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分宾主坐下,刘弘道吩咐李香君给祁彪佳端上一个茶碗,因问道:“方才听祁大人所言,以为天下只消收得工商税便可挽救危亡,不知此说何意?”
祁彪佳忙道:“非也!刘公子误会下官的意思了!下官以为,税赋不能只限于农户,而是工商、海商应该都有涉猎;海商屡禁不止乃是因为百姓有利可图,只消不是贩卖那些关乎国家安危的重要货物,何必拒绝多收这么一点赋税?西北流寇因何而起?还不是因为大灾再加**?大灾因何而变民乱?还不是因为地方官僚不懂得如何应急处理?江南士绅只顾着自己兜里多捞两个钱,却忘了百姓无钱,多从流寇;贫病无钱,多附鞑虏的道理,将来鞑虏流寇南下,这些士绅又能有几个保全自家产业的?某所愿者,不过是那些达官贵人多分出一钱两钱出来安抚百姓,这样不但可以使军饷充足,而且使流寇无从蛊惑百姓哪!”
刘弘道点点头道:“祁大人说得没错。如今大明朝只从普通百姓身上抽税,只闹腾得天怒人怨,须知如今天下十之七八都是在黄土里讨生活的,若是盘剥得太狠了,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转眼就成了流寇;反之,工商之道,盈利颇丰,小门小户勉强糊口的除去,单论江南工商大户只抽二十税一的税,就足够陕西平乱了!若是十五税一,连女真都能灭族几回了!”(按:此时皆是三十税一,即纳税率为3.3%,甚至在多次减税之后,几乎等于零。而且就算是如此,少数读书读傻了的东林党地方官连这个税都觉得爱交不交,以此标榜自己从不盘剥百姓。)
祁彪佳应声道:“对!虽然这些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可却足以解燃眉之急。只消忍耐十年载,渡过眼前难关,大明尚有喘息之机……”
刘弘道奇道:“当年袁经略还在的时,曾云三年平辽,五年复辽,眼下女真人已经偃旗息鼓,西北流寇也都龟缩回了陕西,大明朝眼看有了中兴之兆,为何在祁大人口中还要十年之久?”
祁彪佳苦笑道:“说十年还是在挑好话说的!如今大明朝算是一颗空心树,粗看去高大壮硕,实际上风稍微大一点,这树就倒了!近几年各地连连报灾,关中已经算是赤地千里了,就算此刻流寇立时平了,可想要恢复元气,没有二三十年是不成的,此为祸一;几位经略殚jīng竭虑十面张网,总算将流寇又打回了西北蛰伏,可是剿重于抚,那些流寇回到西北无田无地,无种无粮,顶多半年必然在此反叛,届时除非西北死绝了,否则便是大明完蛋,此为祸二;辽东建奴虽然暂时偃旗息鼓,可从建奴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来看,无非就是南下一次掠走大量财物丁口,然后在辽东消化个一年半载之后再次南下掠劫,山西、北直隶的长城如今形同虚设,宁防锦线也成了笑话,整个北方这几年已经不再指望了,此为祸三;如今大明朝虽然疆域万里,可全靠东南半壁支撑,且看东南,自万历平倭之后,海贼从来不曾消停过,红毛夷和佛朗机人对我大明未安好心,眼下虽与郑芝龙周旋,可郑芝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祸起肘腋,东南乃是大明税赋之根本,一旦陷入变乱,大明休矣!”
刘弘道叹息道:“看来大明朝已经到深渊了……不知依祁大人看,可用何策?”
祁彪佳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道:“眼下大明国力不足以支持几个方向同时开战,有上中下三策。下策为严防死守,东南扼守沿海关防,确保海贼不得上岸;西北扼守潼关、汉中、宣大,确保流寇不会流窜到中原、山西、川中;辽东扼守宁锦、山海关、修缮河北山西的长城,确保鞑子不能南下;扼守之后徐图恢复,待国力稍缓,再图反攻。中策乃是攻守兼用,于辽东、东南取守势,西北取攻势,不过不能纯攻,而是应当剿抚并用,这中间,尤其是大军的粮饷、安抚百姓用的米粮,万万不能克扣,不图快,而图稳,剿一县,就立刻抚一县,大笔钱粮撒下去,让百姓断了从贼的心思,这样流寇始终是流寇而成不了反贼,七八年时间当可平复。上策则是,东南开海禁,以布匹、茶叶、丝绸、瓷器换取海外粮食,直接填进西北,海贼有了生财之道,至少有一半的海寇会转为正经海商;待粮秣充足时,集中全力平定内乱,内乱一定,休养个三年五载,凭着大明雄厚的国力,就算是蚕食、封锁,也能让建奴穷死在辽东!”
“大善!”刘弘道击节道,“祁大人与家父的看法大同小异,年前的时候家父已然向朝廷上疏提出这三策,只是……”说道这里,刘弘道苦笑道:“只是当今万岁对家父似有成见,又云上策太过惊世骇俗,下策实在不能显现朝廷威严,故而取了中策……”
祁彪佳颔首道:“能取中策已经不错了,想来有个十年,大明应当可以焕然一新!”
刘弘道苦笑更甚:“可是祁大人想法是好的,可是祁大人也好家父也好,都实在是低估了那些个王八蛋捞油水的本事……”
祁彪佳一愣,旋即一脸惨然,无奈道:“我明白了……”
刘弘道却不再纠缠于这种问题,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悠然问道:“祁大人治下的宜兴,好像是周延儒的老家吧……”
祁彪佳点点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
刘弘道放下茶碗,盯着祁彪佳道:“周延儒是什么人,想必祁大人也是知道的,如今周家出了个当朝阁部,周家的人难免有些轻狂,民怨还是有一些的,虽然闹不起大风浪,可在下却听说横行江南的天罡党最近怕是要在苏松治下借机搞出点什么花样来,祁大人倒是要小心了。”
祁彪佳表情严肃起来,皱眉想了一会儿,起身作揖道:“多谢公子提醒!”
刘弘道本来也就是只想跟祁彪佳套套交情,不过他没想到刘家的声望在官场之中会如此之盛,三言两语之下,号称耿介的祁彪佳就直接交了底。送走祁彪佳之后,刘弘道站到窗前长久不语,朝云起身,走到刘弘道身后低声问道:“怎么?好好地谈了点话,居然还勾出了心事?香君姑娘还在呢,难道还有相思的话没说出来?”
李香君悄悄扯了扯朝云的衣襟,凑到朝云耳边道:“别管他,他经常这样!不管是谁,不管谈得有多痛快,反正时候就是一肚子心事。”
朝云同样看了窗外一眼,亦是皱眉道:“我知道他心里装的东西多,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家国天下的担子,岂是一个人一个家族就能抗得起的?香君姑娘或许不知道,两百年来,青甸镇背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刘弘道突然笑了起来:“谁说我要背负家国天下了?大明人才济济,家国天下也未必要我才能背起来吧?”
“那你在愁什么?”朝云不解道。
“我没愁啊!”刘弘道笑得更厉害了,眼中闪过一丝遗憾,“打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吃赵师傅做的饭菜,后来赵师傅去了如皋我就再也没吃上了,上回去如皋接你的时候走得又急,生生错过一顿好宴席……赵师傅的高足如今到了南京,我还真想见见他……”
“死去!”朝云顿时满脸飞红,啐道,“什么德xìng!”
李香君不解道:“不就是吃顿饭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做饭的厨子是她男人!”刘弘道指着着急跳脚的朝云哈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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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的请柬上给出的理由很雅致:赏荷。最先到场的自然是各处商贾和品阶不高的官吏,这些人自然持着谁都不得罪的态度,备上礼物准时赴约,反正这些大佬们你争我夺得刀光剑影也跟咱们没多大关系,只要rì子过得去,管他谁坐头把交椅?接着便是阮大铖的一些朋友到场,当然这些人也不过是给阮大铖增加些人气,虽然其中不乏那些听闻阮大铖即将得势之徒,特地前来套关系的。
关键人物还是没有到。阮大铖翘首以盼的无非是南京城的留守官吏、勋臣王公之后,这是他将来起复之后的政治资本;再者,就是阮大铖极为看重的东林、复社士子,这些人则是他起复的声望。
阮大铖自知自己在士林中声望不佳,想要起复不难,难的是跟东林和解。自己虽然为东林大佬周延儒上台出了不少力,可东林内对自己的起复却是一片反对声,如果反对声不压下去一些,就算自己能够顺利起复,在这江南地面上,依旧寸步难行。所以,这些个东林士子,实在得罪不起。
“保国公到!”门口传来的一声吆喝,整个院内立时安静了下来。保国公朱国弼来了,这位保国公既是勋臣又是东林党人,他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什么?所有人有揣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