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四海楼的屋顶上,站着一个怀抱长刀的少年。秋风吹过,拂动少年凌乱的发梢,少年双目低垂,凝神而思,脸上浮现出说不尽的沧桑与落寞。
一只肥硕的大手从背后伸出来,猛然朝少年身上一拍,粗鲁道:“涛哥儿,孙家的小姐病了,正请了大夫进府上瞧呢,今rì是不会从楼下路过了。”
少年一愣,旋即保持原来的姿势,口中却严厉起来:“闭嘴!孙家的小姐不来,碧水阁的头牌还是要去上香的,等她路过了再说!”
那胖子立刻醒悟,连忙躲到屋檐下拿起大蒲扇继续卖力地朝少年扇风,少年的头发再次凌乱了起来。
楼下的陡然传来一声暴喝:“涛子!在屋顶作死呢?快下来上菜!”
少年立刻浑身一阵哆嗦,脸sè发白地将怀中长刀塞到胖子手上:“招财,在这儿等我!马车来了言语一声……”
招财从怀里掏出一只梨,啃了一口,点头道:“放心!放心!”
少年交待完毕,立刻从斜靠在屋顶的梯子上滑了下去。站在院中一脸笑意道:“掌柜的,我就上了趟茅厕……”
掌柜的一脸怒气道:“臭小子别当我不知道,又跑到屋顶装大侠去了?我说你年纪轻轻学点点儿什么不好,整天抱着那破玩意儿站在屋顶做什么?咱们这县城里能有几个大家闺秀看得上你个跑堂了?”
少年连连点头哈腰道:“掌柜教训得是!掌柜教训得是!”
掌柜的渐渐平息了怒气,缓了缓语气道:“不是我故意为难你,你爹让你进来也就是想让你跟着这些大厨学点儿手艺,你个小子,有空就不能多跟着师傅学点儿?”
少年涎着脸道:“掌柜的您可不能这么说!我从六岁起就被我爹送进来学艺,再怎么不济,师傅那点儿手艺也学到了不是?可是您从来没让我正经下过几次厨哪!每次都是红毛鬼来了才让我掌勺……”
掌柜的眼睛一瞪:“吓!你也不想想咱们这四海楼是什么地方!能到这来吃饭的,哪个不是天南海北嘴都吃刁的主儿?你那两下,也就只能糊弄糊弄那些红毛鬼!去去去!端菜去!顶楼雅间的四位可都是贵客,不能怠慢了!”
少年忙不迭地跑进厨房,端了菜便上了四楼雅间。推开门,里面正端坐着四个年轻公子,少年将菜放到桌子zhōngyāng,微笑道:“几位公子,这道菜名叫龙凤冬瓜盅……”
一个公子倒是颇为惊讶道:“哟,这道菜不是广南才有的菜式么?没想到这里也能吃到!”
另一个公子却笑道:“我不是说了么,几位难得到如皋来一趟,自然要挑最好的酒楼替诸位接风。这四海楼可是咱们这儿首屈一指的!大厨的手艺可都是从青甸镇传出来的,没得挑!”
先前的公子呵呵笑道:“倒是辟疆兄好口福,我们几个在江南溜达了一圈儿,也就只有南京的菜式能跟这四海楼有得一拼!难怪咱们几个屡次投书邀请,辟疆兄总不肯挪开一步呢!”
被称作辟疆的公子道:“哪里哪里!自从上回乡试落第之后,冒某只觉得甚是惭愧,文采又不及诸位,不过埋头苦读以血前科之耻罢了,哪里还敢随便乱走!”
众人都是笑笑,先前那位公子举起调羹尝了一口汤,点头赞道:“不错!火候恰到好处,比广州的厨子好多了!”
那少年连忙道:“几位公子说差了,广州的厨子再好能比得上咱们四海楼的大厨么?广州那地方天儿极热,就算是刚从船上下来的鲜鱼,等得到了酒楼也不新鲜了;咱们这儿可不同,光是这汤,就先用上等的江鲜混上冬笋、香菇熬了几个时辰才有的,在别处,想吃都没有!”
一个公子笑道:“这小厮嘴倒是挺快!”说罢,从怀里模出一枚小银锭抛了过去。少年一把接住银锭,躬身道:“谢公子赏!”说罢,缓缓退了出去。
出了房门,少年将银锭仔细收好,又跑下楼顺着梯子爬到了屋顶,却看到胖乎乎的招财正抱着长刀笔直地挺立在屋顶,一脸沧桑沉思状。
“啪!”少年一抬手就在招财脑袋上拍了一下,皱眉道:“你小子怎么学起我来了?不想混了?”
招财被突然来了这么一下,似乎有点懵,挠了挠头皮道:“刚才碧水楼的马车来了,我又来不及叫你,只要先替你顶着……”
少年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你!唉!要说你爹怎么就这么倒霉,生下你这么个聪明儿子呢!”
招财气咻咻地将长刀扔到少年的手上,干脆坐了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梨,啃了一口,含糊道:“你能装大侠,我就不能装了?装了这么多次,也就只有进宝丫头才把你当个大侠,其他人,都不正眼瞧你……”
“俗!忒俗!”少年一脸愤慨地教训招财道,“你当大侠就是为了勾搭姑娘?切!那叫采花贼!大侠么,就应该除暴安良、扶危济困……”
“行!行!就到这儿吧!”招财连忙求饶道,“天天听你说,我都快能背出来了!你还是先济一下自己的困吧!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自打从江里捞出这么一把破刀上来之后,就没见你正经过!我爹可是说了,你们方家就你这么个独苗,看在你爹以前为人不错的份儿上才对你们多加照顾!这话我可以先给你透个底儿,我爹跟我娘商议了,你若是能干点儿出息来,将来就把进宝许了你,连聘礼都不要,你方涛能娶上我妹妹,算你运气……”
方涛立刻张大了嘴巴,同样求饶道:“进宝?你还是杀了我算了!谁不知道你爹是什么人物?把儿子当猪养,生怕吃得少了;把女儿当耗子养,生怕吃得多了!你看看,进宝今年都十三了,个头还那么小,头发比洋夷还黄,连胸都没有!让我搂着搓衣板睡觉?休想!”
招财干脆躺倒屋顶上,横了方涛一眼,骂咧咧道:“你小子知足吧!全如皋谁不知道你是犯官的儿子?还是阉党余孽、永不叙用!你以为你是冒家的公子,满大街的姑娘都哭着喊着往你家门口送?进宝不计较这个你就知足吧!就算是你是冒公子那样儿的,孙家的小姐也看不上你!还嫌我妹妹差,真是的!”
方涛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跺了跺脚就准备走:“白认得你了!”
“哥……别气涛哥儿了……”墙头上冒出一个瘦小的脑袋,怯生生地说道,“涛哥儿也不想的……”
招财不乐意了,指着方涛道:“妹子你还帮他说话?他刚才怎么说你你也听到了,这厮就是欠修理!”
进宝脸sè微微一黯,旋即摇头道:“不,爹都已经说了,我就是要嫁到方家的……何况,涛哥儿待我也是好的……”
招财的脸彻底垮了下来:“还没嫁呢!人家还不打算要呢,你就帮着他说话!你看看这小子,整天脑子里不是孙家的小姐就是碧水楼的头牌,哪里有你的份儿……”
进宝反而笑了起来,爬上屋顶,晃了晃脑袋道:“娘可是说了,男人怎么想是男人的事儿,咱们只要做好女人就行了。涛哥儿……”
方涛顿时脸sè一白,连连摆手道:“别找我!别找我!我老婆可不带你这样儿的……我下去端菜去了!”说罢,逃命似的下了屋顶。
屋顶上,进宝站又不是,走又不是,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招财叹了一口气,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梨,扔给进宝,招呼道:“妹子坐下来吧!改天哥一定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家伙,替你出口气。”
进宝接住梨,坐到招财旁边,垂下脑袋低低道:“不怪涛哥儿的,只怪我……长得难看……”
“吓!”招财提高了声音说道:“我妹子哪儿难看了?还不都是因为吃得少了?改明儿到成亲之前,大碗的米饭、大白面馒头管够,我就不信你的胸能比那孙家小姐小了?吓!那么大的胸,也不怕站不稳!”
进宝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羞涩道:“哥……哥……胸大一点……也是好的……只是,我早晚要出嫁……就……别浪费爹娘辛苦攒下的粮食……将来这些,也要留着你成亲用的……”
招财拍拍胸脯道:“我的事儿你别担心!咱家虽然不算富户,可比起他们老方家不知道好了多少,别的不敢说,等我要成亲的消息放出去,自己跑上门媒婆还是有的!咱爹干的是什么营生?一本万利的买卖!街坊邻居,谁不羡慕?”
“哈!一个连私盐都不敢运的盐贩子,居然还在这儿吹牛!”方涛上完菜,又爬上来,“整天地水车拉来拉去,这也叫一本万利!笑死人了……”
招财怒道:“有种你去干干?谁像你家老头子,卖字画没人要,代写书信才赚一个铜板,连自己的命都左右不了还替人算命……这像个当过官儿的人么?”
(飞云纪行:江苏如皋在九十年代旧城改造之前有两个吃饭的好地方,一个叫四海楼,一个叫老松林,四海楼平民化一些,老松林么,消费有点高。我记得小的时候,我爷爷常带我去四海楼对面的清泉浴室洗澡,洗好了出来之后,要么去四海楼吃两个面点,要么在门口嚼两段甘蔗,这是当时最快乐的事情!当时如皋的经济刚刚起步,城里的饭店极少,个体饭店的档次也远比不上这两个地方,普通人家能在这里请一次客那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上小学的时候一和同学们说起这个,就有了吹嘘的资本。经过几次拆迁之后,四海楼没了,只有老松林活下来,谨以此名怀念一下给我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记的四海楼,呵呵,还有四海楼的素三鲜馅儿馄饨。本书将在后面的章节中,陆续介绍一些有关的景点,就当是我替自己的家乡打打广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