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儿要去的地方,是朱雀桥乌衣巷。
在那里的童年记忆,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个关于饿得脸sè蜡黄的小女孩,守在破旧昏暗的巷子里,过着提心吊胆的rì子的故事。
巷子逼窄、鱼龙混杂。
有躲在一个yīn暗角落里接客的年老sè衰的暗娼;有无所事事、溜门撬锁、坑蒙拐骗的流氓混混;更多的,是一些穷苦人家,男人辛勤地工作,拿着微薄的工钱,家里的女圭女圭嗷嗷待哺,家里的婆娘说三道四,勉强过下来的家庭。
那时候,这个邋遢的小女孩最喜欢跟在nǎinǎi的后头。
nǎinǎi敲遍一家又一家的门,从一些相对富裕的家庭里接到一些洗涤衣物的工作,得到一点点钱,能买两个烧饼吃。
她一个半,nǎinǎi半个。
这就是一天。
后来,她的nǎinǎi老了,越来越干不动这些活了,她就学着帮她,做得有模有样。她很开心,她nǎinǎi也很开心。
但是,有一天,nǎinǎi在溪边捣着衣锤的时候,一头栽进了溪水里。
之后,再也没有起来。
这个小女孩就这样失去了依靠。
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懂,家里也没有钱为老人料理后事,几个邻居怕老人的尸体发臭,便拖了老人的尸体去了附近的一个乱葬岗,就地给埋了,连一张席子都没给老人裹上。
第二年清明,她带着好心人给她的蜡烛、纸钱去拜祭的时候,发现nǎinǎi的坟墓不见了,或者说埋葬nǎinǎi的整个山头都不见了。
被夷为平地。
她后来才知道,是天上有仙人在打斗,把整个山都给轰没了。她回来之后哭了一整天,但无济于事。
那时候她不知道仙人是什么,但她恨他们,恨那个将她nǎinǎi的坟墓都炸没了的仙人。
nǎinǎi过世后的那两年,她几乎是靠着邻居的接济才勉强活过来的。
一开始那些人看她可怜,便经常给她吃的,但越到后来便越少了,她有次偷偷地趴在墙角听,就听到一个中年妇人说家里的女圭女圭都还吃不饱,哪还有东西给那个贱妮子吃啊,还骂屋里头的那个男人,问他那贱妮子是不是你在外边的野种什么的。
她哭着跑开了。
之后隔三差五还是有人给她东西吃,总归不能看着她活活饿死吧。
这期间,给她最多的,是一个叫李狗娃的少年。
因为他给的东西最多,她记住了他。但也只是记住了他而已,那时候有很多人给他东西吃,她记不太清楚了。
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变得模糊。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只是老了;人也还是那些人,只是也老了。
只是四年时间而已,这条巷子的墙壁,就已经爬入了不少青苔。这要多少斑驳,青苔才会入墙啊!
也只是四年时间而已,这里的人都变得不会认了,那个以前说过难听话的中年妇人,像老了十几岁一般,不再是中年发福的模样,她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也渐渐变成了白sè。
她的孩子,也长得很高了。那个和她一般高的少年看到了她,像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似的,躲进了屋子里,不肯出来。
也许,每个少年人见到自己心仪的女孩时,都不愿意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吧!
至少不要是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破衣裳。
马车停在了乌衣巷外,青婉坐在马车里,没有跟过来。
水儿自己一个人进了这巷子,站在巷内,依然能听到那两头高头大马的“呼次呼次”声。
她穿着那件裙边绣了两只彩蝶的白裙,提着一个四层的点心盒。这副模样和古老斑驳的巷弄显得格格不入。
足下的青石板路有些脏,弄脏了那双金丝绣蝴蝶的绣花鞋。
巷子里,不止那个少年看她的眼神奇怪,这里的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是奇怪的。
有疑惑,有羡慕,有垂涎,有嫉妒。
唯独没有熟悉。
他们都已经不认得那个叫水儿的小女孩了,他们只把她当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水儿走到那个妇人的身边,打开了点心盒,指了指里边的点心,对她说道:“婶儿,我带了些点心来,我给你家拿点吧?”
那个妇人受宠若惊,急忙摆摆手,说道:“不用了,不用了,婶儿没钱,没钱!”
她认得这些点心,是玉堂斋的值钱货,几个点心就要几两银子。这要是磕了碰了的,他们可赔不起。
水儿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用钱的,这是给你们的,谢谢你们。”
她的眼神越过妇人的肩膀,看到了那个躲在门后偷偷看着她们的少年,那个少年曾经扇过她一巴掌的,说她下贱,但是现在看到她连脸都不敢抬起来了。
当年的那只丑小鸭,已经变成了一只大白天鹅。
让人无法直视。
“这……”
妇人还有些犹豫,水儿已经拿了一层点心,塞到了她的手里。
妇人还在发愣,水儿已经走向了下一家。
她在水儿后边,菩萨菩萨地叫着,大概是把她当成了来贫民窟里施舍的有钱人家了吧,那些人最喜欢别人叫她们菩萨的。
水儿一路分着点心、糖果,一路向前走去。
在巷子的尽头,是一个老秀才的私塾。
老秀才正坐在他的摇椅上,闭着眼慢悠悠地摇着。
他太老了,白胡子留得很长,头发却要掉光了,连个簪子都扎不起来。
水儿走近了他,他才察觉到水儿,睁开眼看她。
“老先生,要些点心吗,我给您拿点吧。”水儿拿出了点心盒里的最后几个点心,说道:“不粘牙的,也不用咬,很适合您老人家吃!”
老秀才不说话,也没伸手来接,他定在那,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水儿。
水儿有些怀疑地看了看身后,发现没有人,这才确定他看的是自己。
“老先生……”水儿有些疑惑地说道。
“你……你是水儿吧!”老秀才颤抖着手说道。
“嗯……嗯,是的,是我!”
水儿点了点头,被人认了出来,多少有些意外,也多少有些高兴。
这巷子里,还是有人记得自己的。
“你……你过得很好啊!”老秀才很高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你nǎinǎi在地下可以瞑目了,当年你被人掳走,我还很担心的……”
“都过去了,老爷爷!”
“是啊,过去了,过去了……”老秀才替水儿高兴。
“老爷爷,你记得李狗娃吗?就是黑黑瘦瘦的那个。”水儿一路寻来,发现了许多熟悉的人,但那个李狗娃却不见了。
那个少年在她饿极了的时候给了她馒头吃,那个少年在她被卖进听香院的时候,在绝望中给了她希望。
无论如何,她都应该谢谢他的。
“记得,怎么不记得。”老秀才回忆着说道:“那时候他好像给我看过一条手绢似的,上边有字,记得内容是……内容是……哎呀,内容给忘了。”
“但是,这小子很高兴地走了!这点我倒是记得清楚!”
“他现在在哪呢?”水儿问道。
“好像在……在附近的一家土地庙里。”老秀才不太确定地说道。
“嗯,谢谢您了!”水儿将点心放到了老秀才的身上,微微欠了一子,道了谢,走出了巷子。
老秀才躺在摇椅上,捧着那几块玉堂斋的点心,有滋有味地吃着。
水儿走出巷弄,回望巷子。
故巷斑驳,旧故里草木深!
……
……