！若不分头去打，但走路也要半月多，岂不误了公明哥哥七月十五之约？”
智深沉吟，武松抱拳道：“清风山与清风寨，实则一个去处，吾等无须分兵，一遭儿攻下，三山庶几已定。那时再分兵，一头儿去打桃花山、白虎山，一头儿搅扰青州城，十分稳当。”王英道：“何须如此麻烦，清风山自有俺清风山的人去夺，外人不必插手。”武松闻言大怒，立起身一把揪住王英只一提，拎在半空,武松手硬，王英挣扎不得。武松道：“此番东征，公明哥哥严敕律条。智深大师为将，吾等皆该遵从。汝呱噪军帐，该当何罪？甚么清风山的人、二龙山的兵？吾等便是战死，也只是梁山泊的鬼!”燕顺、解珍忙起身相劝，教武松放手。王英双足落地，憋红了面皮，跳脚嚷道：“俺的清风山，就是不需外人插手。就是宋公明，也须看俺几分面皮，少拿律条妆俺的恁多幌子。”武松怒极，再要向前，被燕顺大横身拦住。
燕顺回身对鲁智深道：“谢家兄弟已经探明，清风山营寨已毁，并无人马驻扎。此番只需重修营寨便是。王英只是思念故地，想先去走一遭，无意冒犯兄长将令。还望哥哥原宥。”鲁智深吃燕顺说求不过，又思量无甚险处，便答应下来。燕顺、王矮虎、扈三娘领着郑秀儿，领五百军士先下山往清风山而去。这边厢鲁智深与众头领整顿军械马匹、粮草车仗，次rì带一千人下山，径奔清风寨。留孔明、孔亮看守二龙山不提。
却说燕顺、王英领军去往清风山，于路燕顺不住嘴埋怨王矮虎：“那武松也是公明哥哥心爱之人，又兼武艺高强，何苦去讴他，你便是老虎也吃他打了。”王英不应燕顺话头，只是嘴里自顾自嘟嘟囔囔不住。却原来王英一见郑秀儿，花儿也似少女。再看扈三娘，便觉已是残花败柳，心内躁动不已。却知这郑秀儿属意武松，那一把无明业火高纳三千丈，不得消散。此番王英争着独自去打清风山，便存心要将郑秀儿与武松分开，好做手脚。有道是“sè胆包天”，为这一点sè心，便是武松的虎须，他也敢去捋。燕顺是粗豪之人，哪里想得到这些？有一首七绝，单道此刻的王矮虎，正是：
sè中饿鬼兽中狨，不惜取栗烈火中。此物只该林下烂，休登水泊聚义厅。
于路无话，两rì后正午，一干人已行到清风山下。燕顺远远看那山时，仍是旧rì景sè。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鹤盖，杈枒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绿yīn散下，清光shè目梦魂惊。麋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狐狸结队，寻野食前后呼号。
燕顺道：“先着几个jīng细喽啰上山去张看张看，稳妥时吾等再上去。”王英心里有鬼，焦躁道：“那解珍解宝已是探过，哪得有人？赶早上山好整理营栅，晚上才有歇处。”燕顺无奈，教众人取路上山。行到原来草厅处，但见只剩下四面残墙，厅上交椅并粗重家伙皆已烧坏。后面原有的百十间草房，也已破损烧毁大半。风起处，草灰扬起，兀自带着些燥气。燕顺叹口气，教军士动手修整寨栅，捡好的整理几间房屋，好教扈三娘等女眷歇息。忽听得郑秀儿喊一声：“屋后有人!”燕顺、王英各偌朴刀奔过来，四下寻找。又叫军士散开进树林内搜寻，半个时辰过去，却甚也未得寻见。王英堆起笑脸趋近郑秀儿道：“小娘子想来眼花看得差了，必是路上疲倦。可怜娇滴滴的人儿，也要走恁地远路，倒教哥哥心疼。”郑秀儿听得王矮虎话头不尴尬，咬唇不再言语，也不看他，扭转身跑去寻扈三娘叙话。那边厢燕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不作声。
不觉已是夜半时分，众军士忙碌半rì，当不得困倦，各寻宿处倒头便睡。燕顺寻了一间草房，却喜屋草尚全。有军士猎了些野味送来，燕顺在屋外点堆篝火，拽了王英炙烤野味下酒。矮脚虎心猿意马价烦乱，不管生熟扯来便吃，一头猛灌酒浆。燕顺半晌无语，忽而开口道：“为兄劝你一句，休怪絮烦。你我做兄弟多年，你的xìng子俺尽知晓。上梁山前，你率xìng胡为，俺从未拘管与你。此后蒙公明哥哥照拂，将扈三娘许配与你，满山都说‘一朵鲜花把去丢于粪坑里’，你倒不觉恁地侥幸，休负了人家，兀自不收心xìng。”
王英道：“哥哥却不知俺的苦，那扈三娘嫁俺，却是十足十地不情愿。自拜堂后，整rì价不见一丝笑容在脸上。平rì里并不搭钩俺，只一心飞拳拽腿，偏好上阵厮杀。俺却知晓，她端的有心阵前求死。再者成亲两年，并无一儿半女消息，吾心实是不甘。”燕顺道：“且不说她，你今rì是吃了忽律胆、豹子心，去兜惹那个郑秀儿？那武松是个大虫，惹了他你却有十颗头也不够砍。”王英狞笑一声：“俺是个该千刀杀、万刀剐的贼囚，过一rì便赚一rì，早晚不得好死。管他是谁，俺瞧上的，定要尝到口里，便死了也快活。就今夜里，俺便要尝一尝这块女敕羊肉。”
燕顺却待开言再劝阻王英，猛可间只听几声梆子响，寒光闪处早有一排箭矢shè到。两人猝不及防，皆身中数箭。燕顺挣扎站起，从篝火堆里抽出一段带火木棒，踉跄几步，奔箭矢shè来处合身扑去。未到近前，几杆长矛刺来，一发将燕顺挑起丢出五六丈远，眼见是活不得了。王矮虎借燕顺一阻之际，转身奔后面草屋跑去，口中大叫：“敌袭、敌袭！”
却说郑秀儿并扈三娘两个，下晌间众军都去忙碌，二人身为女眷，却可略睡了一阵，此时正坐一堆叙话。忽听外面梆子响，再听王英在喊叫“敌袭”，忙抄起军械，冲出房门。迎面正遇到王英跑过来，一头扑倒扈三娘怀里，登时就没了气息，胸前露出一截枪头。（邴武子道：矮脚虎其人，sè痴也。古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盖乃天xìng尔，然失却君子cāo守，怀叵测心xìng，实已“sè令智昏”。智昏者命薄！命薄者：一为短；二为舛。未待其对郑秀儿下手，便死于乱箭之下，足见命短矣；然实则幸运，尚不失英雄之名。否则做出事来，身败名裂，又当应了一番命辙多舛！啮脐何及？）
扈三娘登时银牙一咬，舞动双刀径奔对面冲去，郑秀儿挺一把朴刀紧跟身后，两人疯魔般冲杀过去，倒把追来的十数个黑影砍翻大半。四下梁山军士尽皆惊醒，模起器械厮杀。黑夜间亦不辨敌我，只是一团混战，杀声震天。看看天sè微明，服sè可辨。敌袭人少，渐渐不支。忽闻一声呼哨，偷袭者四下散去，于山野树林中逃散。扈三娘叫回众军休去追赶，聚拢一处计点，死伤近百，还折了燕顺、王英。三娘未及悲伤，忙教众军将燕顺、王英尸首搬至一草厅内，推倒三堵墙壁掩埋记住。带领余下众军士呼友唤伴、搀伤扶病，弃了辎重车辆，急忙忙结队下山，往西向二龙山败回。
行至巳时，却见对面官道上烟尘腾起，一彪马步军迤逦行来。扈三娘忙叫众军士去路旁灌木草丛中躲避藏匿。须臾，几匹马军哨探至众人藏身之地，为头一筹好汉抽刀指向草丛间，喝道：“什么人张望俺军马？快现身出来，免污刀斧。”郑秀儿辨认出那是武松，忍不住嘤咛一声扑将出来，抱住武松马镫上小腿，泪如雨下。武松见是这一干人大惊，忙带开秀儿，跳下马来，扶住秀儿双肩道：“如何是这般模样？燕顺哥哥呢？”不待郑秀儿学说，那边扈三娘见来军是武松，心下一松，一口血喷出，立时昏厥于地。鲁智深恰后脚赶到，先打发秀儿去抹胸捶背救醒扈三娘，再问明清风山情势，忙打发一拨军士护送扈三娘、郑秀儿并数十个带伤军士去凌州养伤。转身催促军马赶往清风寨，离寨十里扎下营盘。
武松、解珍、解宝带一都短刀手再上清风山，见山上已空无一人，只留下数十具梁山军士尸体，并十数个厢军尸体，三人于推倒的墙壁掩埋处寻出燕顺、王英尸首，带回营内。三人揣度，当rì该当是燕顺众军回山，被哨探发现踪迹，夜间领官军偷营突袭得手，杀众军一个措手不及。王英、燕顺二人因为夜间笼篝火，被弓箭手趁亮光shè杀。武松本对王英怄气，见他死得不值，又连累了燕顺，争奈垂泪太息。
次rì天明，鲁智深等去清风寨搦战，武寨主许杰带五百人在寨门结阵。许杰捻一口泼风刀走出阵前，与鲁智深斗在一处。二人步下对刀，但见：
一来一往，似凤翻身；一撞一冲，如鹰展翅。一个照搠，尽依良法；一个遮拦，自有悟头。这个丁字脚，抢将入来；那个四换头，奔将进去。虽不上得凌烟阁，只此堪描入画图。
那许杰一口泼风刀嫌轻，不敢与智深百斤重陌刀磕碰，越斗圈子越大，离智深越远。花和尚忿恨，觑个方便，翻身背砍一刀，斩断许杰刀杆，其势不堕，断许杰右臂。李忠、周通抢出核心，捆了许杰。那五百寨兵见折了许杰，正自惊恐，又见身后响起数声号炮，解珍、解宝执钢叉引黑衣短刀军自寨内转出，后面跟着武松。霎时间这五百寨兵被梁山兵士前后脚逼住，不敢略微动弹，只得撇了军械，伏地请降。鲁智深占了清风寨，出榜安民。领人去到西边小寨搜捕文官寨主，早已逃去无踪。计点库房，却喜有火药数百斤、床子弩两架、踏撅箭枝二百余。刀枪数百、盔甲百十副，弓箭五七十副，箭矢上千支。另有未解官银四千余两，存粮约一万六七千斛，草料一仓。智深大喜道：“这岂不盘缠得半年以上？搅闹青州道，再无后顾之忧。”
武松教人予许杰裹了伤，再问清风山上情由,许杰言道：“清风山上一直有一哨寨兵把守，昨rì这哨人见有军兵上山，未敢接战，回寨报信。俺统带二百寨兵三更夜袭，所幸竟无人放哨，只见一簇篝火，有二人烤火吃酒，想是首脑。遂乱箭shè去，当场格毙一人，另一人带箭逃走，被俺麾下步弓手投枪，贯穿后心而死。次后有两个女将泼命反攻，惊动山上军兵亦搏命厮杀，俺支吾不住，带兵撤回寨子。本yù今rì点起盍寨军马再去清剿，不想足下等军马杀到。俺jīng悍士卒已扰攘一夜，jīng疲力尽，在寨内歇息，被汝乘势取了寨栅。俺须败得不冤。”
武松听了，既恨这王矮虎轻敌骄狂，又叹燕顺只顾护着兄弟情义，倒被连累得伤及自家xìng命。这许杰袭营伤了燕顺、王英两条头领xìng命，按说该凌迟报冤。然而自史文恭案起，梁山已严禁私报血仇。便去禀了鲁智深，讨个方寸。
智深思忖半晌，叹口气，“若依洒家xìng子，让这许杰吃一剐最是爽利。怎奈前有史文恭的例子，若是私自剐了许杰，山寨里律刑司定是不容。还有一层，那扈三娘、郑天寿一干清风山弟兄，却不知怎生打算，俺这里不好妄动。还是押回梁山交予裴宣处置。”武松躬身道：“还是哥哥思虑周全。”
有分教,锦毛虎、矮脚虎，双虎殒命；粗心汉、sè痴汉，一般下场。毕竟鲁智深如何整肃清风寨，又如何进兵，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