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林群是吧?”
“是的,小的正是。”
“在这里签字画押。”
在云府的一间大院里,李狗娃看着这张签名处写着“林群”二字的下人契约,没有太多言语。李狗娃这个名字终会被他抛弃,就像此刻的他抛弃掉过往的屈辱与卑微一样,并没有太多眷恋,相反有太多太多的庆幸。
他抬起头看了那个管人事的中年管家一眼,默不作声地把右拇指按在眼前的红sè印泥之中,稍稍用力,那整个右拇指便被红sè抹匀,林群微抬起手,把右拇指重重地按在了那张契约之上。
之后他的手离开那张契约,印泥的粘度微微带起那张薄纸,但这股粘xìng没能坚持住一个呼吸,白纸在重力的作用下离开手掌,稳稳地落在桌上,被那个中年管家抹向一旁。
白纸黑字,十年长工契约。
“林群小子,从此之后你就是云府的人了,别说我没提醒你,以后要长点心眼才是,云府高门大院,不像外面那么自在,你好自为之。”中年管家一边示意旁边的小厮递给林群两套云府的制服,一边叮嘱道。
“是是,多谢管事教诲。”林群恭敬回道。
“嗯,下去吧。”管事满意地点点头,便示意林群退下。
之后排在林群后面的少年上前一步,也开始签字画押,做着林群刚才做过的事情。
林群不去看他,抬起头,望着这云府内的天空,显得踌躇满志。这片天空,和外面的天空一样,蓝天白翳,没有什么分别。
……
……
自那rì后,天地间少了一个叫逍遥子的老道,青云山脚多了一座没人看管的新坟。朱雀桥也少了一个叫李狗娃的乞丐,青州云府里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管柴草的小厮。
那个才刚刚改命、改名不久的少年林群,从土地庙里找出一把锄头,用两手水泡的代价为老道刨了一个坑,又用他以前为水儿姑娘攒的十几两银子给老道买了一副棺材,再找了个只会粗糙刻石把式的打石匠刻了石碑,总算把老道“风光大葬”。
随后他便到了云府招收仆役的地方,用他最后一点银子打点,谢天谢地地进了云府,成了这么一个管柴草的小厮。
之所以成了管柴草的小厮,那是因为给的银子太少了,门房、或者负责府中采买、再不济端茶送水的差事,都需要大把的关系和银子,别看只是一个下人,但打狗也要看主人,平常人家见了云府的,多半只会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
但管柴草的,是府中最没油水的,天天只能和云家后山的冒风林打交道,每天只能砍柴劈柴,遇上府中大办筵席的时候,更是最不得空的,从早到晚能把人累个半死。
而且,冒风林里有不少野兽,要是哪天一个不走运,就会被那些畜牲吃了去,连个全尸都捞不着。
但林群却是最适合这份差事的,云家的演武场在冒风林里,平常下人在府里忙东忙西,哪有机会接近冒风林,而砍柴却不同,天天都不在府里,都得窝在山上和树木打交道,天黑了才一捆一捆地往回背,而住的,是他那栋在冒风林边独门独户的破草房,清苦,却也没人打扰。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这样的rì子,过了有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林群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规规矩矩,十足一个傻头傻脑的砍柴小伙,每天都成捆成捆地把往回背柴草,之后劈柴装柴,送到云府的柴房里。
林群并不是一个冒失的人,几年的市井流浪让他养成了一个少年不该有的谨慎小心。
他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熟悉冒风林的地形和演武场的大致方位,还有一个和自身有关,那便是老道在他脑海中种下的《玄龟闭气诀》,他需要掌握了第一层,有了保命的手段才能行事。
这门功法因为是老道用神通种下的,所以修炼起来进度飞快,但林群也足足用了半个多月,才把这《玄龟闭气诀》练到了第一层。
如此,万事俱备,唯待东风,扶摇而上。
……
……
林群经过这几rì熟悉,已经大致掌握了演武场的方位,它在冒风林的西面,那儿刚好有一条从青云山一路流下来的小溪,只要趟过那条小溪,躲在溪边,就能观看演武场内云家子弟炼体打拳的情景,偷得一招半式。
这一rì,他穿着云府发的一身灰sè短褐长裤,揣着一把磨得锋利的砍柴刀,从他自家的小屋出发,朝西面的演武场走去,他为此已经准备了足够的柴草,也选择了一个好时间——这个时候,正是云家新人弟子进入演武场的时间,云家豢养的几个炼体高手会手把手教那些比林群小三四岁的孩子练武,这种教导最适合林群,所以他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这一路林群走得异常谨慎,因为要经过几处险崖,其中有比较接近冒风林深处的地方,这儿林群曾亲眼目睹过一只斑斓大虎啃食一具动物尸体的情形,由不得他不小心。
他把柴刀拿出来,边走边劈下一些木柴,既当做是开道,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己被发现的时候找个“砍柴时误入演武场”的借口。他这一路边行边砍,捆了足足有半捆的时候,小溪已经近在眼前了。
林群望着不远处一幢面积宽阔的建筑,抹了把汗,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中的砍刀收进怀里,然后紧了紧背后的那半捆柴,趟过了小溪,悄悄地接近了演武场的边缘。
这演武场并不是密闭的,周围只是简单地围了一层篱墙,林群躲在一棵高大的古树后边,将《玄龟闭气诀》运转几遍,这天地间,仿佛就不见了他这个人一样,一只鸟儿跳下枝头,搭在他的肩上,只把他当成一棵小树。
林群满意地笑了笑,把注意力放到了演武场上。
炼体师傅正训斥着那些学生。
“这炼体,最重基础,唯有脚踏实地,辛辛苦苦,一步一步努力修炼,才能踏上长生之路,力拔山河、九牛二虎、十龙十象之力,也许就在你们之中。我云家,从来都是炼体人才辈出的家族,盖因有我云家有一套不传之术《龙象般若功》,修得极致,便像我刚才所说,有十龙十象之力,可气吞山河……关键——我云府的《龙象波若功》,是可以直达飞仙境界的无上法门,是天下少有的修仙秘籍。”
炼体师傅在场上自顾自地说得慷慨激昂,在他对面的那十几个衣着华丽的小孩却显得兴趣索然,一个个交头接耳,有说有笑。
炼体师傅寒着脸,忽然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
“嚓——”
只听他发出一声震天巨响,又带起一股罡风,把那些小少爷小小姐吹得难以站稳。他的嘴张得巨大,有如狂狮怒吼,又似夜晚的鬼哭狼嚎,把那些直接瘫软在地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这个世界,实力为尊,你们现在有父母护着,可等你们父母百年之后,我看你们还有什么倚仗,云大老爷治家有道,早就为你们这些想着承蒙父母荫蔽的米虫想了惩治之法,从今rì算起,还有十年时间,你们就要到边塞戍守疆土,到时,天高地远,与那凶狠的蛮族殊死相搏,我看谁去救你们?”
这些孩子就这么被唬住了,谁也不敢多言,生怕触了炼体师傅的眉头。
“炼体之路漫长而又艰辛,唯有大毅力者,才能有所成就,同时,还要有汤药大补,才能有所jīng进。就像为师我,先天中期,却用了整整七十多年,可在我之下,穷极一生,都没有踏入先天境界的,不知凡几,更有那世间蝼蚁,一辈子都没能踏入后天境界的凡夫俗子,多如星辰。所以,你们必须每时每刻都抓紧练功,不能有一刻耽误,知道吗?”
“是——”
十几个人被他刚才那一吼,早就乖得像绵羊一般,哪还有半分玩乐之心,纷纷应是。
“现在,分为两组,男的由我来教导,女的由你乌婆婆教导。记住,从今刻起,便收起你们的玩乐之心,专心修炼,否则,rì后在这冒风林内,被虎狼叼了去,也只能怪你们自己。”炼体师傅说着,领过八个男孩,朝演武场的边角走去。
林群屏住呼吸,加快运转《玄龟闭气诀》,生怕被这炼体师傅发现。
也幸亏冒风林里蛇虫鼠蚁来来去去,倒是也把林群的踪迹遮住了。
炼体师傅一刻也没有耽误,很快就教起他们炼体的技艺来。
所谓炼体,先炼骨,再炼脏,最后炼血。
炼体师傅或身拱如桥,或直如松柏,招式多变,令人眼花缭乱。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打的每一个动作,林群都能默默记在心里。
谁也想不到,一个朱雀桥边的乞丐,竟然有过目不忘的能耐。他认真地瞧着炼体师傅教导男孩们打的一招一式,领会着他说的每一个要领,沉溺其中,如痴如醉。炼体师傅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脑海里形成回音,把他带往一个神奇的世界,他的眼前,顿时开阔起来。
力挫猛虎,单掌碎石,九牛二虎,力拔山河,十龙十象,毁天灭地。
他兴奋得有些颤抖,脸sè因此而变得cháo红,不知不觉间,他已然忘了时间。
夕阳西下,倦鸟回巢。
炼体师傅看着满头大汗的几个人,摆了摆手,说道:“好心记着我今天教的动作和要领,勤加练习,才能把你们那身脆骨头炼结实了,等到了后天初期,便有一虎之力,可拉开我武朝的蟒筋乌木弓,这样才能和蛮族一战。”
“现在,都去歇息吧,找你们父母要些药材浸浴,明天才有jīng神继续修炼。”
“是——”
几个孩童一听,便大松了一口气,耷拉下脑袋,一个个累得有如刚出壳的鸡崽一般,互相搀扶着走出了演武场,在一个老翁的带领下,回了云府内宅。
林群瞧了瞧一眼天sè,远处的rì光已经微弱,还剩不到小半个。他也悄悄地回身,轻踏着脚步,涉入溪内,偷偷地回他那间独门独户的破草房。
这回去的路比来时的路更加凶险,因为天s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没了rì光的照耀,这林间的野兽都蠢蠢yù动,好在林群这几天模清了道路的状况,一路小心,倒也平安无事。
他匆匆地吃过晚饭,便回到这间破草房来,在屋前一边回想着炼体师傅打的动作,一边模仿着打出拳来。
月光洒在他屋前的空地上,也洒在他的身上。
少年一丝不苟地打着拳,时而迷惑,时而恍然大悟,那一个个动作,便是锻炼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骼的动作。少年每打一下,便觉得自己的身体传来阵阵巨疼,可过一会儿,却又是舒适至极,有如涓涓细流一般,这让林群内心欣喜异常。
这半个多月来,他也算好吃好喝,而且也天天砍柴,但身体的锻炼力度却比不上今天这一个时辰的一阵拳脚。
果然,这云家的炼体之术如老道所说,神奇异常。
于是接连几天,林群都躲在那条小溪边偷偷观看炼体师傅的教导,把那些口诀和招式熟记于心。
这期间他也看到了云府的二小姐——云锦儿。
那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身子还很稚女敕,穿着一套白衣白裤,面貌清秀,弱不禁风。但她打拳却打得虎虎生风,从炼体师傅的话语中得知,云锦儿已经是后天后期了。
林群第一次听到云锦儿这个名字是从老何的嘴里。
老何是同他一块进入云府的庄稼汉,那个时候,老何不懂规矩,犯了些错,被管刑罚的小管家逮住,小管家正准备打几十鞭子的时候,云锦儿刚好路过,也许只是闲来无事便问了个中缘由,最后云锦儿一点头,居然就让那管家免了他的几十鞭子。老何从此便对云锦儿赞不绝口,天天菩萨菩萨地说着,听得林群的耳朵都快起了茧子,每次去云府交柴草的时候,都觉得老何烦闹。
在林群看来,富人管教下人,无非就是恩威并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打个耳光给个甜枣,这样下人就得感恩戴德地跪下来给他们磕头。而且有了云水岫这例子,想来这云锦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林群看到的这几天,云锦儿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在一旁练习着,也不和其他人交谈,有时休息,就去一旁静坐,做冥想状。看来,这云锦儿和云水岫一样,都是走的道家一脉。
她有心事,这是林群的第一感觉。
但林群不明白,一个不愁吃不愁喝,就连炼体天赋都比常人高出不少的富家女子有什么可以悲伤的,难道真的是像那些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样伤chūn悲秋、无端闺怨?
这个问题在林群的脑袋里停留了没一阵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云家的事情与他何干,他现在想做的,便是在炼体之上有所成就。
老道和拂尘子约了一个五十年的赌战,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十年,这拂尘子的传人不知已经修行到了何种骇人的地步,他无敢想像,但他明白,那是一道用十年时间绝对无法跨越的沟壑。
但他别无选择。
十年后,青云之巅,百万人翘首以待之际,他必须仗剑而上,哪怕身首异处。
……
……
这一rì,林群偷看完炼体师傅的教导,便趟过小溪,换了身衣服,背了捆劈好的柴,去了云府交差事。
林群一进门,便被老何一把拉过,林群挖了挖耳朵,便说道:“可是又要说那云二小姐的好话了?”
老何老脸一红,却没像平时一样不好意思地模模自己的后脑勺,而是有些气急地说道:“真真是岂有此理!”
“怎么,云二小姐罚了你还是怎么的?”林群边背着柴草,边朝柴房走去。
“不不,云二小姐怎么会罚下人呢!”老何摆摆手,说道:“是我听了一些传言,这……这对云二小姐来说,真……真是太不公平了!”
“哦,怎么了,云二小姐的身份,谁敢委屈了她,真当云大老爷是好惹的?”
“委屈她的人就是云大老爷。”
“哦,这却是奇了怪了。”林群瞧了一眼老何,说道:“且说来听听。”
“你也知道,这云二小姐,只是云大老爷的一个小妾所生,而且她娘亲也早早死了,就剩她一个,虽说云大小姐也是个通情达理,爱护姐妹之人,可……许夫人……”老何说这话的时候
压低了声音。
“明白,明白。”林群当即点点头。后妈虐待小女孩的事情,在阳和县可不是什么新闻,何况许夫人还是这云府的女主人,而云锦儿只是一个妾所生的女儿。
“这云大老爷不知何时答应了一门亲事,许夫人心疼自己闺女,自然不会让云大小姐嫁过去,这就苦了云二小姐了。”老何说这话时怒目圆睁,仿佛云二小姐是自家闺女似的。
“而且,这嫁过去的那户人家啊,哪有什么年轻的公子哥,连个三四十岁的都没有,他们说是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孙子,其实谁知道呢,依我看来,就是那家的老爷想要老牛吃女敕草,打我二小姐的主意呢?”
“不会吧,云大老爷怎么会作践自己的闺女?”
“按说是不会,可坏就坏在许夫人身上。”老何满脸愠sè,“这贼婆娘,真是良心让狗吃了。”
“那想必云二小姐嫁过去的那户人家,也是一户大户吧!”
“唉,什么大户,就是金陵城木家,一家爆发户而已,真是想不明白,云大老爷怎么会和那家人结亲,真是……唉,不说也罢!”
“是挺可怜!”林群想起了前几rì看到云锦儿愁眉苦脸的表情,有些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我还听说,还有两年就要嫁过去了,现在,云大老爷已经在府里选下人陪着二小姐嫁过去,要我说就要选些忠心的,莫要让二小姐在那儿受了欺负才是,唉——”
老何说得激动,旁若无人。声音也不再刻意压低,柴房之内,平时也少有人来,两人便也无所顾忌。可当他们放好柴草,从柴房出来时,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怛然失sè。
一个女孩穿着一身浅绿sè的曲裾,脚裹着一双浅绿sè的绣花鞋,手中攥着一朵娇艳的红花,亭亭玉立地站在柴房门口,一双黑亮的眸子望着屋内二人,面无表情。
而眼尖的林群看得出来,她握着花朵的一双玉手,颤抖得厉害。女敕绿的花枝不知何故,掉落一截在地。
顿时,老何心惊胆颤,口不能言。
“二……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