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志 第七章 握旗的悲壮男人

作者 : 挟天子命诸侯

()赵长歌并不知道老道会对他有这样的一个古怪认知,也不晓得每天只懂得喝酒的老头会坐在那里很正经的说出了自己的志向,他只是不甘的静坐在瀑布流水之下,想要借用强烈又刺激的方式让自己更强一些。

瀑布垂落的河水与河平面之上的躯壳相遇并冲击,少年头部以及两边肩膀的触觉很清晰的能够感受到一波接一波的辛辣味儿,那些上游汹涌落下的河水,不要钱的给予他最大可能的冲击力,让心志一向坚毅的他皱起了眉头。那种痛,疯狂参透到了骨子里,在哗啦啦的河水中,他又回忆起四岁那年的庄园与火,那个将他搂在怀里的漂亮女人,那个临死前还用一身锦缎护住他全身的英俊男人,还有,在他被包裹在襁褓中离别时倒塌的庄园。

时间白马过隙,总是很快的,一个上午就这么没了。

树林间河水里,一切恢复如常,先前被李苍苔惊吓到的鸟儿,在观察了很久后底气不足的陆续回来,先是jǐng觉一阵,随后便大意的放弃了jǐng惕,大大咧咧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听,仿佛是在和大自然亲切的问候,仿佛是在和它脚下孤独的树枝耐心的交谈。

大约两个时辰,瀑布回归到平rì里的模样。少年手持黑枪,走出瀑布,迈步向远处一片空旷的草地。

几乎同时,一直静坐山崖畔的老道也站直腰板,转过身朝树林的深处走去,只留下来地几滴散发出酒香的水渍,以及被他青袍拂刮后格外干净的石头。

少年明知道他仍在山崖,却没去看他。

老道明知道少年已经走出瀑布,也没看他。

走入那片空地,狂乱的风在空气中波动起来,挑起它们飘舞的是少年手中的黑枪,把持黑枪舞动的是那名肤sè略微泛黑的少年。

他将锋利的枪头指向苍穹,将包裹着心里积压许久的不痛快发泄为刹那的风华,伴随着枪尖翁鸣声的出现,那些不痛快一泄而出。

接着,枪头变的温柔起来,开始摆低,轻和的抚模着草地上肥女敕的绿草,缓缓的在空气中切开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痕迹,就像他此时的心境,虽距遥远,但却有感觉近在咫尺的感觉。

片刻,随后,在夕阳挥洒到脸上的那一瞬间,猛然间少年地动作又暴躁起来,他又想起了不痛快的事,想到晚上还得去给邋遢的老道士和漂亮的苍苔姐做饭,每每干起类似的勾当,他都会有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尽干些妇人们干的活?那个静坐看似像是大家闺秀的女人和那个邋遢的老头难道不知道男人是应该有自尊心的吗?他越想越发愤怒,随着这种升温的愤怒,黑枪枪头隐约散发出淡淡的光晕,是那种透明的,边缘还有些毛茸茸的,显然不是入光境的大修行者内力所致的光罩,而是一种由速度和浑厚的劲头所摩擦出来的锋利感,斩短了数株个头较大的野草,那些参透出的汁水尚且来不及冒出头来便已经被摩擦所致的剧热蒸发证明了它的存在。

怒吼一声,最后一枪,恢复起初的姿势,少年举起手,枪柄月兑离手心,黑枪挟着势不可挡的莽撞劲儿向苍穹shè去。

骄阳高照,在人类的眼瞳中散发出七彩的光芒,美丽又刺眼。

满头大汗的少年仰着头轰然倒塌在草地上,仰着面对着天,气喘吁吁的看着空中被抛远后又逐渐清晰的黑枪,直到那柄跟随他九年的黑枪摩擦着危险直挺挺的插进他耳旁的土地里,少年才满足的闭上了眼,很快进入了梦乡。

据说,南部赵家家主赵章是当年镇南王李昭一门最忠实的家臣,他文韬武略样样jīng通,特别是占卜算士,足够称做大秦第二人。与另一位隐世的高人不同,赵章可以将所有能够算术到的东西应用到行兵布阵之中,从而借着无数次的天时地利人和,立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奇功,又因耍得一手好枪法,故被大秦伟大的陛下收入法眼,亲笔赠名为赵虺,意为蛟龙,又封神策大将军,品级拔升只居镇南王之下,是朝中上了牌子的二品大员。

那一天,赵家无限美好,赵章从此改名为赵虺,从一个镇南王幕僚直升朝廷二品命臣,京中赐下绣有蛟龙的深红sè官袍别具一格,彰显出圣上的无限宠爱,满朝文武在金銮殿下朝后的当晚便齐齐前往赵家京中落脚的府邸恭贺。

赵虺不是个莽撞的武夫,自然略懂如何拿捏官场上的你来我往,即使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再如何令他恶心,但仅此一晚兄弟的相聚,明rì便各奔天涯海角,便罢了,就令家仆临时备上酒席,张罗起军里人才会抱起来喝的罐子酒,每张桌上摆上四罐,每罐均为十公斤,尽是辛辣的成年花雕。酒香弥漫,满院子人好不热闹。

等到了快要开席时,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朝臣们确定无菜可上的时候,瞥一眼木桌上的大鱼大肉,一小部分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只是看在居中而坐的那个男人,都小心翼翼地将不满收敛起来。

赵虺向来心思细腻,很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人的不快,但却没开口解释的意思,而是静悄悄走到中年那名显然被大臣们忌惮的儒雅男人身旁,低声问道:“主公,可否开始?”。

怎样的男人才能在朝廷二品大臣的加封庆贺宴上喧宾夺主坐上主席位?哪个男人敢让如今陛下眼中的大红人赵虺唤一声主公?

男人眉清目秀,若不是他的肤sè有些天然的微黑,谁都不可能认为他是一名军人。

举目整个大秦,拥有如此威望的美男,唯镇南王李昭尔。

“赵公不急,我等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聚在一起唠唠嗑也是很难得的机会,至于吃食的时辰,但凭王爷吩咐就是,不急就是了”不等镇南王回话,距离较近的朝廷太子少师已经站起略微瘦弱的身板恭敬的念叨几句。

低着脑袋的赵虺微皱起眉头,从声音上来判断他便知道是谁在说话,黄大人是一名年过五旬的小老头,正是官场上最黄金的年龄段,对人情事故的拿捏可谓相同于书生阅尽万卷书写过万卷书,特别是此时存心示好的黄大人,官居朝廷次二品,与太子感情深厚,只要稍微在功绩薄上来一道点睛之笔,便有可能迈入那道门槛扶正进入中书省掌诏敕,成为陛下真正的近臣,是所有官职中绝对的香饽饽。这样的境地,任谁摆放到这样的临门一脚前都想加把劲滚进去,赵虺自然就不难猜出他的意图,镇南王李昭与陛下手足之情浓过于血水,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亲近的兄弟,只要李昭稍微美言几句,本就敬忠职守的黄常青不就跃过那道坎了?

不等家臣说话,李昭摁住本想出言反驳的赵虺,看向距离不远的黄常青,微微一笑道:“无妨,赵将军说的是,本王其实也有些饿了”。

黄常青弓起背,像极评弹中狡猾世故的老头,嘿嘿笑道:“依旧随王爷的意思”。

李昭点点头,瞥一眼赵虺,淡淡道:“开始吧”。

酒酣畅,尽淋漓。

今rì的院内除去一半文官外,还有一半是武将,军人之间自然是豪迈的,所以看似很大的罐子酒很快就见了低,因为人员分配比较平均,即使文官装腔作势的喝不进多少,但是每一桌都会有一半的武将,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军士,不会去顾忌一些小节会破坏名声,何况今rì是赵儒将升迁之喜,就更不会担心深宫中陛下会对此事有意见,甚至有个别镇南王曾经的属下因为伤心当初被调离宁波以及打心眼里替如今的赵虺高兴,喝的酩酊大醉,尽开起它人的玩笑来,将军们都是武夫是无所谓,只是平rì里最注重名节的门下中书三省六院的文官,可就架不住自己有个比自个小二十多岁的小妾被抖露出来,当场羞愤的浑身颤抖,指着那人大骂匹夫匹夫!

一场酒宴气氛和谐,平rì里不对眼的对头也都暂时冰释前嫌举杯敬酒,算是给足了赵虺面子。

镇南王李昭从头到尾都稳坐中军,用青瓷碗口一口接一口的抿着酒,平rì里不喝酒的王爷到了酒散场时也不禁微红起脸来,只是因为他是镇南王,所以即使是脑袋空无一物的武将也不敢拿他寻开心,在拜别赵虺之后很默契的来到他的酒桌前玩下腰作一辑,得到李昭的点头后才敢离去。

午夜,赵宅清凉。赵家家眷都躲入房中细数欣赏着陛下拨下来的赏赐,佣人们在将院子打理干净后都睡了,只剩李昭与赵虺两人依旧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一幅主仆和谐的画面在这寒冬的夜里画上一笔暖sè。

只是曾经生死与共的两兄弟间,气氛有些诡谲。

赵虺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方才宾客满桌时的喜气洋洋,眉宇间布满了忧愁。

“赵章”李昭放下酒杯,微微一愣,改口笑道:“赵虺”。

“大哥”赵虺挠挠头,尴尬道:“你还是管我叫赵章吧,别人无所谓,从你嘴里把我的名字叫变了,觉得心里古怪”。

李昭抿口酒,眯起好看的桃花眸子,透露出威严的低斥道:“放肆,陛下赐给你地名字,岂能他人随意篡改?”。

赵虺张大着嘴巴愣愣的看着他,最后叹息一声,似乎想发泄什么,粗鲁的抱起桌台上的罐子酒,拍掉尘封在上面的封泥,仰起头肆意饱灌起来,那些散发出浓郁香味的清流顺着他的下巴流落到领口,一眨眼间湿了一片。

李诏看着他,苦笑道:“行兵布阵你的确厉害,可是为官之道,你的确该好好学学”。

赵虺抹一把嘴角酒渍,愤慨道:“大哥,我是军人,不懂啥狗屁的蝇营狗苟,只知道跟着你畅快,喜欢和你一起打仗,喜欢和你一起shè猎,喜欢为你鞍前马后,如果要把这些东西从我的人生中夺去,我宁可不要那神策将军的虚名。做一杯子你的手下,是我的福气,你让我留在京都和黄常青那样的老人jīng在朝堂上打交道,还不如一刀将我抹了干净”。

李昭一愣,随即大拍桌案,怒道:“想被杀头不成?”。

赵虺被他的怒吼吼的怔住,他呆滞的的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渐渐的变成了大笑,这种鬼哭狼嚎的笑声持续了许久,最后变成了低声的呜咽,两行清澈的眼泪流在被风沙吹刮起翘皮的脸颊。

李诏只手搁置桌案,紧紧的闭上眼,胸口泛起剧烈的痛感,犹如万箭穿心。

手足别离,下次再见,需待何rì?即使他是名震大秦地镇南王,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军人的事实,军人之间的感情,根本不是它人能够想象出来的珍贵东西,这种珍贵,人生能得一回,便足矣。

赵虺哭累了,哭傻了,哭到最后瘫软在地上抱着酒罐呆呆的喝着,嘴里还在含糊不清的哭着。

李昭坐在桌子前,深锁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连续不断的喝着酒。

天,不在那么黑了。

夜过凌晨三时,再过一个时辰,便是鸡叫。

李昭强忍着即将分道扬镳的痛苦,颤瑟地站起身,并不壮硕的身影微微摇晃一下,但一眨眼间有恢复到硬朗笔直的模样。

他理一理衣摆,昂手朝院外走去,一言不发。

“大哥”

坛破,铁石敲击。

李昭停下脚步,闭上眼微仰起头,尽量不让眼眶里的液体流出来,只是这些液体数量太过庞大,尽管他竭尽所能,也想挡都挡不住,泪水就这样破眶而出,落在了他的脸颊,滑落进他的衣领,竟是那么的冷。

赵虺膝盖铁制的护膝被刚刚的猛然一跪碰撞的凹了进去,旁边是满满一地被他摔裂的酒罐。

看着前面只留下背影便准备离去的清瘦背影,昨rì的军神今rì泪落满面,他颤声道:“大哥,在我眼里,你就是天,只要你说个不字,我赵虺愿今夜领三万赵家黑骑荡平京城,如若起义失败,我自甘走向断头台”。

李昭英俊的脸无血sè一样的苍白,只是轻轻瞥他一眼。

赵虺咬牙道:“世人都被陛下的蒙蔽了,可是大哥,你并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也不是圣人。你为大秦立下不世之功,又无争冕之意,他为何要架空于你,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善有善报?那我们兄弟几个还不如找处大山归隐起来,也比活着的时候分别的好”。

李昭闻言架空二字,眼眸中浮现出极为jīng彩的五光十sè,只是在思虑半响后,他叹息一声,偏过头看着他,哀伤道:“赵虺,有时候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着想,我不镇守宁波,不rì便有它国攻之,而朝中除了我,没有能够让那些心怀恶念野心勃勃的魑魅魍魉安分守己的人,你要知道,倘若燕韩攻入大秦,受难的可是我大秦地百姓,为了百姓,你我兄弟即使暂时别离又如何?”。

赵虺正要反驳,被李昭打断,他不容置疑道:“便走了,兄弟保重”。

赵虺泪眼朦胧怔怔的看着他消失的身影,许久后缓过神来,眼前早以人去楼空,只剩余干净的石砖院,他伤感的轻轻扣首。

扣三首,首首落地。

李昭出院门上轿,一路颠簸,直至镇南王京都府邸,他原本昏昏yù睡的双眼陡然睁开,目光刹那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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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事千变万化后变幻莫测,依稀那一年是大秦建国四十七年。

四十七年的中旬,李昭门下除赵虺外的七名家将被陛下招回京城一一册封,拜官进爵,封地各自为候,却分别散落在天南地北。

四十七年的下旬,镇南王所镇守的宁波城在一个安静的夜里被悄悄打开城门,无数异国甲士无声无息遁入城中。

四十七年末尾的寒冬腊月,赵虺等人愤然举兵起义,赵家三万黑骑黑云压城城yù摧,围堵京城,就要势如破竹擒下皇城,却怎耐城墙中的万千大弩,当夜攻城不破,被万道箭弩尽数诛之,只留远处正准备用酒弹掷城的一营。

火苗窜窜的烧着,冒着青烟,刺鼻,呛眼。

满地的尸体,汇聚成河流的鲜血,一片悲壮。

临死前,赵虺站在尸海的zhōngyāng,看着那两扇坚硬的城门,手里握着一秆秀有昭字的黄旗!

等到城门上有一群锦衣玉服的人们出现,在城墙箭手那支利箭到达他胸口之前。

赵虺大声嘶吼,“镇南王李昭,永垂不朽”。

夜,很凉。

脸上,也很凉。

赵长歌睁开双眼,望着布满星星的天辰,感受着脸颊上被夜风吹凉的泪水。

他扭过头,看到一个红着眼睛的女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沙哑道:“姐,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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