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慧禅寺建于隋开皇十一年,不大,但是奇就奇在大门朝北开(算得上是如皋的一处看点,本章结束后说明)。时下已经是年底,送了灶之后人反而不多。照风俗,最热闹的时候应该是三十与初一子午交泰的时候,绝大多数香客都会赶在这个时候来烧新年的头一把香,不会挑这个时段来。
不过人不多也是相对于热闹的文庙来说的,毕竟,在天朝,总少不了虔诚的香客。寺门口摆着几十个小摊,卖的都是佛珠锁片木鱼之类的小玩意儿,更多的是大小各异的佛香,不过方涛也看到,很有几个想发财却找错地方的:在佛寺门口卖三清画像,不但没人驱赶,反而生意不错。
求神拜佛也是个技术活儿,要眼准、心狠、脸皮厚。所谓眼准,就是要看好哪里的菩萨最灵验,要不然自己白瞎了双眼,倒贴了如许多的香油钱,却什么都没捞着;所谓心狠,就是要有自断一臂的勇气,想要自己升官发财、抱得美人归光靠在佛祖面前扔下三五个铜板是不行的,掏出自己全部家底才有诚意;所谓脸皮厚,就是说,光跑一两回是不行的,要像逛窑子一样,只要得空了就来探望探望这些泥胎。
总的说来,方涛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是他的虔诚是有条件的。首先他觉得佛祖不是贪官污吏,不能靠收钱来办事;其次他心目中的佛祖不能没原则,不能随便来一个混帐王八蛋塞两个钱就保佑他,充当保护伞的菩萨,他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第三,佛祖要有大智慧,不是看见别人遇到困难就来个神通法力帮点儿小忙,那只会越来越娇惯自己的信徒,应该告诉自己的信徒解决困难的方法,赐给信徒直面苦难的勇气。
佛祖应当是一位长者,让每一个不带着功利而来的信徒如沐chūn风,而不是磕两个头、塞两个钱就能得偿所愿,那样的话,满天下从一品到九品,个个儿都是佛祖,也个个儿都是信徒。
方涛两手空空地进了定慧寺,进宝见状有些惶急,连忙从寺门口买了几把佛香,跟着跑了进去。寺里的香客不多,有的也只是一些虔诚的居士,方涛别着手大咧咧地在寺里韦陀殿、弥勒殿逛了一圈,到了大殿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原路折返。
进宝有些着急道:“涛哥儿,怎么不进去拜拜?”
方涛斜眼看了大殿里宝相庄严的塑金泥胎一眼,幽幽道:“这是假的。”
进宝立刻张大了嘴巴。大殿门口一个正在洒扫的青年和尚不乐意了,怒气冲冲地扔下扫帚,上前道:“哪来的浑人,在佛祖面前胡言乱语!三宝之地,岂容秽语玷污!”
方涛连忙笑道:“戒嗔!戒嗔!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在你心里是真佛,那是因为你在这里得了智慧,在我心里是假佛,那是因为我是一俗人,领悟不了佛祖的智慧。佛在你心,即是真佛;不在我心,即是假佛。”
和尚顿时语塞,旋即涨红脸怒道:“少扯淡!有当面说人真假的么?你要说别在这里说,自己寻个僻静处嚼去!”
方涛嘿嘿笑笑:“不说便不说吧!”说罢转身便走。
“站住!”和尚一把揪住方涛的后领,高声道,“既然当面骂了佛祖,知道自己不对了,总要向佛祖赔罪才行!”
方涛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好吧,赔罪便赔罪!”说罢,也不进大殿,只是站在门口深深作揖道:“佛祖啊佛祖,小的给您老人家赔罪了,您实在是神通广大,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攒了几百万带着罪孽的人,一下子全都扔到西北投胎去了,又凑到一块儿闹个灾,凑到一块儿饿死,不容易啊!哦,对了,还有几十万上辈子不知道杀了几个人,放了几把火的混蛋,被您老人家一下子丢去了辽东,让女真鞑子替您老人家惩罚他们,能凑齐这么多,也不容易吧……”
“你……”和尚怒了,暴走道,“你小子是来拆台的?可曾问过洒家的拳头?”
方涛反而慢悠悠地在大殿的门槛上坐了下来,坦然道:“我不曾做过坏事,佛祖不会怪罪我;你若是揍我,便是犯戒,那个阿鼻地狱啊……”
和尚的拳头悬在半空中停住了,额上青筋暴起,浑身颤抖不休。
方涛笑笑,招招手道:“唔,有大师风范!来来,大师请坐,咱们说道说道。”
和尚气急,一扭头冷哼一声,不肯搭理方涛,方涛将手笼进袖子,笑道:“这佛嘛,也就是我背后的这位,白地被你们糟蹋了。我信佛,可信的不是你们那位心里有求必应的佛。我信的佛,不需要为我做什么,只需要在我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告诉我,不管我选择什么路,都要坚持走到底;只需要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告诉我,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去做了傻事;只需要告诉我不要因为自己曾经被伤害过,就去伤害别人……这才是佛!不是那种靠金钱消灾,只要肯出钱就可以肆无忌惮为所yù为的佛,修佛修的不是来生,修的是当下,修的是现在。”
说道这里,方涛站起身,缓缓地走了向了前殿,回头望了大殿一眼,幽幽道:“我时常做梦,梦到一个糟老头子,他总是跟我说,人活一辈子,要无所畏惧,因为人的命运不能靠神佛;但是人活一辈子,也要有所畏惧,否则便是行尸走肉。我们都需要仰望点什么……”和尚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若有所思。
进宝急急忙忙地追过去,拉住方涛道:“涛哥儿,说归说,总不能进来之后转两圈就走吧?”
方涛呵呵笑道:“当然不会!我喜欢烧冷灶。”说着钻进了前殿,来到了罗汉像面前恭敬地跪拜行礼,然后从怀里模出几个铜钱丢进功德箱,铜钱咕咚一声滚落箱底。看来这里和多数寺庙一样,如来观音弥勒如来面前的功德箱总是塞得满满的,而一辈子站在两侧墙壁的罗汉们和在门口站岗的四大金刚则问津者不多。
也难怪,但凡人家有点儿什么事儿想走门路的,能够找到县令的,谁去找衙役和门卫?能去找到巡抚的,谁去找知府?就算有懂得礼数的,把衙门上上下下都打点妥当,也都是一把手拿大头,下面人拿小头;谁吃肉、谁喝汤、谁闻香都得分清楚。想必香客们拜佛的时候把人间这一套也放到了佛祖面前来了,罗汉、金刚这些清水衙门当真冷清得很。难怪那么多人求神拜佛都不灵验呢,没挨个儿把头磕到,谁帮你办事?县官不如现管,懂不懂?
太清闲了,负责洒扫罗汉像的小沙弥和一个白须老僧两人一起歪在靠墙的长凳上齐齐点头打盹,一老一小两个光头整齐划一地点着。
方涛微微一笑,低声道:“诸位,不好意思,在下就这么点儿钱。听这功德箱的声音,多半诸位管的都是清水衙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在下来这一趟也不求什么升官发财,只求诸位好好照拂照拂我老爹,我老爹这一辈子没做什么亏心事,人也老实,走的时候我也没钱多买冥纸让老爹带走,怕是老爹没多少余钱孝敬鬼差,多半是要吃苦头的,还请诸位看在这点儿薄面给打声招呼!虽然诸位跟阎王爷不是同一个衙门的,可这点面子还是应该有的。还有还有!什么极乐世界就别去了,若是我老爹还有机会投胎做人,且麻烦告知阎王爷缓几年再说,等天下太平、物阜民丰了之后再让我老爹投胎,记得别再让他当官儿了,下辈子能和我娘还做夫妻就行,再给我留个位子,谢谢!”说罢,再次叩拜行礼。
在旁边诚心叩拜的进宝捂着嘴笑了起来:“涛哥儿你瞎说什么呢!人家巴不得自己的父母到极乐世界大往生,早月兑六道轮回之苦,你到好,反而不求这个!早rì投胎做人也就罢了,人家也求个托生在富贵官宦人家,你却不指望你爹富贵……”
方涛正sè道:“来世当官儿继续被太监祸害?读一肚子书结果自己穷死?那还不如太太平平过rì子!去极乐世界么,就算我爹答应,我都不答应!”
进宝时常能听到方涛的惊人之言,倒也不足为奇,反而是一直在打瞌睡的大小二僧却被方涛的声音惊醒了。老僧看了方涛一眼,微笑道:“人人皆向往极乐,为何这位施主偏要入了轮回?”
方涛呵呵笑道:“说着玩儿呢!我只是觉得红尘未必苦,极乐未必乐而已。”
老僧讶然,合十问道:“敢请施主详解。”
方涛笑眯眯地反问一句:“大师是自幼出家的吧?”
老僧茫然地点点头。
方涛又问道:“不知大师可记得十岁时在作甚?”
老僧恭敬答道:“抄经、诵经。”
“二十岁时何如?”
“抄经、诵经。”
“三十岁时何如?”
“抄经、诵经。”
“四十岁时何如?”
“抄经、诵经……”
“原来活了一辈子,就干了这两件事。”方涛淡淡地说道。
(飞云纪行:不管你上任何有关介绍如皋的网站,除了水明楼,定慧寺的图片是一定要让你看一看的。定慧寺不是很大,游玩一趟一小时多一点,虔诚一点挨个儿磕头也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我翻阅过一些资料,发现定慧寺原先还是比较大的,至于什么原因变得如此小,大家都懂的。门票不坑爹,寺门外卖香烛的小贩价钱也不坑爹。寺内的佛香jīng美传神,栩栩如生,其中一座汉白玉卧佛更是jīng品。还有就是,斋菜很好吃。寺内的建筑保持完好,不过东南角的佛塔是新建的。定慧寺坐南朝北正对内城河,河对岸是如皋师范。如皋师范是清末翰林沙元炳先生在戊戌年维新失败后回乡创办的,如假包换的百年老校。虽然几经扩建,但校内依旧保存了当年的建筑群落,感谢如皋师范的历届校长们。对建筑比较感兴趣的朋友,要先过门卫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