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鸾碧.
子规率领宫俾们在善瓷宫进进出出好几趟了。她有条不紊地把司马鸾碧从家中捎来的土产合理地分成并不平等的几份,然后命宫婢们端着、捧着挨个给宫中的娘娘们送去。这些事原本该有司马鸾碧亲自打点,但一向倦怠宫中人际交往的她在向皇后问过安后,回来便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是照旧在午睡之后,品着新进贡的白毫银针吃起了干果。
好在她位份高,除了皇后其他宫中也的确用不着她亲自去送礼、走动。坐在竹椅上,司马鸾碧稍显困倦地眨了眨眼,随即呷了口曜变盏里的茶。也不知怎么了,这次司膳房送来的杏仁有些苦涩。望着这些‘鸡肋’司马鸾碧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选择了放弃,转而品尝起另一只瓷碟里的榛子来。
挑了一颗外壳油亮、形状圆润而饱满的,司马鸾碧剥开,将果仁扔进嘴里细嚼慢咽。嗯,相当不错……口感极佳!就是不知道碟里的其他榛子是不是也都这么果仁饱满、余香延绵。
“嘻嘻嘻……”
身边突然传来的笑声,吓了闭着眼睛回味的司马鸾碧一跳。司马鸾碧睁眼察看时,见一穿绿白相兼半臂襦裙的小宫女正笑盈盈地望着她。此女容颜姣好、身姿窈窕、仪态落落大方,要不是凭着那身衣服,司马鸾碧如何都不敢相信她竟只是个粗使宫女。
司马鸾碧轻轻拍打了一下手,转头对宫女和蔼地问道:“可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也不拘泥,口齿清晰地回道:“德妃娘娘,我是才调到善瓷宫的粗使宫女,名叫雪鹑。”
我?她竟还用这个字来作自称而不用‘奴婢’?这使得司马鸾碧对这个宫女的好感顿时又提高了不少。故此,她温和地笑着继续问:“哪个鹑字?今年多大了?”
小宫女有些为难地愣了愣,不过她又很快地恢复过来,不骄不躁地笑着说:“我没学过字,所以不知道是哪个。娘娘认为是哪个便是哪个吧!我今年整十四岁,才入宫呢。”
司马鸾碧仔细端详着她,缓缓说道:“天下之淳……我看这个‘淳’字最好。雪淳,有空我教你写一下你的名字,你应该认识自己的名字。”
“好!谢谢娘娘。”她行了个敛衽,快速说道。
“不过……雪淳,你要记得我不喜欢在这时有人打扰。”司马鸾碧微翘着嘴角,暗示性地瞄了一眼案几上的干果与清茶。大概是因为金福、玉福都随着子规给个宫送赏赐去了,所以才会轮到这个不熟悉自己秉性的小丫头来伺候吧。
“噢,原来这样。茶的确是要一个人品的……那么奴婢告退。”雪淳喃喃自语着,随后莞尔一笑。
司马鸾碧不动神色地提示了一句。“什么?”
“奴婢告退。”
“什么?”司马鸾碧目视雪淳微蹙了一下眉宇。
“我退下了?”
“以后就这么跟我说话。”司马鸾碧说完,便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吃榛子了。
那雪淳望着司马鸾碧有些好奇、有些诧异、又有些激动,少怔了一会儿便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茶是要一个人品的……这小丫头说得还挺对……
司马鸾碧曲臂支颐,徐徐阖上眼睑。微风中夹杂着茶香,闻来愈发催人醉。然而司马鸾碧却觉得更清醒了,她嘴角微妙地向上勾着;笑不露齿。
在这一刻她想起了沈廷……
沈廷对她的态度总是暧昧、警惕、敬佩而怀疑的。不同于对深爱的褚千媛,不同于对宠爱的顾翡雀,不同于对宫里其他女子的怜爱、温存,甚至不同于对待女子。跟其他嫔妃对弈、斗茶,沈廷往往会有所让步故意输掉,而后一笑了之。但是跟司马鸾碧对弈、斗茶,他却定会绞尽脑汁分出高下;若是赢了,便洋洋自得,若是输了,便窝火懊恼。
跟司马鸾碧交谈,他也从不问‘昨夜睡得可好?’或是‘近来身体如何?’这样的话。从街头巷议到庙堂朝政,从阳春白雪的词话歌赋到通俗淳朴的民歌谚语,沈廷都与她促膝交谈过。司马鸾碧或对答如流、或争辩、或赞同,与沈廷一起沉浸其中。但是,当沈廷有意无意地提到朝政时,她会立刻沉默寡言起来,左不过说些‘臣妾不知’或者‘皇上圣明’之类毫无意义的推诿之词。
其实对于朝堂之事,司马鸾碧是极喜闻乐见的。对于朝政与权力,她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迷恋,它们对她的吸引无异于花朵相对于蛱蝶。要不是深谙沈廷的脾性,通晓自保之道,司马鸾碧真想对他的江山指点一番。因此,每每论及朝政她只能推月兑、逃避,害怕自己会一时兴起而越俎代庖。想来,沈廷对她的这番表现也相当满意,因为司马鸾碧越是不知他越是心安愉悦。
但她司马鸾碧终究还是不甘平淡,主动崭露头角了。万荣仝这个权臣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不应该选择沈廷在位时称霸专权,如果他真的懂得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懂得如何才能把一个人看透彻的话;懂得利欲、权力、自作聪明是毫无痕迹、后患无穷的障眼法的话,知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天道轮回的话,他或许就会有所收敛,明白威胁沈廷的皇权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可惜,他始终不知自省,反而深陷其中。
帮着沈廷除掉一个老奸巨猾、独断专权的老臣,这对司马鸾碧而言实在是一件怦然心动的事。看出沈廷已万事俱备,要动手除掉万荣仝,她决定帮着出一把力!所以,她那夜向沈廷提出了‘回家省亲’的请求。在冗长的对望之中,她与沈廷了解了彼此的意图。
得到沈廷的默许后,回到家的司马鸾碧就开始忙活了。除去依附在母亲膝下推心置月复、倾诉衷肠,除去跟那三个愣头愣脑的弟弟客气地玩笑,除去接受宗族里其他亲戚枯燥的拜见外,司马鸾碧大部分的时间都和父亲在一起商讨国事。父女二人也没有过多的嘘寒问暖,既然前朝后宫皆太平那彼此固然无事。司马鸾碧提示着父亲该联络哪些大臣,哪些大臣会为除万荣仝拼尽全力,而哪些不过是混子;投机取巧。届时又该如何上奏疏,北衙的军队会如何调动,一旦不成又该如何……司马鸾碧心里暗自窃喜,因为这是沈廷要她代为传达的意思,而他的策略与她所想的不谋而合。
沈廷想要一搏,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成了,他便能真真正正的执掌天下,夺回大权,若是败了,便是成王败寇或者同归于尽。所以他这次行动无比谨慎,甚至为了不走漏风声,而让司马鸾碧以省亲的方式代为传达圣意;这种扶植外戚的做法,以前是他最忌惮的。
父亲也试着提点司马鸾碧,唯恐她引火烧身。
“我儿,圣意虽然难却,你却还是要明白后宫前朝终不可相提并论。”在落月池边垂钓的父亲望着那一动不动的鱼漂意味深长地说道。
斜倚凭栏同样手持钓竿的司马鸾碧轻叹一声,随后说道:“父亲之言儿一直谨记在心,从未忘怀。儿有自知之明,绝不敢僭越。此番的确是圣意难却。”司马鸾碧说着抬眼环顾了一圈司马府邸里巧夺天工、雕梁画栋的各色景观,声音不禁认真而低沉起来。
“儿只愿若他日有灾不祸及爹娘宗族。自入宫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无论何时儿都会全力以赴保全爹娘族人。”司马鸾碧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时自己不是在与父亲说话,而是在对自己郑重地起誓。
她还记得那时父亲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半响才低声地说了句:“别忘了,你是我儿。好了,为父知道你心中有数,不说这些话了。”但是,父亲的思绪似乎还沉浸在谈话里。因为鱼儿咬钩了那么久他都没有察觉,只是手执钓竿痴望着池面,直到司马鸾碧看不下去提醒了他一下。他这才慌乱地颤抖着手,扯起了钓线。
如今思来那‘置之度外’还真是句没心没肺、稚气十足的话。司马鸾碧想到此处便觉得心酸难受。这一心酸难受反倒勾起了更多的省亲回忆……
想起了弟弟们站在府外送行,表情严肃垂手而立,却又总抬袖抹泪的情景……司马鸾碧原以为入宫后,他们已与她生疏了。然而她渐渐发现,虽然有规矩、礼法拘束着,但他们还是尽最大努力让她感受到了一成不变的手足之情。
想起了一手带大她的女乃妈在向她行过令人压抑的大礼后,难以抑制地轻抚她鬓边的乌发,口中喃喃‘又长了,又长了,更可人了……’
想起了母亲的怀抱,那根根近在咫尺的白发,但是母亲还未到‘可怜白发生’的年纪啊!唉,当真是‘为谁辛苦为谁甜’!
司马鸾碧脸上的笑容渐渐逝去,一滴泪从她脸上哀伤地顺势而下。泪水继续滑落令司马鸾碧不敢睁眼……
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徐徐地贴着司马鸾碧的脸颊移动,抹除了她正欲下落的泪水。只凭感觉司马鸾碧也知道那是沈廷的拇指,因为长期执笔批阅奏折,他的拇指指肚有些粗糙厚实。
“让皇上见笑了。”司马鸾碧自嘲地轻笑了一下,慢慢睁开双眼。
身着青色常服的沈廷正站在她面前,俯视她的眼神里还含着些许的关切。
“相见时难别亦难。朕知道。”沈廷在靠近竹椅旁的亭廊石板上坐了下来。
司马鸾碧四下里打量了眼,不禁问道:“今天十六,皇上不是去皇后那里吗?既来了也不教小桂子通禀声……他们都站在宫外候着?”
“嗯……”沈廷微低着头,半响才又说道:“朕来坐会儿。”随手抓过几颗榛子,沈廷认真地剥起壳。
司马鸾碧想着沈廷吃了干果必会口渴,不如先去给他泡杯茶候着。她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迈步胳膊便被沈廷牢牢地抓住了。
回过头,司马鸾碧凝望着沈廷。
“别走,陪朕坐会儿。”紧抓着司马鸾碧的手臂,那一瞬间沈廷的眼里竟有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祈求。
这眼神无意中深深地触动了司马鸾碧。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委屈、柔弱、蛮横、执拗可以发泄给沈廷,但是身在皇位的沈廷却永远无处安放这些,他能选择的只有克制与承受。司马鸾碧转回身,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沈廷的手并附在其上紧紧相握,耐心而柔和地说了句,“臣妾去给您泡杯茶。”
“不用。”沈廷回望着她,眼神里的威严、肃穆第一次如初春的寒冰逐渐消融,只留下一片澄明。
司马鸾碧不再言语,她将竹椅向前一拽重新坐下来。沈廷的手这才缓缓松开,收了回去。沈廷看了眼近在身边的司马鸾碧,有些安心地呼出了口气便接着低下头剥榛子壳了。他将手心里已经剥好的几颗果仁放在了司马鸾碧的茶盏边。司马鸾碧嫣然一笑,拾起一颗恋恋不舍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起来。她托着腮,安然地端详起沈廷。他今天只用了顶金缕的小冠束发,这反而使明明白白的侧脸别具韵味。他眼睛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小小榛子,手指费劲儿而笨拙地剥着坚硬的榛子壳;小心翼翼中有种特别的安逸、宁静。
沈廷,我不惜被你忌惮、猜疑也要帮你除掉万荣仝,不仅仅是因为我喜好权力博弈,更因为你实维我仪……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