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让我来南洋,究竟用意何在?国内衮衮诸公各怀心思,就连这等国事也拿来开玩笑,这是置刘大人、曾大人与何地?这不是让外人耻笑么?”聂缉椝愤愤地在房内不断来回走动。
林瑞正端坐在一边。看着眼前的这位钦差,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
聂缉椝要住在吴家,吴益亭自然是高兴至极,连忙将自己的书房同卧室腾出,又是派人专门清扫一番,又是重新布置陈设。
也亏得吴家家大业大,不多时,紫檀的书桌,酸枝木的藏书架,还有花梨木的大床很快便安放妥当,其它一应物品自不必说。
等到聂缉椝结束完洋人的宴请返回吴家时,整个书房连同卧室已经是焕然一新,不得不说吴家还是很会侍奉人的。
可是让吴益亭不安的是,自钦差大人回来之后,便一直不太高兴,吴敬荣指派来听候差遣的两个兵弁被借故骂的狗血喷头,两个兵弁又把气撒到吴家仆人的身上,实在让吴益亭有些模不着头脑,只得让自己儿子吴标请来林瑞作为救兵。
等到林瑞过来,那两个兵弁倒也知趣,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好惹,便立即入通传,聂缉椝一听是林瑞到来,脸sè当即是好了很多,赶忙叫林瑞入内。
当林瑞坐下后,这时候聂缉椝才想起自家夫人说的那番话,“结交当地华人”,于是心情也便松弛了下来,但又忍不住对着林瑞又是一顿牢sāo,但此时说话的语气已是比对着兵弁发怒时缓和了许多,这让候在外面的吴益亭也是很松了一口气。
两个广甲号的水兵也放下心来,直冲吴益亭竖大拇指,意思就是还是你厉害,终于找对了人。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可能是聂缉椝走累了,满腔的郁愤也暂时发泄完了,他月兑掉林瑞暗称为僵尸服的云燕补服,扒掉厚底的朝靴,身着白sè短衫,光着脚板,冲着林瑞自嘲道:“世侄,别见怪,这地方实在也太热了。”说完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水,看也不看,一仰脖子便咕咚咕咚饮了下去。
林瑞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大自己十多岁的官员,心中不禁一阵好笑,又是一阵感动,好笑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这个老大帝国四品官员居然会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这种近乎失礼的行为。
要知道,聂缉椝可是相当于后世市厅一级的领导,在会客时可是朝服、顶戴、朝珠等全副披挂,正襟危坐,哪里会看到如此场景。
感动的便是聂缉椝看来是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身世,已然当做是自己人,才会有如此不顾礼仪的作态。
此外,从聂缉椝的话语中,林瑞隐隐发觉,这位钦差大人似乎真的想帮南洋华人,似乎真的想在西方强国口中为华人争夺一份利益。于是便试探xìng问道:“世叔,您说朝廷派您过来,有什么谈判的底线没有?”
见聂缉椝有些茫然,林瑞又解释道:“就是说有没有规定您一定要帮这里的华人争取到什么样的权益?”
聂缉椝长叹一声,说道:“世侄,你也知道了朝中柄政的那几位纯粹是在后面掣肘,要是还敢在明面上规定这规定那,那可就真的是无耻之极了。”
林瑞心下一片黯然,果然这晚清时局是一rì比一rì败坏,就连这等外交大事也成为各派相互倾轧的工具。
正想着,又听聂缉椝道:“李中堂让我湘系派人出使南洋,看来确实别有居心,如果我此时不能在谈判中取得进展,必定会被人在背后指责为无能之辈,更有甚者会被参上一本,而刘、曾二位大人也会落个荐人不察的罪名;反之,只因朝中诸公已经擅自许诺,如果我在谈判桌上与英人据理力争,必会惹怒英人,到时也会被按上一个擅开边衅的罪名,世侄,你自幼海外长大,可否以局外视角助我这局中之人解困否?“
林瑞心中已然有了想法,但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世侄明rì还有一件要事需要去做,所以请给三rì时间,需多方合计,方能定下计划,然后在请世叔定夺,如何?”
聂缉椝心中顿时开朗,连声道:“好…好,今天刚至宿务,确实不应cāo之过急,就等三rì吧,不过世侄明rì要做什么,是否需要老夫帮忙呢?”
林瑞淡然笑笑:“那便劳烦世叔帮忙号令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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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慢慢褪去,清晨的宿务便渐渐从沉睡中醒来,街上的行人开始陆续出现,市中心的广场上更是有不少三三两两的人经过。
一匹老马拖着破旧的平板车吱吱呀呀地自西向东出现在广场的青石板的路面上,周围的人都突然慢下脚步惊讶地看着,目光的焦点自然不会是这个很不起眼的老旧马车,也不是看马车上装载着什么,而是因为后面跟着一队持枪的华人士兵,更有走在最前面的穿戴整齐的清朝官员。
有眼尖的便立即认了出来,这位官员正是昨天刚刚抵达宿务的朝廷钦差,全权宿务会议特使聂缉椝。
见到钦差突然出现在广场上,华人自然是跪在地上迎接,而那些土著也是轻轻退后了几步然后便弯下腰去以示敬意,虽然吕宋的土著对华人从心底有些轻蔑,但对于华人背后的那个称霸东亚数千年之久的庞大帝国,还多少心存敬畏,不敢有什么过激之举。
林瑞正行走在聂缉椝身侧,只落了半步,待见到马车到了广场中心,便下令:“停止前进,全体戒备。”
所有的民兵便立即分散开来,将广场上的人们赶到四周,让中间空出好大的一块白地。
有些土著见到华人上前驱赶,还有些习惯xìng的反抗,但闪着寒光的刺刀和落在身上的枪托很快便让他们重新变得驯服起来,乖乖地远离了马车,站到圈外不住地向内张望着。
在稍等片刻之后,林瑞见到周围人群已是越聚越多,还有数个高高的白人也挤到了人群里,心下知道时间已经是差不多了,于是便对身边的张振勋、廖国雄二人下令道:“立杆!!”
二人听到命令,便立即从车上拖下粗长的木杆,并将木杆垂直地立好,周开湖拿出一根短棒插入木杆下端的锲口,并上前抱定稳住。
张振勋、廖国雄便各自拿出大锤,极有默契地同时一下下砸在短棒上,木杆削尖的下端便随着重击慢慢沉入土中,大约入土半米左右,二人便停了手,林瑞见诸事齐备,便大声向聂缉椝请示道:“请大人下令!”
聂缉椝便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将贼人的尸体吊上去,任凭风吹rì晒,鸟兽啃食,不得敛尸下葬,以示惩戒,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林瑞已是同周开湖等人一起将马可尼的尸体用粗绳捆了几圈,特别是在脖颈和头发上更是多打了几个节,防止月兑落。
廖国雄爬上杆头,将绳索绕过滑轮一拽,马可尼已经有些发臭的躯体便慢慢吊了上去,待升到最高处,周开湖便接过绳子在木杆的下端拉直,打了个死结。
周围围观的人群里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惊叹,华人脸上自然是一副解气的模样。
彼此议论间,有些人甚至觉得如此暴尸示众已是轻了,应该五马分尸,再剁碎了喂猪狗才好。
而土著们见到这种场景已是面如土sè,胆小者已经是留出人群,不敢在广场停留,昨天华人民兵贴出的驱逐告示他们大都已经看到,但均不以为意,但此时此刻,土著人的心中已是明白,华人是来真格的了,如果再不遵从命令,下一个被挂在木杆上的就会是自己,于是越来越多的土著离开,飞奔回家,准备迁移。
“贼人马可尼,吕宋土著,先前偷袭我唐山轮,后又袭击西人,残害各国妇孺十多口,昨rì又潜回宿务,yù再次袭击炸毁我商船,被罗船长识破,并在逃离船只时被林瑞格杀,可惜罗船长在搏斗中深受重创,伤重不治,以身殉国”聂缉椝继续慷慨激昂地宣布着马可尼的罪行。
就在聂缉椝结束讲话,林瑞准备集合民兵离开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白人突然冲进场内,维持秩序的华人民兵甚至都来不及阻拦。
林瑞认出了他,便摆了摆手,示意手下的民兵不要阻拦,然后便亲自走上前去,问道:“弗雷德里克先生,您有什么事情么?”
这时威尔曼也挤出人群,来到林瑞旁边,帮忙解释道:“我们是一起准备来拜访贵国特使的,刚刚弗雷德里克先生见到了挂在木杆上的的尸体,他认出了就是这个土著人杀害了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小女儿,所以他想过来表达一下他诚挚的谢意。”
这时弗雷德里克也神情庄重地走近林瑞,过来,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对林瑞说道:“林,非常感谢你帮我杀死了那个罪犯,我非常理解你失去亲人的痛苦,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会尽力帮助你。”
说完,德国人便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林瑞,根本不顾及林瑞因为他浓重的体味而扭曲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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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广场诸事已毕,林瑞在征求聂缉椝的同意之后,便领着威尔曼与弗雷德里克一起返回吴家。
为保证谈话的隐秘xìng,几人直接进了书房,林瑞吩咐门口的两个兵弁,没有要紧事,谁都不能进来。
女仆奉上茶水之后便很是识趣地退出书房,林瑞见屋内已无外人,便微笑着对威尔曼说:“这么早来找我,不会有什么比昨天晚上更坏的消息吧?”
威尔曼知道对方在指什么,便苦笑了一下,说道:“应该不会有更坏的了,现在似乎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还能再争取到什么,昨天晚上哈维先生很是愤怒地前来我的住所,他非常不解,为什么你们清国的zhōngyāng官员会做出损害自己海外侨民利益的事情,在如此荒唐的zhèngfǔ继续执政的情况下,他甚至觉得美国如此看重菲律宾华人在未来的作用是个错误,换句话说,今后在宿务、整个菲律宾以至整个东南亚,在涉及到华人利益时,他将建议美国保持中立,而我的上司邓特先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这番话无疑是美国即将抛弃华人的信号。
林瑞就像在冬天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先前经历千辛万苦,在西班牙、美国等各国之间勉力周旋,率领华人青年们在枪林弹雨中奋力前行,如今,洛叔连同其余九位青年的尸骨未寒,那么大的代价,那么多人的努力,竟然即将化为泡影。
宿务以至整个南洋的华人仍将会回到以前的、任由西方人剥夺,任由南洋土著欺压的时代。
而这一切都是源自于那个腐朽的帝国、那些昏庸自闭的官僚、那个只知满汉之别的荒唐的统治阶层。
这让林瑞如何才能心甘,不,林瑞的内心在狂喊,命运既然已经发生了改变,那么我绝不能让已经缓缓变向的历史车轮重回旧轨,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林瑞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推到对方的眼前,盯着威尔曼沉声说道:“我想你以及你的上司能否再给我或者说给所有南洋的华人一次机会,一次重新证明我们价值的机会,这张纸上是一份表格,本来我想着在将那个该死的土著示众之后再去找你,因为上面的所有的空格需要你来填满,我需要正确的数字,三天够不够?”
威尔曼刚开始对林瑞的动作有些疑惑,但他的目光在接触到那张纸,准确地说是那份草草绘成的表格时,突然瞳孔剧烈地收缩,动作也变得有些颤抖,用微微兴奋的语调回答道:“三天够了,不,我只需要两天。”
聂缉椝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张纸,尽管看不懂上面的横竖线条以及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但从林瑞坚定的语气和威尔曼略显激动的表情中,聂缉椝知道,事情应该会有转机,也许眼前的这个湘军子弟真的能够真的改变局面,将自己拉出陷阱,拉出这个李合肥布下的陷阱,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来。
见威尔曼还在认真地看着那份表格,林瑞微笑着把视线转向大胡子德国人,微笑着说道:“弗雷德里克先生,您是否认识贵国银行界的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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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两个外国人后,林瑞匆匆向聂缉椝告辞,随后便马不停蹄地找到了吴辉,有些粗鲁地半拖拽着这个吴家的接班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吴辉有些不解地问道:“一大早你就去了广场立威,又请了两个洋人回来商讨半天,下午你还要去训练那帮小子,现在还不去休息一下?是应该让你嫂子说个媳妇了。”
林瑞可顾不了那么多,只是拉着吴辉坐下,俯视着他,说道:“我需要钱,需要人手,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们吴家在南洋各地所有信得过的朋友的名单,还有,最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以及所有宿务的华商目前还能够拿出多少现银?”
“你想干什么?想起兵作乱?你疯了么,这可是南洋,洋人的兵舰不是那么好惹的。”吴辉有些惊慌地说道。
“不,你弄错了,我只是想遵循西方绅士们制定的规则,再努力一次。既然我们无力改变规则,那么就要去学会如何利用规则。”林瑞微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